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平沙:“北上的這批流匪,雖然人數不多,但卻是他們中最兇狠的一派,屬於流匪三把手鬼羅刹的人。這下,咱們也算是提前給薊州城解了圍。”


    這批流匪本意是想阻截他們支援薊州城的,現在不僅沒阻截成功,反倒全被殲滅。


    南廷玉擦拭長劍上的血,手帕浸濕依然也沒有擦幹淨,他索性脫了外袍擦劍:“鐵騎兵損失怎麽樣?”


    沈平沙歎口氣:“我方共計傷亡一百零三人。”


    這場仗雖然打得漂亮,但傷亡也不可避免。


    南廷玉環顧一眼四處,月色將周遭照得通明,受傷的士兵聚在一起等著救治,其他人則在清理戰場,處置屍體。


    南廷玉:“傳令下去,一刻鍾後啟程前往薊州城。”


    沈平沙:“殿下,不稍作休息嗎?”


    “不必。”


    對方以為鐵騎兵受創,可能無法及時支援薊州城,那他們就來個迅雷之勢,打得對方措手不及。


    行軍令傳下去後,軍醫苑安排一個學徒留下來照顧無法動身的傷兵,其他人開始準備出發事宜。


    鬱娘原先救下來的兩個鐵騎兵皆受傷嚴重,其中胸口中箭的那位,鼻尖氣息寥寥,蘇子看過他的傷勢後,搖了搖頭讓人準備後事。


    他年紀不大,看起來隻有十六七歲左右,黑漆漆的眼睛望著夜空,唇瓣在喃喃翕動。


    鬱娘紅著眼伏到他跟前,仔細聽他說話。


    他抬起手臂,五根手指間黏連的血漬已經幹涸,手指因為疼痛在細微顫動,動作緩慢而又艱難,從兜裏掏出一隻柳木桃花簪。


    他將簪子遞到鬱娘眼前,聲音含糊不清:“上次在鎮子上……他們買首飾送給老家的未婚妻……咳咳……我怕丟臉,假裝自己老家也有未婚妻,買了個簪子。可惜我無人……可送,你能收下它嗎?”


    他迴不去了,往後也不會再有未婚妻。


    鬱娘伸手接過他手中的桃花簪,視線早已模糊一片,眼淚一滴滴無聲落下,唇裏的“好”字方才說完,就見他嘴角笑著牽動了下,手臂無力垂落下去。


    在他身下,血水浸濕了大片草堆。


    冷白的月色充當斂衾,覆蓋在他的身上,送他走完人世間的最後一程。


    鬱娘攥緊手中的簪子,哽咽站起身,耳邊催促動身的號角聲越來越急促,她失神跟在大部隊後麵,路過巨石坑時,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麵孔——斷了左臂的崇大。


    她停下了腳步。


    崇大一字不發跪在地上,在他麵前,是被巨石死死壓在地上無法動彈的崇二。


    崇二尚有一口氣,望著天上的月亮慢慢道:“哥,我們離開家的那天,月亮也是這麽圓。”


    “幫我跟娘說一聲,我想她做的豬肉餃子了。”


    “哥,我要葬在後山的槐樹下……”


    崇大摸著崇二的臉,打斷他的話:“別說了,省著點力氣,馬上……馬上石頭就被搬開,能救你出來的。”


    崇二眼皮艱難動著,唿吸在慢慢消散,臉上卻始終掛著笑。


    “哥,我是不是很勇敢?我沒有丟你的麵子吧。”


    “沒有,你從來沒有丟過我的麵子。”


    巨石來襲時是崇二一把推開崇大,崇大才撿會條命。震耳的轟隆聲過後,入目都是刺眼的鮮血和殘肢斷臂。崇大是在巨石坑下,找到一半身子被砸住的崇二。


    明明離家時,娘叮囑過他,讓他這個做哥哥的好好照顧弟弟,結果卻是弟弟為了救他慘死。


    “你很勇敢。”


    崇二握住崇大的手,喃喃重複著崇大的話:“嗯,我很勇敢。”


    他才不是他們口裏的膽小鬼。


    ……


    峽穀兩方堵路的巨石全被清除掉,鐵騎兵整裝待發。


    按照軍令,受傷的士兵本該留在原地休息,但他們卻在簡單包紮後又撐著一口氣,選擇跟隨大部隊離開。


    薊州城近在眼前,誰也不願意放棄。


    對於他們來說,行軍打仗,保家衛國是刻在骨子裏的信念。


    便是死,也不能丟掉這份信念。


    鬱娘本以為崇大會留下陪崇二,沒想到他也選擇跟隨著大部隊離開。


    他站在人群裏,明明四周皆是人,卻瞧著行單影隻,身上隻剩清輝和悲傷。


    他應是帶著崇二的意誌,繼續前行。


    三三兩兩的傷員相互攙扶打氣,忍著痛跟上大部隊,努力不拖累大家。


    夜路不好走,鐵騎兵腳下速度卻不變,他們路上靠著烈酒提神,一個酒壺能傳給幾十個人,一人一口,哧溜聲時不時在密匝的腳步聲中響起。


    不知道是誰帶頭唱起軍歌,此起彼伏的歌聲響徹月夜,萬丈豪情擊退身上疲憊和低靡。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


    從《詩經》唱到《九歌》,從月明唱到晨暉,山脈間迴蕩著無盡歌聲,仿佛先前的廝殺不曾存在過。


    話本上曾經描寫過的那些救世英雄,此刻在清朗的月輝中都有了鮮活的形象,鬱娘看著他們的模樣,心中酸澀難受,又無比欽佩。


    每一個人都是獨立的,鮮活的,堅定的,勇敢的,他們擰成一股力道,朝著同一個方向使勁。


    這個方向便是浮世安寧。


    哪怕需要他們的血肉築成堡壘,也九死不悔。


    隻是這世道動亂,流匪猖狂,何時是個盡頭啊。


    穿過須薄山脈後,路途沒有那麽顛,鬱娘坐上轎子。


    大抵是累了,胸中的沉悶和悲傷慢慢沉寂下去,疲困湧上來,思緒在軍歌聲中陷入到似夢非夢的狀態中,腦海忽然閃過流匪被一劍封喉的場景。


    緊接著,南廷玉的麵龐一點點在月色中顯露出來。


    周正的臉,烏黑的眉,深邃的眼……


    鬱娘思緒驟然清晰,掀開轎簾,視線躍過烏壓壓的人頭,停在遠處的黑色馬車上。


    那是南廷玉所在的地方。


    他的眼睛恢複了?


    應是恢複了,不然怎麽能如此輕鬆領兵殺敵?


    隻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恢複的。


    想到這,她臉色有些不自在,放下簾子。


    “太子有令,軍隊就地休息用餐!”


    馬車停了下來。


    四周很快響起嚼幹糧的聲音,時不時夾雜著鐵騎兵們對先前打鬥的複盤,其間不免有稱讚南廷玉的話。


    “太子真是用兵如神,不是他的話,我們這一戰恐怕要打得無比艱險。”


    “你們有看到太子殺敵的場景嗎?那些匪徒根本近不了身就被太子一劍斃命,哈哈哈……”


    鬱娘抬頭環視一圈鐵騎兵,他們臉上皆露出由衷的誇讚,在他們眼裏,南廷玉宛若天神一般存在,運籌帷幄、殺伐果斷。


    哪怕是被這個天神所利用,也不覺得惱怒。


    南廷玉在危機時刻救了她,她心裏很感激,可轉眼想到,她置身危險也是南廷玉的一環計謀,頓時又覺得難受。


    這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計謀,瞞得很嚴實,她隨身伺候都沒有聽到隻言片語,想來應該隻有沈平沙知道,所以軍營前方的士兵和她都成為誘餌。


    興許是為了讓流匪相信,軍醫苑的幾個學徒也都在其中。


    隻有裴元清被獨獨叫到後方去,可見,裴元清在南廷玉心目中,是絕不能被犧牲的人,同他們這些人不一樣。


    鬱娘低頭捏著手裏發硬的饃饃,心頭酸酸澀澀的,安慰自己,不要計較那麽多,要像這些鐵騎兵學習,多一點舍身奉獻的精神。


    況且她這條命也不值錢。


    這般自暴自棄想著事,耳畔忽然傳來張奕急匆匆的聲音。


    “鬱娘子,你怎麽在這裏?太子殿下正在找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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