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歐陽長鴻迴家的晚宴雖然推遲了一天,但終究還是舉行了。依照歐陽長鴻的要求,還邀請周玲的父母也來參加,但周啟瀚以在省城開會為由沒有迴來,周玲的母親代表他參加了這次聚餐。


    歐陽家的別墅裏有兩個餐廳,但是廚房隻有一個,這次聚的人多,就用了二樓稍大一些的餐廳。昨天已經做過一遍的食物自然今天不能重新拿上來,隻好照著原樣又做了一遍。歐陽苑想到這個心裏就不痛快,父親年紀也不算太大,怎麽做起事情來有時候像個小孩子般的任性,昨天晚上一家人硬等了兩個多小時,結果是她與兒子歐陽劍又因為公司的事情吵了起來,好好的一大桌飯誰也沒吃一口。


    從李顯那裏迴來,歐陽苑本來想跟父親談談,既有長鴻的事情,也要跟他說說歐陽劍新上的項目失敗的事情,她也想委婉勸勸父親不要跟那個李顯走得太近,自己家的事情已經不少了,還湊著別人的熱鬧。可是剛一進家門,歐陽長鴻就說累得不行了,上樓去休息一會兒,哪知這一休息直到下午四點多才下了樓,要不是周玲夫婦跟著周太太來了,估計他還不定睡到什麽時候呢。


    周玲的母親已經退休,是個健談的人,她不停地向歐陽長鴻打聽德國的人情風貌,對一些細節上的事情表現出極大的熱情,以至於歐陽劍覺得她將來是要到德國定居的打算。歐陽長鴻似乎特別喜歡這種交流,他一改往日沉默寡言的習慣,竟然談得眉飛色舞,興致盎然。歐陽苑不停地看著周玲,希望她能發現自己的暗示。


    “媽,讓外公多嚐嚐家鄉的菜吧,他不經常迴來的,一定是想念這裏的老味道了!”周玲打斷了母親的追問,語氣裏帶著明顯的提醒。


    “不打緊不打緊,要說吃德國跟咱們中國可沒法比,那裏的食物也好吃,就是單調,無非麵包、香腸,哪裏比得上咱們的飲食文化,差得遠啦!”歐陽長鴻談興依然很濃。


    “爸,我們親家見一麵也不容易的,讓大姐嚐嚐咱們家的手藝。”歐陽苑說道,又讓親家母吃菜,目光中一點笑意也看不到。周母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些,一邊笑著一邊夾了菜吃,說玲玲常常跟阿劍迴家來吃,有口福了。


    這樣一來,頓時又陷入了另一種尷尬場麵,大家誰也不說話,隻是埋頭吃飯,歐陽劍要給外公倒一杯紅酒助興,歐陽長鴻卻說昨天喝多了,酒勁兒還沒完全過去,不敢再喝了。


    結果不到半個小時,這場歡迎宴就草草結束了。周母吃完了飯就跟歐陽長鴻告辭,說自己吃完晚飯是必須要活動活動的,現在迴去還來得及跟小區的人跳跳舞,人就要走。周玲隻好開車送母親迴去,歐陽長鴻等人一直把周母送到車上才迴來。


    隻剩下歐陽家三人在場,歐陽苑知道有些話可以說了,免得一會兒周玲迴來還要顧忌。


    “爸,我才知道您把咱們長鴻的股份出售了一部分。”歐陽苑故意以一種不經意的口氣提起話題,但歐陽劍聽到這個消息仍然表現得很驚訝,他是知道家族在長鴻股份比例的,如果外公出售了一部分,那就占比低於51%了,也就是說歐陽家雖然目前仍然會是長鴻最大的股東,但不具備決策性權力了,那一票珍貴的否決權力失去了效力。


    “我沒有與你們商量就出售了部分股權有兩個原因。其一是我在去德國之前就已經立好了遺囑,我已經將咱們家在長鴻的股份分成了三部分,你和阿劍各占有歐陽全部股份的40%,我獨占20%。這次我出售的就是我那部分的10%。其二是我已經答應李顯給他的醫院投資,總額為五千萬,可以分成多次投資,但你們知道我手裏是沒有這麽多錢的,出售我名下的股份是唯一的辦法。”


    歐陽劍默默在心裏計算,按照外公出售股份的價值計算,自己現在擁有的長鴻股份價值大約為兩億,外公竟然給自己留下了這麽大的一筆錢,他心裏又激動又感動,一時說不出話來。


    “爸,您如果想投資的話,為什麽不向我要呢,五千萬不是個小數目,但是長鴻集團不至於這麽不堪的。您何苦要出售珍貴的股權呢?您知道,……這讓我……多被動嗎!”歐陽苑有著與兒子相同的想法,父親給自己留下這麽大一筆錢,讓她很感動。但是他為什麽一定要給李顯投資呢?難道他不知道歐陽劍也麵臨著資金問題嗎?


    “長鴻自然不會把區區五千萬放在心上。”歐陽長鴻笑道,他的笑容中帶著幾絲難以覺察的心酸。


    “但那是長鴻集團的錢,不是你歐陽苑的私人財富,我是以個人名義投資,怎麽會要你動用集團的錢,你身為董事長,不會連這點財務常識都沒有吧。”


    “那……那您可以跟我說呀,我個人存款不夠五千萬,但是我可以從朋友那裏拆借呀。再說……再說……”


    歐陽長鴻站起身來,他把通向餐廳的門緩緩關閉,又慢慢走迴來坐下。


    “有煙麽家裏,我想吸一支。”他對歐陽劍說道,歐陽劍看看母親,見她點點頭,就上樓去取煙。


    “你剛才要說的是不是再說為什麽偏偏投資給李顯呢?是不是?”


    “沒錯,阿劍的長慶公司一直想打開業績,他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資金,您為什麽不投給長慶呢?”


    “給李顯那家醫院投資是我深思熟慮的結果,不是衝動。臨終關懷機構是典型的公益性質,李顯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生意人。在咱們省,還沒有人想到幹這個,李顯是頭一份,搞這個項目投資、建設、經營都不是最重要的,能有這個點子就值幾個億。跟你說實話吧,這筆投資非常劃算,不僅明擺著有豐厚的利潤,還可以在咱們企業界獲得熱心公益的好名聲,這麽好的投資機會你以為會有很多嗎?”


    “李顯這個人,……他不是……不是……”


    “阿苑啊,沒想到你經營長鴻快五年了,眼界還這麽窄。李顯是個人才啊,你曾經把他收到了長鴻的門下,多好的機會,他本來可以成為你手中的一把最為鋒利的武器,結果怎麽樣,你們硬生生把人家排擠出去了。據我所知,你在董事會上兩次遇到困難,都是李顯幫你出的主意吧,長慶那裏他也幫過阿劍不少忙的!可你們……你們……唉!”


    歐陽苑聽到父親的指責,心裏火氣漸大,她臉色鐵青,不耐煩地說道:“那也不至於把集團的股份出售去給他投資吧,他的項目再好,他是什麽體量,咱們長鴻什麽體量,根本不具備可比性啊。”


    “我問你,五年前接手長鴻的時候,集團資產總額有多少?”


    歐陽苑聽父親這麽問,腰直了起來,“當時不到八十億吧,您知道去年年底咱們集團資產總額是多少嗎?”


    “大概120億吧。”歐陽長鴻接過外孫遞過來的一根細長的雪茄,卻沒有點燃,隻放在鼻端聞著。他看看歐陽劍,要他坐下。


    “這120億要是剔除通貨膨脹、資產增值、人員附加等因素,純正資產總額不會超過90億。五年時間裏,長鴻實際上是一直在走下坡路,連續三年全省民營企業排名下降就是證明,你不要強調數據!現在長鴻一共14家分公司,真正贏利的有幾家,不過三四家而已,能夠勉強持平的,包括現在的長慶也不過三四家,有40%的企業現在是虧損狀態,並且這些公司產業升級困難極大,整個集團看上去一片歌舞升平景象,其實是三四家贏利的公司在養著這個龐大的集團!我再問你,這種局麵,你還能夠維持多久?”


    歐陽苑沒想到父親對長鴻這麽了解,他不是已經退出長鴻的管理層了嗎,他不是遠在德國不問事務了嗎?


    歐陽苑無法迴答父親的質問,因為這些話涉及到的事項都是客觀事實。她突然悚然而驚,這些話去年李顯曾經跟她詳細地說過,她想起來了,當時她給李顯提供了資料,李顯在家研究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就給她交出了對集團各家公司的合理分析,那些數據跟父親剛才說的幾乎能夠印證得上。


    她突然有一種感覺,父親和李顯一樣,他們才是真正的管理者,他們有對現實的客觀認識,有對未來的長遠規劃。自己呢,她迴想了一下五年來的經曆,自己從上任董事長的那一刻起,隻是在做著常規的管理,簽字、開會、開會、簽字……或者是一個救火隊員,哪裏出了問題就到哪裏去解決,這兩年兒子迴來後,她又一門心思把長慶放在首位,忽略了整個集團的發展……


    “外公,您別生媽媽的氣。”歐陽劍以為他們父女倆是因為自己私下挪用那筆錢的事情在鬧矛盾。“我也是急著上那個項目,病急亂投醫,結果沒跟您說這件事,辜負了您對我的期望。”


    歐陽長鴻再次站起身來,那根沒有點燃的雪茄仍然夾在他的手指之間。他來迴地走了兩個圈子,突然停下腳步,歎道:“難道長鴻僅僅走過這麽幾十年就已經年邁不堪了嗎?《紅樓夢》上描寫過賈家鼎盛時期的樣子,‘烈火烹油、繁花著錦’,真的到了那種地步了嗎?”


    他轉身向樓梯走去,又轉迴身來對歐陽劍道:“阿劍,我當初讓你全權負責給李顯的這筆投資,實是還有另外的打算,我想讓你多與這個人呆在一起,讓他影響你,你呢,也要多向他學習。唉!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啊!”


    “向李顯學習?學什麽!外公,你別被他外表騙了,他這個人最精明不過的,他要是厲害,怎麽會被電纜廠給踢出來呢,他要是厲害怎麽能這麽大歲數了還親自打拚,我看他沒有什麽真正的本事,隻會糊弄外公這樣的老實人。”


    “住嘴!”歐陽長鴻氣得把雪茄扔到了地上,他壓低了聲音道:“你懂什麽!以為自己在德國學了幾年,有了那麽個學曆就小看了天下人。別忘了,這裏是中國,在中國做生意講求的不是什麽先進的管理能力和你那些所謂的理念,在中國,做生意同樣是闖江湖,那是要講人情事故的。你不守規矩,私下挪用了資金,生生擠走了張經天伯伯!我答應過李顯給他投資,他在最困難的時候都沒有給我打過一個電話問這個事情,昨天到今天我在那裏呆了一整天,他對投資的事情隻字不提,這才是本事,這才是能力!你把我多年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義二字丟到姥姥家啦!”


    歐陽劍從小到大,與外公在一起生活的時間最多,在國內的時候,外公就經常帶著他在公司裏四處學習,在德國的幾年時間裏更長伴左右,長期受到外公的影響,但外公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與自己說過話,外公今天真的是憤怒了。


    “阿劍,你怎麽這樣跟外公說話!”歐陽苑見父親動了怒,連忙勸父親道:“爸爸,您別生氣,小心您的心髒,阿劍還年輕,您是看著他長大的,他是乖孩子……”


    “你看看李顯現在籠絡的那幫人,什麽齊海、張經天、孫正楷、趙且峰,哪個不是人才,原來全都是長鴻的下屬,現在怎麽樣,一個個都被李顯收了,唉……阿苑,你也是,那個投資公司弄了個什麽代理總經理,我都了解了,那是個什麽人物,簡直……”歐陽長鴻不願意再說下去,一抖手上樓去了。


    父親竟然連那家小小投資公司的代經理都知道,不就是自己一直瞧不上要處理的寧致陽嗎,要不是有兒子攔著,她早就換掉了他。父親連這些細小的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歐陽苑心裏特別吃驚。


    歐陽劍聽見外公提起寧致陽,心裏特別不舒服。寧致陽怎麽了?母親瞧不上他,甚至連沒有見過麵的外公都如此評價他,自己這兩年幾乎沒有什麽太近的朋友,沒有寧致陽,他連個商量主意的人都沒有。


    “外公,您從小就告訴過我不要以貌取人,寧致陽代理那家小小的投資公司已經快兩年了,母親到如今都不給人家一個正式的名義,寧致陽仍然一心一意地為公司謀利,半句怨言都沒有,您見都沒見過他,怎麽就這樣評價他!”


    歐陽苑覺得兒子真是無法無天了,她厲聲喝斥道:“阿劍,你閉嘴!想把外公氣死是嗎!”


    歐陽長鴻本欲不再跟女兒和歐陽劍再爭論下去,他生平謹言慎行,很少與人家爭論。這次迴國的根本原因不在於他對於李顯那五千萬的投資,在他的眼界裏,這些錢根本算不上生意,給李顯投資完全是出於一個生意人的本能,他覺得李顯是個難得的經營人才,管理能手,投資這家醫院更多的還是看上了未來的前景,如果這家醫院的發展能夠像他預想的那樣,他有著更長遠的打算。


    他迴國的主要原因還是長鴻的董事會一封聯名的信。信是七八名董事共同署名的,內容涉及了兩個方麵,一是把最近五年來長鴻發展現實敘述了,既全麵又客觀,裏麵甚至插入了十分詳實的各項報表。歐陽長鴻是看得懂的,他對歐陽劍所談的內容大多是依據報表中所反映出來的情況,在這一點上他跟李顯十分相似,而歐陽苑竟然沒有意識到這些,令老人十分憂心。


    另一方麵,信中委婉地表達了公司高層對歐陽苑作為董事長的質疑。幾位持股比例較大的董事則表現出對長鴻未來發展的擔憂,作為資深的前董事長,這些語言表達的鋒利度已經到了頂點,幾乎就是暗示下一任董事長的人選已經不可能由歐陽苑繼續擔任了。


    盡管已經出售了五千萬的股份,但歐陽家仍然是長鴻集團最大的股東,這是在出售之前歐陽長鴻就已經盤算好的。便也有兩點他沒有想到,一是沒想到女兒作為董事長,如今已經跟董事會的大部分成員矛盾上升到這個地步;二是如果幾名持股比例大的股東合起手來,持股比例將會超過歐陽家族,那樣的話他們是完全可以罷免歐陽苑這個董事長的。


    事情已經糟糕到這個地步,再沉穩老練的歐陽長鴻也要迴來替女兒滅火了。


    按照歐陽長鴻的打算,他要先把董事會的成員完全見上一麵後,在徹底了解長鴻的發展情況後再跟女兒做一下長談。哪知女兒倒比他顯得性急,還沒等他到家把屁股坐穩當,首先跟自己攤牌,而攤牌的原因竟然是自己給李顯的那筆空頭的投資。


    如果自己真的投資給李顯,事先又沒跟女兒商量,歐陽長鴻感覺上有些過意不去,但這其中又橫插進外孫的質問,這個年輕人非但不以破壞了外公的信譽為恥,竟然還大言不慚地質疑起自己的做事方法,結果歐陽長鴻沒能壓住火氣,跟女兒和外孫吵了幾句。終於知道自重身份,就想趕緊把話頭截斷了,讓事情冷卻下來。


    但女兒和這個一向聽話的外孫竟然不願意就此平息雙方的怒火,歐陽長鴻一時怒不可遏,將手中那根已經被他揉得十分柔軟的雪茄扔到腳下。


    “歐陽劍!寧致陽自從接管了投資後他為長鴻做成過一筆投資生意嗎?就憑這一點,別說小小的投資公司總經理,代理經理早就應該撤掉了。你認識齊海嗎?這個人跟你比,在經營上的能力跟你不相上下,卻被這個姓寧的排擠出來,如今在李顯的手下幹得如魚得水。再有……”他迴過頭來,眼睛裏透露出一股略帶兇狠的光芒看著女兒,“你去派人查查那家投資公司的賬吧!”


    老人不再說話,轉身上樓去了,把母女兩人扔在樓下。


    歐陽劍嚇了一跳,外公對寧致陽的事情、對投資公司的情況似乎知道得比自己還詳細,他遠在德國,卻把長鴻的一切事務都摸得一清二楚,才有些明白過來:


    外公這次迴來一定有著更深層的原因!


    兒子惹得父親如此生氣,那是從所未有的事情。歐陽苑剛想再說兒子幾句,卻聽到門外一聲喇叭聲,她知道是周玲送母親迴來了。這個周玲也是個鬼精靈,自從跟阿劍結婚後,她對歐陽家的經營事情一概不過問,從不參與歐陽家的業務,她幾次提出想給兒媳婦換台好一點的車子,周玲都委婉地拒絕了,而對於年節的禮物,周玲也表現得很謹慎,對此歐陽苑心裏有些不滿意,可也沒有辦法。


    一個年紀輕輕的女人,對於財物如此地缺乏熱情,隻可能有兩個原因,第一是她本身就具有強大的財力,第二是她對於物質世界的認知程度很深。


    周玲的家庭從財力上來說,無論如何也比不了歐陽家。雖然她的父親身份是省裏的財政廳副廳長,但如今他仍然沒有在省城購買房產,周啟瀚每周末都會從省城坐高鐵迴到市裏跟家人團聚。據歐陽苑所知,周啟瀚夫婦如今居住的房子仍然是當年市裏配發的那套房產。


    也正是周家的這種家風獲得了歐陽苑的尊重,她對周玲特別重視,但也僅限於精神層麵,作為女人,她意識到周玲與兒子的婚姻除了感情的維係一定還有什麽別的理由,但她找不到,這一點使歐陽苑常常感覺惱火。


    周玲進屋的時候,母女兩個都坐在沙發上喝茶,周玲極快速地掃視了兩個人的表情,歐陽長鴻不在,爭吵已經結束了。盡管母子兩個都在極力掩飾臉上的不快,但周玲還是覺察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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