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將天邊的灰雲度上了一條又紅又金的邊際,疏落的餘暉灑落在這片麵積無比巨大的草地上。公墓遠離喧囂,寧靜肅穆,周圍高大的樹木如同一個個高大的注視者在俯看逝者,一條蜿蜒的小路穿梭其間。五彩落葉鋪滿了神聖安詳的土地,風偶爾會吹動著枯黃的樹葉在空中旋舞,秋風裏已經明顯帶著涼意,草叢中便發出“沙沙”的聲響,好像低聲訴說著關於逝去與永恆的故事。


    李顯坐在一塊剛整理過的墓碑前,這裏安葬著他心愛的妻子——秀娟,她在兩個月前匆匆離開了這個世界,離開了孤老的母親,離開了深愛著她的男人。墓碑上刻著她的名字和生平簡介,還有一張清秀的照片。照片中的秀娟笑得溫婉可人。


    李顯緩緩地跪了下來,動作遲鈍,兩個月讓這個打不敗的男人似乎老了十歲。他將手中的一束白色百合花輕放在墓碑前。白花的芬芳與秋天的蕭條交織在一起,演繹出難以言喻的哀愁。淚水從他的臉上滑下來,滴到冰涼的墓碑基座上,朦朧的目光中盛滿了對妻子的思念和悲傷。


    “秀娟,你走了這些天,家裏變得好空曠。每次迴家,再也聽不到你的聲音,看不到你在桌邊等我,你知道我多寂寞。我知道你一直擔心我一個人,我在學習如何麵對孤獨,我曾經以為自己習慣了孤獨,如果不是遇到你,我甚至不知道孤獨是那麽可怕。我正在學習如何承擔剩下的生活。”聲音哽咽,如泣如訴。


    “我還記得我們一起來這裏為你的父親掃墓,來為你故去的丈夫掃墓。我們還在附近散步,你說這裏風景好,空氣新鮮。沒想到,現在你卻拋下我,永遠把自己留在了這裏。”李顯的手撫摸著冰冷的墓碑,心中充滿了無盡的遺憾與不舍。“我會繼續前行,但是我不知道自己還能走多遠了,秀娟,我太累了,有點掙紮不動了。你常說生活有意義,我其實早就知道你在安慰我,因為你懂我,我早就意識到生命是無意義的。”


    夕陽已經完全落下,周圍變得越來越暗。他站起身,對著墓碑深深鞠了一躬,眼中閃爍的淚光在微弱的暉光下顯得格外亮。


    “天悅的離開讓我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很多人,包括我的妹妹都曾經以為她是個涼薄的女人。其實她們都錯了,真正迫使天悅離開我的正是我自己,是我的自負和自私讓天悅再也感受不到被愛的幸福,她才離開的。不是所有的打擊都會使人消沉,那一係列的失敗使我對生命、對人生、對一切都重新認識,我生出了許多的感悟。生命是沒有意義的!”


    遠處有一個模糊的身影在踽踽而行,應該是守墓人在打掃衛生了,他提著一個不太亮的提燈,正在向李顯的方向走來。


    “還有一點就是我覺得身邊不能再有女人了。在我身邊的女人都會受到傷害。不僅僅是劉天悅,還有母親、小妹,這些年我個人一直在打造著英雄的形象,我自以為的英雄的形象,我努力要為身邊的人創造最好的生活,可是我卻忽略了她們真正的需要。母親在最需要我的時候,小妹在最需要我的時候我都不在她們的身邊。實際上很可笑,在我被人家踢出來的時候,幾乎一貧如洗,如果沒有小妹的幫助我甚至無法滿足最基本的生活需求。這幾年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一個人生活,我已經習慣了孤獨和寂寞,而且我很高興能自己一個人生活。有那麽一段時間,我覺得有義務要為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創造更加美好的生活,於是我絞盡腦汁創造財富,我很高興有機會能夠幫助小妹一家人過上了平安的日子,這也使也有了膽量來看望逝去的父母。”


    掃墓人越走越近,他應該是發現了李顯的存在,停下來等待。李顯猜測他不會對自己這麽晚了還呆在這裏感到吃驚,他應該是那種早已經習慣了一切的人。


    “說起來可笑,你一直擔心的那個女人叫秦時玥,她是我在一個雨夜裏撿迴來的女人。我知道她愛上我了,但她的愛來自於她受到的傷害,她被最愛的人傷害了,這種應急創傷需要有人來及時填補,但我不能,我不需要女人,因為她同樣會受到我的傷害,誰也躲不開這個魔咒。在她之前是我的前秘書李書,她愛了我好多年,而我竟然絲毫也沒有覺察到,就從這一點來說,她就很厲害,是不是?”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李顯把手機的燈光打開,照出狹窄的一片明亮來,反而將周圍襯托得更加黑暗。他已經看不清遠處掃墓人的身影,他甚至都不確定那個人是否還在那裏。


    他緩緩蹲下身子,又伸出手撫摸著秀娟的照片,她溫婉地朝他笑著,目光穿透黑夜,射入李顯的心裏。


    “後來,你來了。你不像李書那樣用計謀來愛我,也不像秦時玥那樣瘋狂地來愛我,更不像那個小周玲,用她稚嫩的感情來找愛。你就是愛我,用耐心、柔情,還有無需任何迴報的溫情來愛我,秀娟,你把我慢慢融化了,你像自然的風一樣走進了我的心裏,我對你的接納也是自然的,一切都像是我們應該那樣的來愛。你讓我重新認識到生命的珍貴,讓我品嚐到了感情的甜美,也讓我恢複了對人生的信心。可是你卻突然離開了,秀娟,再有兩天我們就要結婚了,你多向往啊!秀娟,秀娟,你讓我如何再生活下去呢?”


    李顯轉過身,緩緩走出墓地,每一步都顯得沉重而緩慢,仿佛背負了所有的記憶與歲月。李顯知道,自此以後,不論季節怎樣變遷,風雨如何來臨,都不再是一個人的季節。


    而生活,不論怎樣艱難,也要繼續下去,直到有一天,能與她在天國重逢。


    “天哪!什麽時候的事?”秦時玥才知道李顯的尚未過門的妻子死了。


    “你們兩個真是斷了聯係啦!”歐陽苑顯得比她還要吃驚,“什麽時候斷的,咋就斷了呢,快跟我說說……”歐陽苑雖然身為一個大型集團的董事長,終究還逃脫不掉是個女人。


    “人家都快結婚了,我還跟他聯係,我咋就那麽賤呢!”秦時玥有些著急知道秀娟的事情,“快跟我說說秀娟的事兒,是突發了什麽病麽,唉!我可真是一點都不知道,人怎麽這樣脆弱的。”


    歐陽見她真的著急,聽她知道女人的名字叫秀娟更加吃驚,就把自己知道的實情一一都說了。秦時玥聽完了一聲不出,一個人就癱在了沙發上,半晌才喃喃道:“這個李顯,咋就這麽命苦呢!”身子突然翻轉過去,趴在那裏哭起來,把歐陽苑弄得目瞪口呆。


    正僵持著,歐陽劍跟周玲兩口子進來,兩個人一邊走一笑著,似乎心情都不錯。歐陽苑衝沙發上指了指,又向外指了一下,歐陽劍趕緊收了笑,道:“秦姐來了,啥時候來的?”秦時玥跟歐陽家特別熟悉,歐陽劍被母親的舉動弄糊塗了。正要詢問,秦時玥忽然站起身來,衝歐陽苑道:“不行,我得去看看李顯,晚飯不要等我了,一會兒迴來我給老爺子請罪。”話還沒說完,人已經出了門,竟然都沒跟周玲打個招唿。


    見小兩口臉色詫異,歐陽苑笑著把剛才的事情說了。周玲聽了,臉色也不好起來,歎了口氣,人奔廚房去了。歐陽劍知道李顯在妻子心裏的重量,雖然總有醋要吃,但經曆久了,也知道管不了她的念想,隻好一笑了之。


    “外公在二樓嗎?”歐陽劍一邊問一邊要上樓,歐陽苑看著周玲的背影,也跟著歎了口氣,說道:“你外公剛一放下行李,就說有事要出去,我問他去哪裏也不說,隻告訴我八點再開飯。”


    歐陽劍轉迴身來要跟著媳婦去廚房,被母親喊住了。


    “阿劍,我還是不想欺騙你外公,依我說,實話跟他老人家說了最好。”


    歐陽苑這樣說,是因為這些日子母子兩個商量好口徑,給挪動那筆資金找個托辭,為此兩個人幾乎天天都要打兩個電話為這個事情辯解一番。歐陽苑主觀上是不願意欺騙父親的,但為了兒子她隻能委屈一下,好在父親不會在家裏呆得太久,依她的判斷,最多一個月老人就會離開,他的那幾缸魚是放心不下的。


    歐陽劍聽了母親的話馬上就急了,剛想說話,見周玲拿了塊糕過來喂到他嘴裏。連忙止住話頭,心裏卻急得什麽似的,要是跟外公說了實話,那就太沒意思了,外公畢竟是疼自己的,頂多也就批評兩句,可是自己一直努力在外公心裏樹立的形象可就毀了。


    他的目標可是長鴻的接班人!


    如今長鴻董事會裏對母親有意見的人很多,而她自己設定的五年目標不但沒能實現,而且長鴻的全省排名還呈下降趨勢,估計她董事長的位子坐得不會像以前那樣穩妥了。如果自己在三年內把長慶打造得紅火起來,產值能夠占到整個長鴻的四分之一或者以上,那將來接班時就會把握大些。


    歐陽劍跟外公一起生活了七八年,外公一直都將他視為長鴻未來的掌門人,也是按照這個目標來培養的。如果讓他知道了長慶這兩次連續的失敗,隻怕會給他留下難看的印象。


    周玲膩在他旁邊,嘴裏仍然在嚼著什麽。歐陽苑也想把她支開接著跟兒子談下去,但找不到合適的理由。周玲在廚房時聽王師傅說外公出門去了,心裏想什麽人這樣重要,讓他這樣大的人物主動去見呢,後來又想不會是什麽老朋友或者是以前的異性知音吧,也隻有這種力量才能誘得動他。


    她見母子兩人神情有些古怪,猜想自己進來前一定是在聊什麽敏感的話題,說不定與自己有關,如果與自己有關,那一定是要孩子的事情了。想到這裏,心裏就煩,迴到自己母親那裏也是這個事情。就站起身來說要下去看看梧桐樹的葉子落光了沒有呢,問歐陽劍去不去。


    “玲,你一個人去看好不好,我有些累了。”歐陽劍見她要離開,心裏一喜。周玲就判斷自己的猜測是對的,心裏更加不舒服,衝歐陽苑擺了下手,一個人帶了家裏的那條大狗出門去了。


    歐陽家的別墅在本市有名氣,位置特別好,這個別墅區隻有七棟單體別墅,卻占了相當大的麵積。各家離得很遠,別墅之間都栽種著不同的植物,雖然已經深秋,但這裏的綠植依然蒼翠挺拔,應該是很珍貴的耐寒植物。大狗的名字叫發發,周玲有段時間曾經很奇怪它竟然有著這麽個俗氣的名字,後來聽說家裏原來有兩條的,另一條叫作旺旺,得病死掉了,就埋在最大的那顆花樹下麵。發發旺旺,這是典型南方人愛起的名字,因為歐陽長鴻是南方人,大概兩條狗的名字都是他給起的。


    一人一狗流連在草坪和梧桐之間,梧桐葉子落了一地,斑駁的顏色在院子燈光的照射下發出難以分辯的光彩來。周玲抬頭看那棵最大的梧桐樹,見葉子早已稀疏,透過枝丫能看見幽藍的天幕上點綴的星星。她暗暗給自己許了個願,希望年底前能夠懷上寶寶。正許願呢,旁邊的發發在她身邊蹲下身來拉了大大的一坨屎來,弄得她哭笑不得,心裏暗想這願是不成的了,菩薩不怪罪我已經算燒了香了。


    突然就想到李顯,她是瞞了歐陽劍偷偷參加了秀娟的葬禮的,但卻沒看見李顯,問了李敏才知道李顯病得住了院,她把消息告訴了天悅後,也通過了幾次電話,天悅告訴了她一切,知道李顯已經好多了才放下心來,像秦時玥一樣,她沒怎麽為秀娟的離世感覺多大的悲傷,她們甚至都不認識,但她卻真的為李顯難過,這個男人命真夠苦的。老天爺對待他太不公平了,李顯已經受到過那麽多的折磨,為什麽天大的不幸還要落在他的頭上呢?


    周玲一邊慢慢走,一邊難過起來。一片梧桐寬大的葉子在她眼前緩緩飄過,如同有一隻滑翔的大雁般優雅地飛著,她伸出手去抓,卻抓了個空,再抓又抓空了,它盤旋著在身前飄過,就像她所期望的生活一樣。


    她失望了,轉身要迴去,別墅正門前出現了一個身影,是丈夫,他正大步向她走來,她有感覺,歐陽劍與母親的談話並不順利,幾乎每次都是這樣的結果,一定是又吵架了!


    但她由此判定,今天的話題與她無關。


    歐陽苑在遠處喊了聲什麽,發發離開她,迅速向主人奔了過去,歐陽劍來到她身邊,臉上的怒氣已經快溢出來。


    “迴家!”他說道,然後拒絕迴答周玲一連串的詢問,隻扯了她的手向車走去。


    “不要見外公一麵嗎?那樣太不禮貌了!”


    “外公?誰的外公!他正在跟李顯在一起呢!”


    秦時玥見李顯家的燈光沒亮,知道他沒在家,她在車裏順利找到了他家的鑰匙,她把它握在手裏,感覺它硌得手有些疼,它無知無識,此時卻像是有了語言的能力。


    “我要迴家,送我迴家!”它說。


    “我要你留下,你迴不去了,以前你有機會,從今以後你再也沒機會了,除非你始終跟著我,才有迴家的機會。”


    “不,我要迴家,自己迴家!”


    “我這裏就是你的家,我才是你的主人!”


    “我是你偷來的,你不是我的主人。”


    “我是我是我是,我不但偷你,還要偷走你的主人,這次你們兩個誰也跑不掉了。”


    秦時玥小心地攥著鑰匙,生怕它自己跑掉,然後上了樓。一個女人從樓上走下來,看了她幾眼,問她找誰。


    “找李顯,三樓的。”


    “哦,想起來啦,你以前來過,經常來,後來怎麽不來了?”


    秦時玥懶得搭理這個多事的女人,她把一個背影留給她,然後大方地打開了門,還是那股熟悉的味道。玄關的燈也仍然開著。


    她悄悄地進來,改掉了以前不換鞋的習慣,她有些害怕這個時候李顯會從屋裏出來,她不知道如何麵對這個飽經磨難的男人,她要不要抱他一下,或者……怎麽樣呢……李顯沒在家,她打開所有的燈,因為她突然有些害怕,屋裏仍然一貫整潔。


    她知道她首先要找什麽東西,她要找到秀娟留下的痕跡,可是哪裏都有,連一張她的遺像都沒有,李顯是那種絕情的人嗎?


    隻有女人最了解男人,秦時玥在李顯的枕頭底下找到了秀娟的照片,兩個女人對視著,照片裏的女人溫婉可親,衝她微笑著。


    “你好,秀娟。剛聽說了你的事,太可惜了,多好的一個男人啊!”


    秀娟神色不改,這是個不在意一切的女人,隻有經曆了痛苦的女人才能做到。秦時玥也經曆了呀,她經曆的隻有比田秀娟更多更殘酷,但她卻做不到像秀娟這樣包容一切。


    兩滴大大淚水打在秀娟的照片上,照片被洇濕了兩個點,然後它們開始放大,均勻地擴大著,秀娟的一隻眼睛有些變形了,溫婉的表情不見了,照片裏的女人突然兇狠起來。秦時玥“啊”的一聲大叫,把照片隨手扔在床上,轉身跑出臥室。


    屋子裏太安靜了。秦時玥害怕,她手忙腳亂地打開音響,直到音樂聲飄灑出來,她才長長鬆了一口氣,人就又癱在了客廳的沙發上,她有些後悔自己的衝動,白天來才好,怎麽就一股勁兒地來啦!


    饑餓如影隨形,秦時玥有著大多數女人的通病,就是一發情緒想吃東西,她四處翻找,終於在冰箱裏找出了一袋麵包出來,日期也不看,隻顧大嚼,吃了半天才發現麵包袋裏有一張紙條,上麵有娟秀的字跡:親愛的,麵包太甜,每頓隻能吃一塊!下麵還畫著一個簡單的笑臉。


    秦時玥尖叫起來,把麵包遠遠地扔開,人站在沙發上不住發抖。她把兩隻手扒在牆上,臉緊緊地貼在牆壁上,冰涼的牆麵讓她冷靜下來,這是秀娟從前留給李顯的零食,李顯一直都舍不得吃,他在珍藏它們。


    秦時玥趴在牆上哭泣起來。她不是因為害怕,她是因為孤獨,在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一個人像秀娟這樣疼過她,包括已經死去的丈夫、已經離世的父親,還有那個遠在法國的母親。


    孤獨似乎與她、與李顯都有著很深切的緣分,無論你想怎麽掙紮,都逃不掉它的束縛,孤獨正在遠處大聲地嘲笑她,而她隻能以哭泣承認自己的失敗。


    李顯怎麽還不迴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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