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成帝站起身,神色沉重地在殿中來迴踱步。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身為帝王,他太明白信仰與敬服的重要性。


    沒有任何征兆,沒有任何由頭、在宋家沒有任何錯處的情況下貿然廢除婚約,就算以強權讓百官閉嘴,也無法讓人真正的信服。


    而且宋家不是小門小戶。


    宋今硯身為準駙馬,雖不能攝政,但宋頊及宋家其他旁係在朝中為官多年,且身肩要職,在朝堂的影響力也頗深。


    廢除婚約後,單是宋家這個爛攤子,就不好收拾。


    見他愁得厲害,司沅這時說:


    “夫君,謝家與宋家相比,雖然謝家是更好的選擇,但當年與宋家定親,晚晚是親口答應了的。”


    “婚姻不是一句話,這種人生大事,我們也該看看晚晚的意思,看她在臨珩與今硯之間,更傾心於誰。”


    建成帝這時也拿定了主意。


    他是帝王不假,但他也是一個父親。


    是他唯一的女兒的父親。


    他這一生,對國沒什麽顯著的貢獻,死後也不在乎留一身罵名。


    更不在乎在史書上留汙名。


    如果他的女兒更喜歡謝臨珩,他就把跟宋家的這門婚事廢除。


    雖然有可能引起百官激憤,也可能引起百姓唾罵,但隻要他不死、隻要他還坐在這把龍椅上,他就能強行壓下這些言論。


    謝臨珩的城府與心性在最近調查叛臣一事中他已經能看出幾分,等他死後,以謝臨珩的能力,足以護他的女兒下半生安穩。


    “孩子的未來,孩子的意願最重要。”建成帝說,“看晚晚自己的心意吧。”


    “若是她喜歡謝臨珩,朕這兩天就下旨廢除與宋家的婚約,若是她更喜歡宋今硯——”建成帝聲音頓了頓。


    司沅看過去。


    多年的夫妻,她看得出來,在經曆了宮變和親眼目睹了謝臨珩的能力後,他更傾向於謝臨珩。


    若是太平盛世,宋家與謝家都是不錯的選擇。


    但若是未來再有戰事,謝家才是最佳的選擇。


    “若是晚晚喜歡宋今硯,那婚約——”繼續。


    “繼續”這兩個字還未說出,殿外傳來宮人的稟報聲:


    “陛下,娘娘,公主送來了一盆馬蹄蓮。”


    建成帝話音止住。


    他與司沅同時往外走去。


    看著小宮女抱著的那盆馬蹄蓮,司沅往外麵看了看空蕩蕩的庭院。


    她問侍女,“公主親自送來的?”


    侍女點頭,“是的,娘娘。”


    司沅與建成帝對視一眼。


    二人的第一反應都是——晚晚是不是剛好聽到了方才他們的談話。


    “公主什麽時候過來的?”


    侍女說,“公主剛來,但聽說陛下今日從勤政殿迴來得早,公主考慮到陛下近日政事繁忙,少有時間陪娘娘,未曾進殿打擾陛下與娘娘相處,將花交給奴婢就離開了。”


    司沅將盆栽抱過來。


    “知道了,下去吧。”


    侍女行禮,“奴婢告退。”


    司沅將盆栽抱去了寢宮,放在了最顯眼的桌案上擺著。


    指尖輕柔地碰了碰潔白的馬蹄蓮花,眉眼暈開寵溺,對建成帝說:


    “在檀安寺迴來的途中,晚晚還跟我念叨,說這馬蹄蓮怎麽還不開花。”


    建成帝在外素來嚴厲威嚴。


    但在麵對自家女兒和夫人時,臉上盡是溫色。


    正如現在,他走過去笑著看這盛開的蹄蓮花,怕將這嬌嫩的花弄傷,隻輕戳了戳蔥綠的葉子。


    “咱們家晚晚,還跟小時候一樣,每年養出來的第一盆花,總是第一時間送來寢宮,待到再過幾日,我們小公主芙蓉殿中的那些寶貝花卉,就該搬家到朕的禦書房了。”


    司沅輕嘖,“可不是,前來覲見的大臣又要陪著陛下對著幾盆花各種誇了。”


    建成帝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能觀賞公主親手種的花,是他們的福氣。”


    司沅無奈搖頭,眼底卻笑意滿滿。


    建成帝的視線從花上收迴,落在司沅身上,重提了方才的話題。


    “夫人,像女兒家心事這種話,我跟晚晚不好開口,這幾日,你旁敲側擊問問晚晚的意思,看她更心儀誰。”


    司沅應下,“好,明日我喊晚晚來用膳。”


    —


    芙蓉殿庭院中,若錦和歲歡打理完其他的盆栽,一轉身,就見自家主子已經從外麵進來。


    兩人愣了下,隨後快步迎上去。


    “公主,您怎麽迴來這麽快?娘娘沒在寢宮嗎?”


    虞聽晚麵色無異,“在,父皇也在。”


    若錦和歲歡有些好奇。


    每次虞聽晚去帝後寢宮,總是要在那裏待一會兒再迴來的。


    這次倒是稀奇,前前後後一刻鍾沒到,就從寢宮迴來了。


    不等她們問,虞聽晚抬步往殿中走,同時語氣輕鬆地說:


    “父皇已經連續多日處理政務,甚少能陪母後,今日好不容易能早些迴來,你家主子再過去打擾是不是太沒眼色了點?”


    見自家主子語氣無異,若錦和歲歡便沒多想,跟著一起進了內殿。


    當天晚上。


    虞聽晚屏退了若錦和歲歡,推開窗,一個人獨自坐在窗前,看外麵濃重漆黑的夜色。


    她身旁不遠處的桌案上,靜靜放著一個盒子。


    裏麵是謝臨珩白日送的發簪與耳鐺。


    夜深起了些霧,吹進來的風也夾雜著寒意,穿過薄薄的衣衫,吹進肌膚,從外入裏的涼。


    虞聽晚沒有關窗。


    也沒有起身迴床榻。


    她就這麽坐著,望著漸濃的深夜冷霧,思緒無聲飄迴在帝後寢宮外聽到的那一幕。


    傍晚在寢宮外麵,她並沒有聽到最後,但她猜的出來,她父皇母後的態度。


    就算貿然廢除婚約於理不合無法對百官與天下交代,但隻要她說一句,她不想嫁去宋家,她想嫁謝臨珩,她父皇母後就會立刻幫她廢除了這樁婚事。


    但是……


    值得嗎?


    或者說,有必要嗎?


    她有非要廢除與宋今硯的婚約、嫁給謝臨珩的理由嗎?


    答案是——沒有。


    雖自古就有‘救命之恩以身相許’一說,但她早已許了夫家,以身相許這種報答的行徑是走不通的。


    而且她是一國的公主,皇室若是出爾反爾還讓朝臣與萬民如何信服?


    皇家以後還如何統治東陵?


    她身為公主,要對自己的身份負責。


    且不說她沒有非要嫁給謝臨珩的理由,就算她很喜歡謝臨珩,為了朝堂安寧,為了皇室威嚴,她也不能嫁。


    更別說,她對謝臨珩,隻有救命恩情的感激,並沒有男女之情。


    外麵的霧越發濃稠,白茫茫一片。


    混雜在漆暗的夜色中,不知怎的,看了卻越發讓人心底煩躁。


    虞聽晚沒再待在窗前。


    “啪”的一聲關上窗子,將無數冷霧擋在外麵,轉身迴了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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