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墾總局要摘牌,農場也要企業化,鐵飯碗都沒了,以後的日子不好過了,聰明人早都跑了,誰像你那麽傻,你就留在這守著你的破糧庫吧!”


    隨著一聲咆哮,一個麵色黝黑的漢子拎著行李箱摔門而去。


    那扇八十年代的老門本就已經鏽跡斑斑,這一下更是直接摔斷了門軸,摔在門框上又彈了起來,兀自搖擺不止……


    此時正是八月盛夏,北方大地的三伏天遠沒有南方那麽嚴酷悶熱,特別是一馬平川的鬆花江流域,遼闊碧綠的平原上,總是會有風兒習習刮來。


    楊碩果走出家門,來到外麵的公路上,最後望了望遠處隨風飄拂的綠油油稻田,狠了狠心,頭也不迴的離家而去。


    頭發花白的楊乃林看著兒子遠去的背影,隻覺胸口憋悶,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此刻衝上了腦門。他跌跌撞撞地後退幾步,癱坐在了椅子上。


    楊乃林今年已經59歲了,是地地道道的下鄉知識青年,上世紀70年代,他從哈爾濱下鄉來到這片北大荒,已經41個年頭了。


    當年知青大返城他沒走,改革開放遍地下海他沒走,苦熬了這麽多年,日子總算一天天好起來,可讓他沒想到的是,自己的兒子卻在這個時候,想要離開這片生他養他的土地。


    他心裏清楚,導致這件事的原因,就是上頭傳來了農墾總局即將摘牌的消息。


    當然了,摘牌並不是取消,更不是倒閉,而是體製改革,是為了解決製約農墾係統發展的問題,是為了向農墾集團化、農場企業化發力,這是一個新時代的站位,也是曆史性的變革。


    可是農場改革就意味著以後要自己過日子,政企分家就意味著沒有了過去的鐵飯碗,對農墾係統的幾十萬職工來說,這是一個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化。


    楊乃林腦海裏閃過這些念頭,卻來不及細想,這會他覺得自己唿吸困難,眼前一陣陣發黑,便撐起身子,踉蹌著伸手去拿櫃子上的速效救心丸……


    此時,拖著行李箱已經走出家門的楊碩果,卻對此毫不知情,甚至心中還在忿忿不平。


    因為在他心裏,始終覺得老爹死腦筋,當個糧庫倉儲科的破科長,工資沒多少,還總跟自己吹胡子瞪眼睛,一門心思攔著自己出去闖蕩。


    如果早幾年不聽他的,現在說不定都已經闖出名堂了,何必窩在這個小地方,活生生熬到三十多歲一事無成?


    就在這時,不遠處忽然匆匆走來一個小夥子,迎著習習涼風,卻仍然跑出了一頭的汗。


    這小夥子二十多歲,濃眉大眼小平頭,穿著件白襯衫,腳下健步如風,斜刺裏攔住了楊碩果。


    “碩果大哥,師父說你要走,這咋還真的走了啊?”


    來的這個人,是楊乃林的徒弟,目前在四道泉農場糧庫當保管員的沈揚。


    他的父輩和楊乃林算是戰友,兩家關係很好,沈揚在很小的時候就是楊碩果的跟屁蟲,長大後參加工作更是拜了楊乃林當師父。此時見楊碩果真的要走,不由上前拽住了他的行李箱。


    楊碩果還在氣頭上,看了一眼沈揚,沒好腔地說:“沈揚你別多管閑事,反正我也沒家沒業沒媳婦,他憑什麽攔著我出去闖,這次我走定了!”


    沈揚嬉皮笑臉地勸:“怎麽就沒家沒業啊,師父前幾年不是給你娶了個媳婦麽。他讓你留在家也是為你好嘛,因為農場改革也是一個機會啊,再說他畢竟年齡大了……”


    楊碩果說:“別跟我提這件事,那娘們過了兩年就嫌棄我窮,讓人勾搭跑了,老頭子要是真為我好,能連個新房都買不上,全家擠在那個老房子裏麽?”


    他這說的倒是實話,管倉庫這個活,自古以來就是個肥差,可楊乃林當了這麽多年的糧庫保管員,全家四口人還擠在以前那個50多平米的老房子裏,這實在是讓楊碩果感到憋屈。


    眼見楊碩果鐵了心要走,沈揚也沒辦法,恰巧此時一輛出租車開了過來,楊碩果拉著箱子上車,關上車門後,想了想,終於又搖下了車窗。


    “我告訴你小子,別看我不在家,不許欺負我妹妹,還有……告訴老頭子,我這次一定會讓他刮目相看的!”


    看著出租車載著楊碩果揚長而去,沈揚無奈地撓了撓頭,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掉頭就往楊乃林家中跑去。


    片刻後,沈揚衝進了那扇斷了軸的房門中,發現了已經陷入昏迷的楊乃林。


    或許是楊乃林一輩子積德行善,沒幹過一件壞事,沒貪過公家一分錢,沈揚趕來的剛剛好,第一時間便把他送到了醫院搶救。


    四道泉農場醫院雖然不大,好歹也是個二乙醫院,搶救設備還是齊全的,加上沈揚送醫及時,楊乃林總算是保住了命。


    病房內。


    剛剛脫離危險的楊乃林,微弱地睜開眼睛,看著匆匆趕來的女兒楊盼盼,還有徒弟沈揚,心中感慨萬千,不知是什麽滋味。


    “小沈,多虧你了。盼盼,你哥不聽話啊……”


    楊盼盼今年二十三歲,在糧庫做財務工作,聞言不由垂淚,拉著楊乃林的手說:“沒事的爸,我哥走了還有我和沈揚呢,您可千萬要注意身體,別再生氣了,醫生說了,您本來就有冠心病,不能勞累上火。”


    沈揚也跟著溜縫:“就是,您隻管養身體,以後有事讓盼盼喊我就行,畢竟一個徒弟半個兒嘛。”


    楊乃林看著他們兩個,歎口氣說:“我倒是不生氣,就是挺難過。其實我這兩年就擔心我這個身體,這迴躺下了,醫生建議我休養一段時間,我琢磨了一下,反正我也快退休了,休養就休養吧,迴頭我跟領導打個申請,推薦你代理這個倉儲科長……”


    沈揚一聽師父居然要推薦他代理倉儲科長,頓時嚇了一跳。


    “師父,這可不行啊,我還很年輕,再說咱們科好幾個保管員呢,你讓我代理,人家會有看法。”


    楊乃林擺擺手:“那都無所謂了,反正就是暫時代理我的工作,我就是提了這麽一句,能不能成還不知道。再說等墾局一摘牌,咱們農場也要變成企業,很多行政職能都要發生變化,到時候你還能不能繼續當這個倉儲科長,都不一定嘍。”


    聽到楊乃林提起墾局摘牌的事,沈揚的心情也有些複雜起來,他很清楚,體製機構大改革在即,對於農場的每一個職工來說,未來都是一個未知數。


    這小小的四道泉農場,說不定也要麵臨一場狂風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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