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度權量能,所以征遠來近。立勢而製事,必先察同異……“


    靜下心來,細想那一日那人說過的話。


    劉一手心裏更是滿滿的糾結。劉一手啊劉一手,人家說到此處時,你便應當明白人家的來意了,也就該領情了,還扯後麵那些有的沒的做什麽?


    劉一手端著一碗金漆,站在悲田院一進門後的影壁處,心中越發懊惱不已。


    老院長踩著木梯,持筆彎腰沾了下她碗裏所剩不多的金漆,而後轉過身,仔細描摹著影壁牆上的銘文題字。


    劉一手又歎口氣,心裏繼續打架:“說了那麽多,也沒問問人家在哪個衙門高就?家住哪裏?那紫金魚袋肯定不是白掛的。現在好了吧,就算拉下臉想迴過頭求人家,你都不知道去哪兒……你說說你,跟他老端著幹什麽?端?你就能在長安立足,能端出個棋待詔來?”


    “你還端著幹什麽?別端著了,放下吧!”院長爬下梯子,一語雙關。


    劉一手一怔,心裏想的立時便與現實混淆了,脫口而出:“我沒端著啊?我就是不知道他……”卻猛然清醒,及時收住了話頭,一臉尷尬。


    她扭頭看向影壁,掩飾剛剛的尷尬。看到上麵的銘文題字已經描完了一半,覺得該挪梯子了,不待院長吩咐,就放下漆碗,極有眼力見地將梯子搬到了更合適的位置。


    院長轉了轉脖子,揉揉寫得酸麻的手指,走向梯子:“嗯!位置挺合適的。其實人和這梯子一樣,想去哪兒都得先挪到個合適的地方,自己挪不動,就看看周邊有沒有人能幫你挪挪。”


    劉一手眸色微凜,立時明白院長這話是在點她呢,又端起漆碗,走到院長身邊,剛想開口請教,卻在此時傳來一個精氣飽滿鏗鏘有力的聲音。


    “一大早的又描這勞什子做什麽?這漆也不備夠了,讓人著急忙活地現去買了再送來。頗是費了功夫。”管事婆婆說著話走到二人中間,遞給劉一手一罐還沒開封的金漆。


    劉一手接過罐子,想著一會兒用完了再加,便彎身下蹲,將漆罐穩穩的放在了腳邊。


    管事婆婆瞅了眼描好的金字,一臉心疼:“著急現買的金漆實在砍不下價,比往日裏貴了好幾文呢!”


    院長描著字,對管事婆婆的牢騷充耳不聞。


    管事婆婆不甘心,接著抱怨:“一碗金漆也不少錢呢,有這錢,咱們把住處的窗戶修修,把前日裏風沙吹壞的窗紙貼一貼不好嗎?眼瞧著愛鬧雨的日子又要來了,咱們不能讓孩子們挨夠了風吹再遭雨淋,縱是小貓小狗也要過幾天暖和日子吧!”


    院長手中的筆頓住了,似是心裏有萬千的話要說,但及到嘴邊又卡住了,隻頓了頓,又提筆繼續描起了字。


    這份定力與涵養,真是到了家了。


    劉一手看向管事婆婆,她知道她的好心,但更懂院長的苦心:“婆婆,我知道您是心疼我們,但這個事院長做的沒錯。他是咱們這兒的大家長,錢得用在刀刃上,得緊著能帶來進項的事先辦了。”


    聽了這話,未等管事婆婆做出迴應,院長便先停了筆,轉身帶著詫異和欣賞的目光看向劉一手:“這話又怎麽說?”


    “這個道理我也是站在此處才想明白的。”她看了看院長,又看看還一臉疑色的管事婆婆,而後又看向影壁,念起了上麵的銘文:“我於處處經中說布施者,欲令出家在家人修慈悲心,布施貧窮孤老乃至餓狗,我諸弟子,不解我意,專施敬田,敬田者即是佛法僧寶,悲田者貧窮孤老乃至蟻子,此二種田悲田最勝。”


    而後又帶了幾分謹慎小心的神色看向院長:“佛祖其實已經說了,人都是偏愛施敬田的,悲田得她親勸著才能來施舍,可人一旦被勸誡就難免會生出不情不願之心,怎麽能讓人心甘情願甚至奔走相告的來施悲田呢,就要像敬田一樣讓他們有所圖。”她想了想又補充道:“所以我想院長定是因著這樣的考量才著急著描金字,隻有把佛祖的告誡,以及樂善好施的人的名字描亮了,令他們的善心善行得到了世人的瞻仰,咱們院才有錢修窗子補窗紙,買糧買菜。”


    管事婆婆迴身和院長驚喜的對視了一眼。


    劉一手以為自己言多必失了,微低了頭:“我想的可能也不對,若不對,還請院長和婆婆多擔待,我這段時日經了些事,見識到一些人,讓我有些灰心,但不管遇到什麽人什麽事,做人做事的根性不能變,即使遇到過壞人,也不能將人人都看的那麽壞,我已經知道錯了,正在想辦法改。”


    管事婆婆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傻孩子,你可算走出來了,我還怕你因為這點心事得悶一輩子呢!”


    院長也笑著看向她:“人活於世,有所圖很正常。所謂‘欲得於人,必先施於人,所以我才在這兒壘了這麽個影壁,將施主的名字刻在了最顯眼的地方。”他索性坐在了梯子上:“我圖的可比你說的露骨多了,你看這影壁離門足有三丈遠,為什麽?”


    劉一手想了想:“因為貴人來的時候多坐轎車,停在這裏寬敞,一下轎車剛好看到影壁上他金光閃閃的名字,心中便會大悅,捐款施物的時候也就更暢快了。”


    院長撫須點頭,很是欣喜劉一手的一點就通,他又看向管事婆婆:“我為什麽要在今日急吼吼地描金字?那是因為暑熱已過,這些躲夏的達官貴人們要出門逛逛了。”


    他把達官貴人們形容的像懶貓一樣,劉一手一下就被逗笑了,管事婆婆也跟著笑了。市井小民的生活,說是算計也好,說是有圖謀也罷,總是非要這樣才能把日子過下去。劉一手不由得想到了圍棋,那棋盤上每一顆棋子不都要精打細算才能生存下去嘛!


    她心有所動:“是啊,都得算!裴山月隻是算了他會算的,我又為何因此怨人尤天,甚至搞得像是鬱積成疾的樣子,我也得算啊!我也會算啊!”


    管事婆婆看著暗暗發愣的劉一手,以為她又傷心不快了,溫言相勸:“孩子,原也不當問,但還是由不住老婆子好管個閑事,那天來的那位貴人我看他走了以後就再沒來過了,這是不來撈你了?也不妨礙,咱們再另想辦法,實在不行就服個軟,人生在世誰還沒個低頭求人的時候?”


    院長也走向劉一手:“是啊,若無相欠,怎會相見?今生渡你的人,是緣還是劫,要看你怎麽把握了。”


    劉一手心中簡直要瘋了:“院長和管事婆婆竟然把她和李泌想成了那種關係!還像個父母長輩的樣子諄諄教導!可真是!!”


    她緋紅了臉頰,將漆碗塞在管事婆婆手中:“誰說他是我貴人了!他算什麽貴人!我貴人才不是他呢!他根本不是……緣……明明就是劫嘛……誰要他渡呢……哼!”


    她轉身跑遠,院長和管事婆婆麵麵相覷。


    管事婆婆撇了撇嘴:“老婆子看這事,從來沒有走過眼,嘴上說不是,心裏明明就是。”


    院長也笑著附和:“情劫也是劫啊。”


    小屋內,陽光滿室。


    “好了!”劉一手拿起桌上剛剛寫好的一封書信,頗為滿意:“簡直就是一氣嗬成,文不加點嘛!”


    說是書信其實分明就是自薦信,誰要他渡?哼,就算之前想過,但現在已是過時不候了,姑娘我要自渡了,我就不信,滿長安城,難道就是你一個貴人嗎?


    劉一手這封自薦信寫的有理有據,虛實結合,情真意切,寫的真是文采飛揚。


    自己是越看越滿意,不禁朗聲念了出來:“小女一手,乃明州待選棋待詔縣尉劉謹明之三女。自幼研習圍棋之道,精其藝,明其義。日夜苦練,未敢懈怠。三歲即坐楸枰指點江山,五歲受邀坐隱拚殺博弈。棋局弈理,變化萬千,如兵法之雲湧,似戰場之謀略。小女視其為命,惜其為良緣。孜孜不倦,穿壁刺骨,研求其無窮之奧秘,終小有所獲。明州城內遍無敵手,外商使節甘拜下風。縱橫十九道,皆掌中之物,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故而常居於勝者之列,未嚐輕易負人……是以,小女北上長安,懷才求遇。然,良馬願行千裏,伯樂不出廟堂,小女一腔抱負,滿身棋藝無施展之地。偶遇一良機,小女本當頭籌,又遭賤人所害,身,瘡痍滿目,心,幹枯如木,若不得韋家姐姐相救,定當世上新添之冤魂。小女常想,與韋家姐姐相遇,定是上蒼憐惜小女命不該絕,又當小女與人世尚有堪用之處,故小女澄心滌慮,複以初遇手談時赤子之心,拜請韋家姐姐薦小女去一適當之地,安身立命,徐徐進取,小女定知足勤奮,但有所得,好善樂施,以報姐姐知遇之恩。”


    她念完,又仔仔細細看了兩遍,總覺得意思未曾盡然,便又提筆在末尾補上一句:“小妹一手,靜待佳音,且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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