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娘心道,這般趾高氣昂的態度,自然是沒有聾,不過,應該也沒有恢複光明。


    不然以南廷玉的性子,見到她這樣定會先斥責她。


    她捂住胸口,向後一點點挪動步子,掀動溪水粼粼浮光,柔和的漣漪一圈圈從她腰肢處遠去。


    這時,一陣夜風拂過,吹得鬢間水珠滑落,她打了個寒顫,低著聲道:“殿下,你怎麽會在河裏洗澡?”


    往常都是下人打好熱水放到木桶裏,讓他在營帳中沐浴。


    今日張奕和塗二怎麽這般粗心,讓他獨自在水裏待著?


    他眼睛看不見,萬一磕到碰到怎麽辦?


    南廷玉垂下眼睫:“孤做什麽事情需要向你知會嗎?”


    “……”鬱娘。


    真是好心沒好報。


    “你又為什麽在溪裏?”即便是裝瞎也要裝得徹底。


    鬱娘聞言,咬住唇瓣,眼珠子轉了轉,她以為南廷玉看不見,麵上的表情便尤為生動豐富,心裏想什麽,幾乎都在那張臉上一一躍然浮現。


    像是想到什麽好說辭,她眉頭一挑,眼神亮晶晶道:“殿下,奴婢方才是在岸邊洗衣物,一件褙子不小心掉進水中,奴婢便跳下來去撈它。”


    南廷玉默了一下:“撈到了嗎?”


    “撈……撈到了。”


    “在哪兒呢?”


    南廷玉視線一直垂下來盯著溪麵,月色正明,將溪水照得澄澈透明,水光晃動中,能見到她一邊說謊一邊緊張的蜷縮起腳指頭,滑稽中竟覺得有絲趣味。


    心裏頓時想刨根問底,看一看她這張嘴到底能說多少謊話。


    鬱娘支吾道:“方才奴婢遇到殿下您,不小心讓它被溪流衝走,殿下,奴婢現在去將它撈迴?”


    話落,她作勢後退一步,隻是她方一動彈,便不小心踩到溪中光滑的石頭,腳底打滑,一個不注意踉踉蹌蹌栽入水中。


    嚇得她手足無措,身上的兩片布料受著水的浮力,又因她掙紮的動作,幾乎要遮掩不住玲瓏身段,露出在外的肌膚如白玉般晃動著眼。


    “……”南廷玉撇開頭,聲音冷硬,“蠢奴才,衣服丟了便丟了。”


    放下話後,他三步並作兩步快速走上岸邊,背對著月色的麵龐,透著微不可察的僵硬。


    雖然想看她出糗,看她還能說多少假話,但他怕再這般在水中糾纏下去,被人看到產生誤會。


    若是這婢子再順勢生出什麽心思,賴上他,他便是有口難辯。


    鬱娘不知道他心中的彎彎繞繞,對於他時不時陰沉的臉色,早已習慣。


    她從溪水中倉皇浮起來,見南廷玉已經上岸,她連忙道:“那奴婢先退下了。”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驚嚇,總覺得溪水越來越冷。兩條腿也跟灌了鉛似的走不動,她艱難拖著腿,背對著南廷玉而去,水聲嘩啦啦作響,在無邊無際的月色中散開。


    山川草木靜默著,連風似乎也消失了。


    南廷玉沒作聲,耳朵裏是清晰的水聲,似有種錯覺,水漪在耳朵中緩緩流動,流入到最深處的耳蝸之中。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梗著脖子轉過身。


    溪麵拖出一道長長的痕跡,月光照耀下,粼粼躍動,轉角處,那道身影像是一株在黑暗中盛開的白色鈴蘭花。


    仿佛滿堂月色獨照她身。


    白的不可思議。


    他收迴視線,今晚睡不著,散步時看到有條溪流,想著到水中遊一遊,遊幾圈累了後,迴去應該就能睡著,沒想到卻在這裏遇到她。


    這個婢子身為女子,卻沒有一點規矩。


    軍營裏皆是血氣方剛的男人,若是被旁人撞見她赤身洗澡,惹出什麽是非,她擔當得起嗎?


    轉眼一想,她是個嫁過男人的婦人,估計早就沒什麽羞恥心了。


    想到這,他牙癢癢的,有點後悔沒懲治她。


    當時怎麽就下意識裝瞎放過她?


    他穿好衣服,朝著營帳的方向走過去,路過高地時駐足向遠處望去。


    溪邊,鬱娘已經穿好衣服,濕漉漉的頭發挽在身後,水漬暈染衣襟,她卻毫無察覺。似乎因為受到驚嚇,沒有繼續洗衣服,而是手忙腳亂的將髒衣服一通塞到木盆裏,躬著腰動作滑稽的拖著木盆離開。


    那堆髒衣服明顯不隻是南廷玉一人的。


    ……


    鬱娘身體依然在哆嗦,骨頭就像是被溪水的寒意泡透,哪怕穿上衣服,冷風也能竄進骨頭縫隙裏,止不住打顫。


    今晚這一遭,無妄之禍。


    她想,她和南廷玉應是八字不合,不然深夜下水洗個澡怎麽都能遇見他。


    大概人倒黴的時候就是這樣,喝水塞牙縫,出門遇南廷玉。


    好在他看不見,被她三言兩語糊弄過去了。


    不然……


    鬱娘臉紅了起來。


    搖了搖頭,不願多想。


    木盆在土路上拖出個長長的尾巴,等她將木盆拖迴營帳,發現張奕和塗二還未睡去,兩人竟被罰跪在太子的營帳前。


    紫金帳內,一盞燭火若明若昧。


    見到她出現,張奕和塗二慌忙向她認錯。


    “鬱娘子,是我們錯了,不該麻煩你幫我們洗髒衣服。”


    “鬱娘子你快把衣服交給我們,我們自己來洗。”


    兩人跪著過去,將木盆從鬱娘手裏拿走,口上連連認錯,態度不似先前那般隨意倨傲。


    這時,營帳內傳出來一道男聲,頎長的人影由著燭火映在簾子上。


    “你是孤的奴婢,隻需要伺候孤,旁人使喚不了你。”


    一字一字越過黑暗,落入進鬱娘耳中。


    張奕和塗二聞言嚇得將頭埋得更深,幾乎跪趴在地上。這一路,他們伺候不周,太子殿下卻從未發過脾氣。


    今日是第一次發怒,卻是因為發現他們將髒衣服交給鬱娘子來洗。


    鬱娘愣住,望向營帳映出來的人影。


    南廷玉這……算是給她出頭嗎?


    怎麽會突然給她出頭?


    她按下心中的不解,垂頭恭敬道:“是,奴婢謹記殿下的教誨。”


    第一次覺得南廷玉講那麽點道理。


    張奕和塗二兩人被罰在營帳前跪了一夜,次日才允許起身。


    鬱娘夜裏沒敢睡,怕一睡著又耽誤次日伺候南廷玉的事情,不知道南廷玉現在還惱不惱她,昨晚他說完那句話後燭火熄滅,營帳內便沒有聲音再響起。


    她也不敢多問。


    估摸先前晨起疏遲的事情應是翻篇過去。


    夜半時,隔壁似有響動,仔細聽是簾帳掀起的聲音。


    她心道,南廷玉怎地還沒有睡覺?


    她迷糊中起身,來到外麵見到隻有罰跪的張奕和塗二,並沒有南廷玉的身影,她以為是自己疑神疑鬼,複又迴去躺著。


    天亮,號角聲方一響起,她便一骨碌坐起身,穿衣洗漱不過五六分鍾便完事,爾後站在紫金營帳前豎著耳朵恭候。


    一刻鍾左右,紫金營帳內有響動聲。


    鬱娘忙道:“殿下,需要奴婢伺候您洗漱嗎?”


    “進來。”


    南廷玉閉著眼,不知道是昨晚吹風還是蠱蟲在作祟,醒來時腦海神經作痛,盤虯經脈撕扯著血肉,疼痛蔓延至整個頭皮。


    鬱娘走進屏風,見他穿著白色綢衣,披散頭發坐在床邊,一動不動,側臉輪廓在昏暗的環境中少了些許盛氣淩人。


    “殿下,奴婢伺候你穿衣。”


    鬱娘拿起藤篋上放著的赭色圓領長袍時,發現衣擺濺了幾滴黃泥,她心道奇怪,這衣服昨日晾幹後,她檢查過幹幹淨淨的,怎地過了一夜沾上黃泥?


    她沒多想,將靴子拿到南廷玉跟前,發現靴底竟黏有草枝。


    南廷玉似乎也沒有休息好,眼皮下一圈青紫,他垂著眼睫,淡道:“會按摩嗎?”


    “會一點。”


    “給孤按摩腦袋。”


    鬱娘隻好先將衣物放到一旁,站到南廷玉邊上,按摩的手法她在教坊裏學過,掌心貼著頭皮,先做整體按摩:“殿下,您腦袋是哪兒不舒服?”


    南廷玉因著難受眉心皺起:“頭頂上方。”


    鬱娘粗粗按摩整個腦袋,察覺到南廷玉頭皮放鬆後,屈起食指按向他頭頂的百會穴,動作輕柔舒緩,有規律的按了一會兒,南廷玉皺起的眉心展開。


    鬱娘又按向其他穴位,看著南廷玉的神情來調整按摩方式。


    “殿下,頭頂疼還可以試著按摩足厥陰肝經上的穴位。”


    南廷玉頭疼狀況已經緩解許多,本隻是隨口一問,沒想到這婢子會點手段,他臉上沒什麽表情:“不必了,去給孤倒杯茶。”


    “是。”


    她還以為南廷玉看不見,轉身而去時,眉眼耷拉下來,直接搓著十根酸疼的手指,搖搖頭,做出一副無聲歎氣狀。


    南廷玉:“……”看著她那懨懨敷衍的模樣,想來往日她便是這般糊弄他,隻是語氣裝作溫順恭敬罷了。


    一夜過去,銅壺的水已經涼下去。


    營帳外備有熱爐,她拎著水壺出去,再掀開簾子進來時,周身浸著若有若無的晨間潮氣。纖細的一截手腕露在灰色衣袍外,步伐小而輕,提著壺斟上茶,端到南廷玉手邊。


    南廷玉的視線本來望著屏風,在她進來的那一刻側過臉去,假裝望著別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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