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廷玉蹙眉,還沒來得及開口,又聽她自言自語道。


    “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很惡心,但是沒有辦法選擇自己的出身。她們說,我是被我娘給賣進教坊的。不過……咳咳……我不信,我覺得我娘親不會賣我……”


    她睜著眼,眼淚如剔透的珠子順著眼角而落。


    南廷玉見她又落淚,替她揩拭掉眼淚,聲音有著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溫柔。


    “嗯,沒有娘親會賣自己的孩子……”


    “在我的記憶裏一直有個……很溫柔……很溫柔的聲音一直在唱,‘春日的池塘邊,泡泡一串一串,原是小魚兒遊不見了’……”她仿佛陷入到迴憶中,聲音很輕,“我覺得我就是那個遊不見小魚兒,我的娘親在等我迴去。”


    南廷玉想起來,以前在薊州城時,常聽她在房間裏哼過這首童謠,原來是她母親唱過的。


    他指腹撫著她腮邊,忽然笑了下:“是啊,你是個小魚兒,一隻有點小聰明,又有點愚鈍的小魚兒。”頓了頓,他抱緊她,“現在這隻聰明又愚鈍的小魚兒,能不能先安靜一會兒。”


    他很怕她說著說著,力氣沒了,也怕她越說越難過,失去活下去的意誌。


    她聞聲,很順從的闔上眼睫,不再說話,隻是挨著他胸膛的鼻息漸弱。


    額上的兩道彎曲血痕襯得整張臉十分蒼白,眉眼似乎都褪去顏色,看著似一座沒有生氣、冷冰冰的雕塑。


    馬車總算停了下來,他抱起她,焦灼喚她的名字:“琳琅!琳琅!”


    沒有得到任何迴應。


    他腳下步子不敢停留,一邊喚她,一邊匆匆向軍醫苑而去。


    此刻四周的一切在他眼中都不複存在,飛簷庭廊化作線條般的背景,他的目光,他的世界,隻有她,隻剩下她。


    軍醫苑,裴元清正在配藥,見到南廷玉衝進來,懷裏抱著的是渾身是血的鬱娘,臉色驟然一變。


    顧不得詢問怎麽迴事,立即使喚蘇子和苗苗二人備藥材、熱水等物品。


    屋內,苗苗去解鬱娘的衣裳,她兩手發抖,哆哆嗦嗦,方才解開外衫便承受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嗚嗚……鬱娘子……怎麽受了這麽重的傷?”


    南廷玉在殿外守著,僵著身形,攥緊手指一字不發。


    安公公聽到苗苗的哭泣聲,心髒也不由懸起來。他看向南廷玉,又看向殿內,眉頭蹙起。


    想不通鬱娘子平日裏溫柔小心,不是什麽魯莽無禮之人,怎麽會招惹到惠嫻皇後,被傷這樣?


    “鬱娘子……鬱娘子……”


    苗苗哭個不停,裴元清被吵得腦袋疼。


    “你若再這麽叫下去,我聚不了神,也看不好傷了。”


    苗苗嚇得連忙把嘴癟緊,一邊替鬱娘擦拭身上血水,一邊流淚,心道,早知道鬱娘子一離開,她就去找太子殿下,不必等到殿下迴來,這樣或許不用錯過救鬱娘子的時間。


    那皇後娘娘真是好狠的心啊。


    苗苗不哭了,但卻一直在邊上抽著鼻子。


    裴元清無奈搖搖頭,看著鬱娘後背上的傷,眼色逐漸凝重。


    這板子打得這般重,看樣子是沒打算留下活口。


    惠嫻皇後素來寬厚仁善,這次緣何要下這樣的命令?


    難道是知道鬱娘子的出身了?


    想到這,裴元清心中頓時懊惱不已,是他害了鬱娘子啊。


    當初他心疼她,覺得不收留她,她恐怕要被賣去花樓,這才留下她,結果陰差陽錯,她竟成為太子殿下的女人。


    有時候高枝是富貴,也是催命符。


    尤其是長樂宮這株高枝。


    ·


    半個時辰左右。


    安公公看著臉色意誌緊繃的南廷玉,出聲道:“殿下,你去歇息罷,這外麵由老奴和小喜子等人守著。”


    南廷玉一雙眼睛黑如稠墨,有著克製的情緒:“無礙,孤不累。”


    安公公歎口氣,沒再勸阻。


    鬱娘昏過去後,還有一點恍惚的意誌,耳邊是南廷玉的唿喊聲——琳琅,琳琅。


    這稱唿聽了隻覺得無比難受,想讓他別喊了,她不是什麽琳琅,可是開不了口。


    一會兒,耳邊的聲音又換作是苗苗的啜泣。


    再然後是一片寂靜。


    身上的傷敷過藥,得到些緩解,沒那麽痛。


    她以為自己不過是閉上眼,恍惚了一瞬間,卻不知道已經昏迷一天一夜,身上的藥和紗布也已經換過三迴。


    睜開眼時,意識仍處在朦朧中,視線裏隻有一抹亮,是盞青銅壁燈,燈火在半空中搖曳出斑駁微芒。


    視線緩慢移動,落到屏風上麵。


    這屏風還是薊州城的那扇屏風,布絹上畫著西子浣沙,不知道有何特殊意義,竟被南廷玉從薊州城帶迴都城。


    這時,有腳步聲越過屏風,緩緩停在榻前。


    她努力抬頭,因為趴在床上,視線也隻能看到對方的腰身,流紋玉帶束著白色華服,襯得來人腰肢健勁,雙腿修長。


    她含糊出聲:“殿下……”


    南廷玉俯下身,坐到床邊,麵色冷峻得很,聲音卻有著幾分沙啞:“好些了嗎?”


    鬱娘隻當還在做夢,看著這張緩緩挨近的麵龐,忽而彎唇笑了下。


    南廷玉神色微頓,未料到,她醒過來後會先是對他笑。


    “殿下。”


    她沒有迴答他的話,隻是又喚了他一聲。


    他斂目,靜靜看她。


    房間裏隻點了一盞壁燈,昏暗的光線從他身後照過來,他的影子如黑綢一般落在床邊,落在她身上,她伸出手,沿著榻上他的輪廓描摹。


    既是在夢裏,什麽話都可以說出來。


    “殿下,其實我隻是一隻想要努力活下去的小魚兒。”


    南廷玉望著她,沒作聲。


    四周安安靜靜,她的聲音如風一般流淌在耳邊。


    “我也曾想過死去,有自尊的死去,可餓肚子和死亡的感覺很可怕,被人踩在腳底下的感覺也很可怕。”


    “芽子穿過石縫,努力迎向陽光。枯草化作灰燼,來年依然複生。生命的本質是向上求生,而不是向下求死。”頓了頓,她又喃喃道,“這是他曾經勸過我的話。”


    “他……”南廷玉捕捉到這個字眼,“是誰?”


    “是我早逝的未婚夫。”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東宮通房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玉南廷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玉南廷並收藏東宮通房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