閨房內,韋娘子靜坐在窗前,仰望著窗外的那一線藍天。


    紅牆綠瓦,閨房是紅的,她身上是綠的,隔了三年,她又一次被這身婚服包裹了起來。三年,她沒長胖也沒變瘦,婚服試了大小還合適,應是就不用改了。試完了衣裳和妝容,春熙正幫她拆滿頭壓死人的珠釵,不知院裏發生了什麽事,就急急出去了。


    “該來的終會來,躲也躲不過。盼,也不值得盼,懼,更無所懼。待之平常,全其禮數就行了吧。”她看著天,麵容和往常一樣平淡無波,沒有待見良夫的喜悅和激動,亦沒有即將離家的悲戚與不舍,隻有如常的平靜和努力保持的從容。


    她起身像是看足了滿眼紅綠之外的那一片藍,雙手扶上窗欞準備關窗,還是留戀的又看了一眼,心中問向自己:“過些時日,我眼前的天空能比這再大一些嗎?大得再多一些可以嗎?”


    再一低頭看到了院門口父親離去的背影,似是正在抹淚的春熙,以及正在給一個大木箱蓋蓋子的奶母馬婆子。


    她覺得這幅畫麵很怪。


    春熙進門,見她在窗邊,愣了一下,上前幫她合上窗子。


    她全程沒動,靜靜地看著春熙,往常院裏貓兒狗兒打架了,春熙都要嘰嘰喳喳的講給她聽,但此刻一句話沒有,就很怪異。


    春熙關了窗衝她努出一個笑,說在笑,眼圈卻是紅的。


    她聽不到,卻能感知到有什麽事不對,盯著春熙一臉問詢,春熙猛烈的搖著頭,一副不想說,不能說的表情。她的目光中便帶了追問的意味。


    好半天,不得已,春熙鬆開了絞在一起的手指:“姑娘,我知道,從小時候我跟了您起,您就說這輩子我就是您的耳朵,聽到的話,不管多麽難聽,多麽過分都要原封不動的一字一句的告訴您,但今天……今天要不您就當什麽也不知道吧?”


    她們二人主仆多年,日夜相伴,她能讀懂春熙的唇語,春熙也習慣了說話時口齒清晰,動作明顯。


    她堅定地搖了搖頭,不想當被蒙蔽的傻子,一定要春熙說。


    春熙隻好將韋昭訓的話一字不差的複原了一遍。


    她聽完,先是一怔,而後本能的靠坐在了椅子上,她的世界是沒有語氣、音調、語速等輔助信息的,但她是後天失聰,縱是春熙複述的再和緩,她也能想象到父親說出這些話時夾帶的情緒和情感。


    她遺憾的輕歎口氣,心中淒然,父親對自己的嫌意,竟已到了這般地步。是啊,身處世家高門的嫡女,卻身有殘疾,這樣的人,自是不能為家族再盡一份力。而這次的賜婚,與壽王的聯姻,非但沒有為韋家光耀門楣,反而是蒙羞。


    一切,隻是為了那份不倫之情做的幌子。


    對此,壽王也是心知肚明,所以,才會如此冷漠吧。或許這樣也好,韋娘子不知是泄氣還是真的想明白了,其實無情倒比有情好。自己身體這個狀況,就算是郎情妾意,嫁了過去,怕是也難當高門主母之責,任誰為其夫君都會令人尷尬。


    如此,就當作一個擺件,從這府擺到那府吧。


    “你這娃是榆木做的,京城的師傅做不了,請的是外地的。”不知怎麽的,她突然想到了小時候,那時候她還沒有生那場毀了她的聽力、讓她的世界再無聲音的大病。父親對她很是偏愛的,總是將她抱在膝上,用這句歌謠教育她脾氣不要那麽執拗,像個榆木似的想什麽做什麽都不聽勸,非要幹到底。她每每聽了還要迴嘴:“還不是都跟爹爹您學的。”然後父親就要用他亂糟糟、硬撅撅的胡子紮她了,再然後,她們父女會抱成一團、笑成一團,直鬧到哥哥姐姐們因嫉妒之心,上前將她拉開。


    兒時,是多麽快活、多麽單純啊。


    正是有這樣的兒時,才能每每憶起,以度過眼下這寂寥的成人時光。


    所以,這也是她堅持給那兩個孩子準備禮物的原因,沒有什麽後母對繼子女的刻意討好,更無關什麽名聲風評,她隻是想略作慰藉。


    於是,她看迴春熙,淡淡笑了笑,拿過桌上的紙筆,寫了四個字:“幼子無辜!”


    這是她對生命巨變後自己這些年遭遇的總結,也是對壽王府裏那兩個愕然失去母親的孩子的溫情,他們和她其實同病相憐。她做這些,隻是想讓兩個心有所缺的孩子,不必像她幼時一樣,對人人都來預告的厄運戰戰兢兢,她想讓他們感受到雖然突遭巨變,生活也是有向好的可能。


    “老爺那邊……”春熙小聲嘟囔著。


    “罷了,我確實是個榆木做的,父親您忘了嗎?您就算撕了那張禮單,砸了那些小兒歡喜之物,我想做的還是會做。”她心裏想著,臉上又恢複了一貫的平靜。


    春熙看著韋娘子臉上的表情變化了幾次,又恢複到往昔的從容,覺得她家姑娘想清楚了,便也不再開口相阻,而是乖順地走向門邊,再迴到窗邊桌前時,手上多了三個物件。


    悲田院管事婆婆送來的百子嬉戲團扇,韋娘子接過來放在手上轉了轉,扇了扇,很是喜歡。


    春熙微微忐忑,斟酌著:“姑娘,雖說悲田院這份心是好的,這團扇也做的極為精致,但我聽遞上來的馬婆子說,這扇麵的百子嬉戲圖是院裏的孩子們繡的,那些孩子都是沒人要的孤兒,我怕……還是有個忌諱,把這扇子收下去吧,斷不可將來在大婚之日用。”


    韋娘子搖了搖頭,愛惜的將團扇放迴木匣,取了桌上的紙筆寫了起來。


    韋娘子:“不妨事,甚好!堪用!”


    春熙順從的蓋上匣蓋,收下放好。


    韋娘子的目光又落在了桌上的那包薑米茶和書信上,她沒急著拿,而是扭臉看向了春熙。


    春熙看了眼信筒上劉一手三個字,看向韋娘子:“您讓我打探的事有迴話了,這個劉一手之前是在西坊一家名叫秋風渡的酒樓內打雜的,為人倒是勤快、待人也親和,聽說會下棋,參加了了前些日子的懸賞棋,下的還不錯,隻是快贏的時候被同家店裏的一個伶人給搶了功勞,那伶人在店裏常駐,唱奏俱佳,原是與她同住,兩下裏很是親厚,當姐妹相處的。隻是……卻是男扮女裝的,說來也是奇事,向來出門在外女子扮了男裝的多,反過來的還是頭一遭。劉一手也是意外也是氣極,與那人廝打後便發了病,再後來便到了悲田院。”


    韋娘子拿起信筒,打開,抽出信,細細看完了,靜靜地琢磨了一會兒,這才伸手拿起了桌上的那包薑米茶。


    春熙打量著韋娘子的神色:“這些東西前幾日便從門上遞進二門,說是拖的車把式。今兒悲田院來送東西,馬婆婆便一起送進來。來人傳的口信是說謝娘子救了她,說這個能治娘子的寒濕之症,還說她娘親就是喝這個喝好的,叫薑米茶。”


    韋娘子會心的笑了,直接拆開茶包,說是茶,裏麵其實一顆茶葉也沒有,隻有炒製的酥酥脆脆的米和焦焦黃黃的薑。


    她聞了一下,未料往日裏稀疏平常的米和薑,炒在了一起,竟有股暖洋洋的氣息。


    春熙也跟著深深聞了一下:“嗯!真香!”


    韋娘子笑著點點頭。


    春熙目現窺色:“娘子,可是要幫她?”


    韋娘子歪頭看著春熙,似是在問她是怎麽猜到的。


    春熙頗有些斟酌:“這外頭遞上來的信和物,不是求人便是求事,往日裏娘子都是拒了的,但這次得了信,娘子便先讓奴婢去打探這個劉一手的情況,如今看了她的信後,又拆了她的禮,算是收下這個人情,可若收了這人情,是不是就得幫她辦事了?”


    韋娘子點點頭,肯定了春熙的猜測。


    春熙有些疑惑又有些擔心:“娘子,眼瞅著要辦婚事了,以後入了王府,日子未必比現在舒坦,奴婢勸娘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個劉小娘子,咱們對她可是一點都不了解,萬一……”


    韋娘子搖了搖頭,春熙立即閉了嘴。


    “我信她!”韋娘子在紙上寫了:“因她,眼眸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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