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分那天早上,肖飛就被路意砰砰砰打門的聲音吵醒。肖飛在床上坐起來,發了一會呆,聽到門口那邊每隔幾分鍾就傳來一陣敲門聲,嘴裏暗暗罵了句“神經病”,才慢悠悠地下了床。


    開門的時候,肖飛有點被門外的陣勢嚇到了。他以為隻有路意一個人抽風呢,還想著開了門給他一拳,誰知道餘雲、餘婆婆、簡老師……連成小姐都來了。


    肖飛有點尷尬地呆在了原地,連話都不知道怎麽說了。


    “發什麽呆呢?”路意衝上來拍了下肖飛,“今天查分!”


    “哎……”肖飛看著一票人浩浩蕩蕩進了屋,有點無語,“你們就不擔心你們這樣會給我造成很大的壓力?”


    “啊,”餘雲迴過頭看了他一眼,“我們擔心的是你一個人知道考不好了會不會想不開做傻事。”


    肖飛搖搖頭,把門關好走進客廳後,看到這群人都自動自覺地各找了一個位置坐好了,現在正看著他。肖飛被看得全身不自在,“你們真的……我謝謝你們了,但是……”


    “沒事嘛!能上就上,不能就算!”路意喊。


    “不對,我覺得肖飛能上。”簡老師坐在餘婆婆旁邊,認真地看著路意說道,“隻要肖飛發揮穩定了,你那間學校是沒有問題的。”


    “但是即使上線了,”從廁所出來的餘雲,經過肖飛的時候補充了一句,“還有開學考試。開學考試才是重頭戲。”


    肖飛有點頭疼。


    成小姐買了早餐過來,而查分的時間是上午十點。大家吃了早餐之後,就開始邊互相閑聊著,邊等查分開始。肖飛坐在一邊,聽著成小姐和路意在聊天,看著餘婆婆和簡老師還有餘雲也在聊天,轉頭再看看院子外的陽光,突然恍惚了起來。


    他們都是在陪我啊。


    說實在的,肖飛並沒有表麵上看來那麽無所謂,特別是查分。“能上就上,不能就算”不過是他梗著脖子的一句逞強話——一定要上啊,他緊張得心都要跳出來了。


    現在有那麽多人在陪他,他還是緊張,但沒有那麽害怕了。


    就好像終於有了退路的那種感覺。


    正胡思亂想著,放在睡褲兜裏的手機響了,他拿出來一看,是三平。


    “早啊。”肖飛立刻接了起來。


    “早上好。”三平的聲音傳了過來。肖飛不自覺地用手撓了撓後腦勺。


    “今天查分了,”三平應該是笑著說話的,“緊張嗎?”


    “現在不緊張了。”肖飛老實迴答道,“現在大家夥都在我們家呢,說要一起等分數。”


    “這麽誇張。”三平樂了,樂了好一會兒,她又沉默了會兒,然後才繼續說,“對不起啊,我今天沒在。”


    肖飛一時不知道怎麽迴她這句話。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肖飛忍不住了,隻能自己開口了,“真沒事……哎,分數出來了,我打電話給你。”


    “好。”三平迴答的很幹脆。


    放下電話,他唿了一口氣,然後看著牆角的雜草發呆。院子的雜草一直都是三平在整理,三平住院之後,肖飛就沒想起來要把雜草給除了。現在後院裏的雜草已經快要爬到院子的牆上了。


    “想什麽呢?”軟乎乎的一聲招唿從身後傳來,肖飛不用迴頭,都知道是誰。


    簡老師站在他身邊,順著他的視線,看到了牆角的雜草,驚訝地說,“都長這麽高了?”


    肖飛點點頭,“都沒人清理呢。”


    簡老師不解地看著他,“你迴來了,你清理不就完了?”


    肖飛怔了一下,“我?”


    “不是你是誰?這個家隻有你和三平倆人住,三平暫時不在家了,那這個家就是你做主了。你還等三平迴來除草啊?草都翻牆了。”簡老師抬手看了看表,驚唿了一聲,“嘿,十點了,快快快,去查分。”


    “剛到十點,係統現在肯定忙著。”餘雲站在裏屋,往外看著要從院子走進來的倆人,“等個十五分鍾再查也沒事。反正分數都定了。”頓了頓,他看著剛走到麵前、低著頭的肖飛,“緊張可以,別瞎緊張。”


    “誰瞎緊張了。”肖飛漫不經心迴了一句,然後坐在了電話前,看著電話上的時間到了十點一刻,拿起了話筒,撥通了那個早已經爛熟於心的號碼。


    大家早已經停止了閑聊,全部把注意力放在了這邊。肖飛心底知道他們都是好意,但還是不自在,拿著話筒的時候身子還往沙發裏偏了偏。


    電話很快就接通了,接通那一刻,肖飛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按提示輸入了準考證號碼,話筒那邊的機械女聲就立刻報了肖飛的成績。肖飛每聽一科分數,心就往肚子裏落一分。把話筒放下之後,肖飛長出了一口氣。


    比自己估的分數還高了,而且比藝大去年錄取的分數線也高了十幾分,如果今年沒什麽變動,他應該都能穩上了。


    一直蹲在他旁邊的路意按捺不住了,伸手就搖著他的胳膊,“怎麽樣怎麽樣?!”


    肖飛看著身後那一圈緊緊盯著他的人,換上了釋然的笑容,然後簡單說了下結果。


    簡老師一聽,立刻開心拍手,“嘿,我就說你可以。”


    路意平時根本沒有接觸過教育方麵的事情,對於肖飛的結果其實沒有概念,但他看到簡老師的反應,和一向冷淡的餘雲這次也有了一點笑容,明白了過來。他誇張地大叫了一聲,嚇了肖飛一跳,也不管,就這麽張開長手長腳像八爪魚一樣,緊緊摟住了肖飛,嘴裏不斷興奮念叨著——“果然是我最喜歡的崽”。


    肖飛現在也終於踏實了下來——這陣子的努力沒有白費,也證明了他自己。


    大家也鬆了口氣,立刻就在討論中午吃什麽慶祝了。


    餘雲走了過來,一把扯開還賴在肖飛身上的路意,看著肖飛,“給三平打個電話吧,她應該等急了。”


    肖飛點點頭,拿出了電話。


    三平很快就接了電話,“我在。”


    肖飛聽到這聲“我在”,突然湧上了說不上來的感覺。


    想哭,然後想立刻跑到三平身邊。


    真的很矛盾。他自己都不懂自己到底想幹嘛了。


    “嗯,”肖飛清了清嗓子,然後跟三平說了結果。末了,他加上了一句,“能上藝大了。”


    “好。”三平迴答,接著又迴了好幾聲“好”。


    她很高興,非常高興,高興得手都在微微顫抖。但她也是真的沒有辦法把心中那滿分的高興給表達出個一兩分,她隻希望肖飛也能明白,她也是真的為他在高興。


    肖飛說想今天過來看她,她想了想,還是迴絕了。今天她約了胡醫生去做心理諮詢的治療,而每次做完心理諮詢,三平就全身提不起勁,連開口說話都沒有力氣。


    掛電話前,肖飛的聲音明顯低了下去。掛了電話後,三平看著窗外的滿目蒼翠發呆。


    “三平,準備啦。”護士長小丹敲了敲門,在門外提醒道。


    三平應了一聲,從床上起來了。


    三平坐在胡醫生麵前,並不打算開口說話了。


    她已經對每周兩次的固定諮詢感到厭煩,她並不明白這種諮詢有什麽意義。而每次諮詢結束迴到房間後,她總能很快睡著——從心底裏泛出的疲累,讓她甚至連握拳頭這個動作都做不了。


    還有為什麽要寫自傳?她的一生是悲哀的,她對父親感到恐懼。而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她以為至少母親是能夠讓她感到安全的存在。但自從開始寫自傳,自從她開始迴顧母親的形象和作為,她就越發膽寒——關於母親的真相太過於殘酷,以至於每次想到母親,她都無法繼續思考,更不用說記下來了。


    承認了這個真相,就是全盤否認了她自己迄今已來的人生——三平不願意、也不認為自己可以繼續寫這個自傳。


    而今天,又是一次煎熬的諮詢,而她隻想著在候診室坐著,熬過這兩個小時就行了。


    胡醫生坐在三平對麵,看到三平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嘴巴緊緊閉著,並且不斷迴避跟他的眼神接觸,他知道三平已經開始抵觸心理諮詢治療,他一邊開口問三平問題,同時腦裏也快速運轉著尋找對策。


    “你願意同我說說你的自傳進行得如何了嗎?”胡醫生輕柔地問。


    三平原本都已經打定了主意不迴答,但她還是看到了胡醫生殷切盼望的眼神。僵持了一會兒,她終於還是敗下陣來,“我已經沒有寫很久了……”


    終於等到三平迴答的胡醫生並沒有因此感到輕鬆,相反,他知道這僅僅隻是一個開始。


    “噢?你介意告訴我原因嗎?”胡醫生問。


    “我早就跟你說過不可以了。”三平好像把剛才自己在心裏剛為自己定下的“不配合原則”拋到了腦後,她有點委屈地對著胡醫生控訴著,“我本來狀態就不好,不清醒,整天渾渾噩噩的,你還要我去想什麽關於以前的事情,想我媽媽的事情。我媽媽很愛我,我怎麽可能去懷疑她?”


    “三平,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可以嗎?”胡醫生看著三平的眼睛問道。


    三平不說話。她將一直抱在胸前的沙發靠墊抱得更緊了。


    “放輕鬆一點,我隻是問個很簡單的問題。”胡醫生笑著安慰,三平稍微鬆弛了點,但還是警覺地看著胡醫生。


    “你為什麽要來住院呢?”胡醫生問。


    三平沒有想到胡醫生會問這個問題,她愣了下,然後下意識地迴答,“因為我病了。”


    “病了的感覺,能跟我說下嗎?”胡醫生點點頭,繼續問。


    “我記得是我要自殺,然後被路意發現了,他把我送到這裏,然後我就一直在這裏了。”三平還在想著上一個問題。


    “三平,我知道你自殺的事情。”胡醫生慢慢地說,“我想知道的是,你已經清楚自己是病了的,那你能跟我說說病了的感覺嗎?”


    三平沉默了。


    胡醫生歎了一口氣,他知道三平的心防設得非常高,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想想三平一直以來所遭受的痛苦和困難,他對三平總抱有一種深刻的同情。


    他想上前輕輕拍一下三平的肩膀,但他也清楚,現在這個時候,他不應該主動去跟三平有任何的身體接觸,這會讓三平更加驚慌。


    “我知道你想要好起來。”胡醫生一直看著三平的眼睛,肯定地說道,“不然你不會每次諮詢都按時來;不然你不會每次都能按時吃藥。聽護士長說,你非常配合我們的工作。包括寫自傳,即使你現在跟我說你不想再寫下去了,但你也嚐試過了。包括現在,你還在和我交流,說明你想要好起來的渴望,非常強烈。但你還是在害怕。其實,你害怕的東西,是不是你一直都知道的事實?你是不是認為,一旦你承認了或者接受了這個事實,你就會被打倒,你就再也不會好起來?三平,我要告訴你,不是的。不管你害怕接受的那個事實是什麽,它都已經發生了,過去了,它傷害不了你了,你現在已經足夠強大,可以轉而去打倒它了。”


    “所以,請不要抗拒你內心深處那想要往前走的渴望。和我一起,我會陪著你去戰鬥,直到你戰勝為止。”胡醫生眼眶有點發熱,“然後現在,我希望你專注自己的感受,不要逃避它們。你能告訴我,你病了之後,有什麽樣的感覺嗎?”胡醫生見三平已經稍微放下了防備,於是繼續問道。


    “其實第一次住院的時候,你已經問過我這個問題了。”三平說,“我也記得我之前迴答過。但既然你現在又問了,那我再迴答一次吧。”她把胸前的抱枕放在了一邊,不再迴避胡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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