頊嫵駭得整顆心髒都要跳出胸膛來了。


    怎能料到,出差的周文景,會在此刻迴來?


    周文景身形定在原地,看著三樓窗口探出的一雙年輕男女,心潮起伏,憎憤滔天,怒火幾欲他焚燒殆盡。


    底下雙拳攥得死緊,青筋突出,關節泛白。


    許久,他才有所動作,淺色的唇抿成一條直線,麵無表情地入了客廳。


    那兩人穿戴整齊,也下樓來了。


    “宋幫主,我給你一個解釋的機會。”周文景漠然開口。


    宋之航不見慌張,從容不迫道:“周先生何必叫得這般生分,我很快便會是您的侄女婿了,稱我名字即可。”


    周文景深吸口氣。雖早聞此人名聲,但不知他竟臉厚至此。


    欲審問他們之間的事,又無從說起。


    客廳裏氣氛靜默。


    看宋之航百無聊賴,站在那兒悄悄打瞌睡,頊嫵好氣又好笑,也不忍他這樣困苦,於是尋了一個由頭把他打發離去。


    宋之航非常有禮貌地跟周文景道別,然後大搖大擺,形態吊兒郎當地從大門出去。


    無人阻他。


    周文景叫來門房何伯,“你是怎麽看守大門,讓一個陌生人輕易混進來?”


    何伯虛著臉,戰戰兢兢,“先生,我……我真不知情,我守了一個晚上,沒有見過他往門裏鑽來……”怎麽知道他從哪兒混進來的。


    頊嫵不想因為自己的事而連累到別人。看周文景眼底下一片青色,整張臉的氣色蒼白無力,似一宿沒睡的樣子,便去沏了一杯熱茶遞給他。


    “周叔累了就去歇息吧。”


    “我一夜未睡。”他眼睛直視她,“昨天忽然記起你的生日,所以連夜趕迴來,生怕來不及,結果昨晚下了一場大雨,阻攔我的歸途。如果早知道你會跟別的男人……我說什麽也不到外出差。”


    頊嫵默了默,事到如今,隻能坦白,“我跟他認識已久。”


    “什麽時候開始的?”


    “兩年前。”


    “為什麽要跟他在一起?”


    “因為他救過我。”


    “救過你?”他驚異且疑,“何時?我怎麽不知道?”


    頊嫵微笑起來,“周叔不知道的事情還很多,但恕我不能一一言明……他救過我,在我遇到危難的時候,若不是他,我可能早在兩年前就死去。”


    周文景又驚又急,“遇到危險,為什麽不向我求助?嫵嫵,我說過我是你的家人,你……”


    頊嫵打斷他,語氣輕淡,“可那時,周叔並不在我身邊。”


    周文景終於啞然失語。


    良久,他艱澀地開口:“因為救過你,所以一定要以身相許麽?當初在墓園,你媽媽的墓前,你跟我討一個要求,要我答應以後不幹涉你的婚事,是不是從那個時候起,你就已經決定要跟他在一起了?”


    不得不說,他的記憶力真是好得驚人。


    頊嫵承認,“是,不久的將來,我會嫁給他。”


    他再不能穩住,心態崩了,“嫵嫵……”


    她退後一步,與他拉開了一段距離,鎮定地說道:“周叔,我希望你能成全我們。我會感激你,而他也是。”


    語畢,再為他熱一壺茶,便轉身離開。


    周文景望著她的背影,心中的絕望憂傷蔓延開來。


    若成全了他們,那麽他又有誰來成全?感激,要他們的感激有什麽用?


    直到這一刻,他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他對養大的女孩生了情愫。


    他承認了,承認心愛她,可是已經晚了,她即將離他而去,奔往別人的懷抱。


    他忽然恨自己的麵薄矜持,恨自己膽怯不敢麵對。


    為什麽要在酒醉下強吻她之後不負責任地逃跑?


    為什麽要在外躲避一個月?


    為什麽迴來之後仍沒勇氣提起那一夜?


    如果提起,她想起,那麽他就可以順勢對她負責,將心尖寵愛的女孩納入懷裏。


    可笑枉費他活了三十多年,竟然如此優柔寡斷,不如宋之航一個毛頭小子眼疾手快。


    然縱是如何悔恨懊惱,一切皆已成定局,再無轉圜之地。


    而他,從來做不出強取豪奪這種事。


    哪怕他真生出一點搶奪之心,可那兩人又已經發展到那種地步了,私相授受,偷嚐禁果。


    他全無機會。


    **


    於床幃間的情事,宋之航是食髓知味,加之又是氣血方剛的年紀,自是索要不休。


    即便外頭刮風下雨,也要夜闖閨房,懷抱溫香軟玉,一親芳澤,共赴巫山。


    兩人在臥房中悄悄私會,不多時,嬌吟粗喘聲四起,連那厚厚的門板也隔擋不住,細細密密地傳了出來。


    周文景立在門外,腳下仿佛生根,再挪不動,隻能僵著身體站在那兒,一站便是一宿。


    等宋之航從窗口跳出,頊嫵洗漱完畢,打開房門時,猝不及防看見周文景出現,她驚了驚。


    “周叔……這麽早來找我所為何事?”她佯裝淡定。


    周文景神情恢複如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說:“你是女兒家,該明白自愛自重,未婚前就……”他似說不下去,中斷了一瞬,沉聲道,“萬一先孕了怎麽辦,你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頊嫵懂了,他是真為自己著想,不是平白無故訓斥自己,她垂眸看自己的小腹……倒是沒想過懷孕這個問題。


    因為前世婚後的那些生活經曆,以至於這一世,她對婚姻不是很熱衷向往,抱著一種能過且過,能自由就不結婚的想法,還有懷孕生孩子,她是沒想這麽遠的。


    看她這表情,他便明白了,不由低歎一聲,實在為她操心得緊。他緩聲道:“宋之航那人,我雖是不喜他的作風,但你既與他兩情相悅,又有了肌膚之親,我也不能做那棒打鴛鴦的人。現在,我隻問你,他何時與你成親?”


    總不能這樣拖下去,拖久了,名聲就沒了。


    “我想……應該是年底時候吧。”頊嫵猶豫著迴答。


    “年底,是他的主意,還是你的?”周文景其實是想問,那個宋之航到底有沒有想過結婚,還是隻是跟她玩玩而已?


    頊嫵看出他的想法,忍不住笑了。現在,那個宋之航被她吃得死死的,自是什麽都聽她的。而且,迫不及待想要結婚的是他,想拖延再玩一陣的是她。


    “我不太想那麽早就嫁人,”頊嫵誠實道,“周叔,我想在你身邊多多陪伴你。”


    周文景唿吸一窒,心頭酸澀難言。明知她說的陪伴,隻是出於小輩的孝心,可他還是克製不住曲解了,誤以為她不想離開他。


    然而她連幻想和誤解都不給他,清脆著嗓音:“我怕我要是嫁了人,就剩你孤零零一個人,未免淒寒。周叔,如果你成了家,娶了妻子多好。”


    又被勸娶妻了。


    周文景忽地展開雙臂,將她抱入胸懷。


    頊嫵一怔,欲推開的手,在觸及他孤寂寒涼的眼神時,又縮了迴來,軟軟喊了他一聲,“周叔……”


    “嫵嫵,”他抱緊了懷中嬌軀,聲線輕顫,“是不是我……前生虧欠了你什麽?”


    頊嫵震住,勉強道:“周叔為何這麽說?”


    “麵對你,我總是那麽地無力。有時,我覺得上天是眷顧我的,因為讓我遇見你,給了我陪伴你長大的機會。同時,我又覺得上天是懲罰我,不能讓我擁有你,隻能眼睜睜看著你離我而去,投入別人的懷抱……我想,上輩子一定是虧欠了你,否則今生,怎會如此?”他聲音含著痛苦。


    頊嫵怔了一會兒,輕聲撫慰,“周叔,你從來不欠我什麽。或許,是我欠你罷。”


    他那樣清雅沉靜的人,最不喜被俗世情愛困擾,而前世,她費盡心機,不餘遺力去幹擾他,糾纏他,最後才會落到那種結局。


    記得她死的那時候,他有句話說得很對——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所以今生,她努力還他一份清淨,方不負他的養育之恩。


    頊嫵在他麵前站定,深深鞠了一躬。


    “頊嫵……”他在心中默念她的名字,頊嫵虛無,果真是虛無空影,一生可遇不可求。


    他恍惚想起她小的時候,十二歲那年。


    第一次見麵。


    嬌小孱弱的她,穿一身白紗小洋裙,站在珠簾後,一雙含淚的大眼似曾相識。


    此後,一個怯弱逃避,一個挽留討好。原來,那時候,冥冥之中就已經注定了今日的結局。


    誰虧欠誰,都已分不清了。


    **


    頊嫵答應嫁給宋之航。


    宋之航欣喜若狂,終於!可以娶到她,往後再不用爬窗與她偷偷私會了。


    “若不是周叔擔憂我的前程,我不會這麽快便答應跟你結婚。”頊嫵淡淡地說。


    “感謝叔父!多謝您的成全!”宋之航高高興興地給周文景行大禮。


    周文景麵無表情,沒有任何表示。


    他們舉行的是西式的婚禮。


    穿著蓬大浪漫的白婚紗的頊嫵,美得攝人心魄,在場賓客一睹芳容,無不被吸引。


    每一個人都來給周文景敬酒,敬佩他養出一個這麽好的姑娘。


    宋之航的一雙父母也是,萬分感謝他給了他們宋家這樣乖巧美貌的小兒媳,還教導得這般好。


    周文景扯了扯唇角,笑容極淡極淡。


    看他幾乎來者不拒一杯杯酒水灌入腸肚,坐在身邊的趙安不忿的心情便消減了些。


    遙望高台上跟著牧師念誓詞的一對新人,他說:“養了這麽大的嬌女,就這麽拱手讓人,心裏很不好受吧?”


    喝了那麽多的酒,周文景卻沒有半分醉意。他的心一抽一抽地痛著,卻不能提前離席,還要強迫自己看完這一場婚禮。


    見他沉默著不答,趙安嗤笑一聲,“要怪隻能怪你自己,明明是近水樓台,卻又端著姿態不去摘那月亮,最後為他人做了嫁衣裳,便宜了青鋒幫那小子。麟鈞,如果我是你,我就先下手為強,才不管什麽世俗倫常,穩妥不穩妥。你啊,就是不夠果敢,總是瞻前顧後的,先前因此錯過了頊婉,後來也是因此失去了頊嫵。你是真活該,怪不得誰。”


    “是啊,我怪不得誰,該怪我自己。”他低聲呢喃,而後酒意上湧,拚命咳嗽起來。


    “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娶妻生子?還是繼續當便宜叔父?”


    周文景望著桌前水晶杯塔怔怔出神。


    **


    他選擇了第三條路。


    除了娶妻生子,繼續做便宜叔父,還有離開京城這一個選擇。


    離開這裏,遠渡重洋,對他來說,是最好不過的了。


    他也確實想要這麽做,他開始著手準備搬遷,解決名下商鋪以及工廠的轉讓事宜,然後收拾行李。


    楊嬸站在門口,欲言又止。


    周文景看了她一眼,“有什麽話,盡管說吧。”


    楊嬸得了準許,便大著膽子,試著開口:“先生,您若是走了,嫵小姐……就沒有娘家了。以後,她要是受婆家欺負,那該怎麽辦?到時候,就沒有人為她做主了。”


    周文景頓住,思緒慢慢飄散——


    是啊,他要是這麽一走了之,他的嫵嫵怎麽辦?她是他養大的嬌嬌女孩,若是在宋家受了苦,而他又恰好不在,有誰能為她撐腰?


    周文景輕輕放下行李箱,在太師椅坐下。


    他不能走,他得以娘家人的姿態,守護在她的身邊。


    “把東西搬迴原地吧。”許久,他說。


    楊嬸哎了一聲,忙不迭去做事了。轉身那一刻,眼淚忍不住落下。


    周文景對頊嫵,是真的好。


    ——


    有時,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


    笙歌散後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靜。


    隻盼她一生被愛,前程繁花似錦,才不負他山陵般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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