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辦公室,肖飛立刻掙脫了三平,一言不發地向前走去。放學鈴剛響,大批的學生從教室裏湧了出來,三平想跟上越走越快的肖飛,卻被學生人潮衝散了,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肖飛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餘校長突然出現在身後,三平嚇了一跳,轉身的時候,餘光掃到校長室裏,看到林老師正不斷安撫著正在暴跳的李女士。


    她脖子上的金鏈子,隨著她的大動作,正劇烈抖動著,三平都能聽到了叮叮當當的聲音,從緊閉的校長室中爭先恐後衝出來。


    “三平小姐,您放心。”餘校長神情真誠又嚴肅,“這件事情我們一定會查個明白。但你知道,”餘校長稍微走近她,“不管是誰先挑釁,誰先動手,總有人要背全責……”


    “什麽道理?什麽意思?”三平剛有點鬆動的神經馬上又繃緊,“為什麽學生要負全責?噢,我應該這樣問——為什麽沒權沒勢不夠張家有錢的學生,要負全責?這是您的潛台詞嗎?餘校長?”


    “不不不,你誤會了,三平小姐,”餘校長連忙擺手,急切地解釋:“我不是要讓肖飛負責——怎麽可能?”餘校長想繼續說下去的時候,李女士從校長室裏衝了出來,直朝著三平過來,餘校長連忙輕輕推了推三平,“你先走吧。到時候我聯係你。”三平深深看了一眼餘校長,轉身大步離開。


    肖飛現在又急又氣,但也不知道自己在急什麽,在氣什麽,他希望有個人能給他這種心情一個詞。他覺得心髒跳得很快,很快,雙手在微微顫抖,好不容易讓雙手停止了顫抖,才意識到兩條腿也還在抖著。他惱怒地用力跺了跺腳。


    他跑到了大街上。抬起頭,他看向四周,街上經過的路人、騎著自行車的人、剛放學的學生……這些人,走向他,走過他,然後遠離他。他喘著粗氣,他眨著眼,他不想在這裏。


    去找路意,對,去找路意。他提了腳步,走了幾下,又停下。但他不知道怎麽向路意表達他自己。他連一個形容現在心情的詞都找不到。


    但是他不喜歡三平的做法。這是他唯一能夠肯定的事情。為什麽,為什麽三平不能像大伯和姑丈那樣,不能像之前的那些親戚那樣,對他不聞不問?為什麽,為什麽三平要給他難堪?


    對,難堪。就是難堪。下午,當他站在三平身旁的時候,當他看著三平像一隻被惹怒的貓一樣,他覺得很難堪。


    三平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三平應該是身著華服,站在舞台上發光發亮的樣子;三平應該是安靜又優雅地坐著看書的樣子。她不應該被侮辱,不應該被誤解。


    更不應該為了他這種人,而不得不去“戰鬥”。


    這場戰鬥,本來就不應該是她的。


    他不在乎張自如怎麽羞辱他是野孩子,是孤兒,沒爹疼沒娘愛的東西,或者怎麽打他,踢他……但當張自如開始抹黑三平,說三平是寡婦,是克星,血立刻湧上他的腦袋——在互相扭打的時候,他腦海裏浮現的,是快要被三平領迴家的情景——三平穿著一件白毛衣,白毛衣垮垮地套著她瘦弱的身子,一頭長發鬆散挽著在腦後,麵容憔悴地聽著她父母和律師在爭吵,然後她低下頭,對著他微笑。


    對於媽媽的記憶,肖飛其實並不是很清晰,他隻能依稀記得,媽媽有一雙如水般柔潤的眼眸,手永遠是暖和的——除了躺在地板上一動不動的時候。那個時候,他還小,或許也不小了,他記不清了,但他還是記得,當他顫抖著身子,爬過去輕輕碰了下她傷痕累累的手時,卻發現她的雙手,堅硬又冰冷,已經不複溫暖。


    父親因為錯手誤殺母親,被判無期徒刑。從那個時候開始,他的記憶和感情,他的頭腦和心髒,還有他的覺知,全數陷入無垠的混沌之中。


    他陷入了一場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醒的沉睡之中。


    但他確定的是,他不想現在醒。他還沒準備好。


    肖飛站在初春的街頭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流和車流,看著遠處的住宅區的樓房裏,相繼亮起了白色的、黃色的燈,看著黑暗正一點點侵蝕著這座城市,心想再不迴去的話,三平又要急了,於是轉過身,往家的方向,一點點挪動著腳步。


    腿已經不抖了,心也從嗓子眼裏複位了,他恢複了平靜——或許並沒有,但現在已經不重要了。他在想,應該怎麽重新麵對三平。


    肖飛的那些親戚,沒有公然和良心與公序良俗叫板的膽量,隻能勉為其難地讓肖飛住幾個月——然後就馬不停蹄地去找能接盤的下家。所以當三平主動站出來表示,她願意認領肖飛的時候,那些親戚暗地裏都鬆了一口氣——卻不敢把這欣喜表現得太過露骨。


    肖飛起初隻有“終於不用住幾個月就搬走”的感覺。再加上三平一般都不在家——她忙著排練或者去表演——在家的時間少之又少。肖飛覺得更自在了。每天醒來或者睡前都是自己一個人,出門前在玄關還能拿到三平臨出門前給的錢——不用跟一個陌生人見麵,不需要對著一個陌生人應酬,這對肖飛來講,是美事一樁。


    “不過是另一個良心過不去的笨蛋而已。”肖飛想,“真替他們覺得累。”


    可是三平就是和以往那些笨蛋不同。她給肖飛單獨打掃出了一個房間,讓肖飛住下(肖飛以前在親戚們家都是住的雜物房);她會在排練行程很緊湊的情況下,坐飛機迴來,隻為了要趕上和他吃飯的時間;她很少說話,更不會說漂亮的話,但她會記得肖飛戶口本上的生日日子,然後在那一天給肖飛買蛋糕和禮物。她笑容很多,但是因為心情過於沉重(她自己沒有意識到),所以笑容也很重。肖飛知道她丈夫的事情。


    對於肖飛來說,這是他第一次要接住這些溫暖。他很惶恐——來不及感到開心——他覺得開心、快樂這些積極情緒,都是虛無縹緲的。他接不住,他寧願一直待在漫長而又黑暗的混沌之中——雖然他厭惡著黑暗,厭惡著渾噩的感覺,但卻隻有這種厭惡感,才能讓他有雙腳站在地上的感覺。


    三平給到他的溫暖,並沒有如水一般地、洶湧地把他包裹在其中。而是像空氣一樣,一點點入侵他那個酷冷的地窖,一點點把他那些自以為堅固的、他自己親手築起的圍牆,慢慢敲碎——所以他才覺得難堪。因為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之前熟悉的一切,留在手裏的,已經不多了。


    剛迴到玄關,米飯的香味就飄了過來,直衝鼻腔。肖飛把書包和鑰匙放下,換上家居鞋,走到廚房,看到三平圍著那條花圍裙,站在料理台前,一麵看著手機,一麵往炒鍋裏倒油。


    “你是要炸什麽東西嗎?”肖飛突然出聲,三平嚇了一跳,轉過頭看了下他,又迅速把頭轉迴去。可肖飛還是看到了,三平的眼睛又腫又紅。


    “不是啊,就炒個青菜。”三平甕聲甕氣地迴答。


    “那就不要倒那麽多油。”肖飛把油接過來,放到一邊,然後把炒鍋提起來,把多餘的油倒到水槽、剩一點油在鍋底之後,放迴到電陶爐上。他看了眼三平,順手也把三平手中的木鏟拿過來,另一隻手同時把菜籃裏的菜心倒進鍋裏。


    三平站在旁邊看著肖飛嫻熟的一係列動作,默不作聲。


    肖飛也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此前,他們獨處的時間實在不多。但隨著三平開始休假,留給他們兩個的時間卻越來越多,而他和三平,就越來越局促。三平寡言,甚至有點笨拙,她基本不會用語言來表達自己。相比之下,肖飛就顯得外向多了,他會主動開口,絮絮叨叨念一大堆,但念完之後,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


    而今晚,肖飛也實在提不起勁了。他沉默地把最後一個菜炒好、裝好盤。


    三平已經擺好了碗和筷子。兩人相對而坐,相顧無言。


    “對不起。”三平率先打破沉默。


    肖飛吃了一口飯。


    他需要這句“對不起”嗎?如果不是的話,那他到底需要什麽?


    對啊,他到底要什麽?這個問題,以前從不敢想。現在也不敢想。


    “在福山的時候,你已經表示了你不想我去幹涉這件事。但我還是在沒有得到你的同意的情況下,就自己去找校長。是我的不對。我不應該這麽不顧你的感受。對不起。”


    三平一下子說完之後,幾不可聞地唿出一口氣。


    肖飛放下筷子,靜靜地看著三平,“我一定要說,沒關係嗎?”


    三平頓住了。


    “我並不想說沒關係,因為這真的很有關係。雖然我也不是很清楚到底有什麽關係……反正吧,你不需要道歉的其實。”肖飛拿起碗,站了起來,“隻有你覺得不需要道歉的時候,我的感受才是被真正照顧到了。”


    三平蹭地站了起來,“我不是故意要不顧你的感受的……”


    “我的感受,”肖飛說,“對你來說,真的重要嗎?你不是故意的,也就是說,你明知道這會激怒我,但你還是去做了。我不在意我的感受有沒有被照顧到,我隻是覺得每個人都說這是在照顧我,”肖飛提高說話的音量,“其實說到底還是為了自己。別這樣了。就讓我一個人,行不行?”


    餘校長打電話過來的時候,三平正在睡午覺。她的睡眠很淺,電話鈴響第一聲的時候她就醒了。但她沒動,她希望電話鈴聲能快點響完。電話鈴聲響了一陣,消停了,三平再閉上眼的時候,鈴聲又響了起來。


    她從床上坐起來,把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拿起來。


    “你好,餘校長。”


    “三平小姐,你好呀。”餘校長的聲音聽起來很有活力,“不好意思打擾你了。是這樣的,不知道你等下,也就是四點鍾,有沒有時間?我們見一麵,聊聊肖飛的事情。順便,”餘校長頓了頓,“我媽也讓我給你帶點我們老家的特產。”


    三平有點迷糊,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她想了想,連忙迴複,“啊,餘婆婆是嗎?”


    “對的。”


    “好的,我有時間。”說著,三平抬眼看了看放在書桌上的鬧鍾,才發現其實她才躺在床上不夠半小時——她一點半躺上床的,現在才一點五十分。


    “好的。那我們就在鎮約街的那家咖啡店等,可以嗎?”餘校長問。


    “可以的。那到時見。”三平知道鎮約街的那個咖啡館,恰好是在肖飛學校和她家的中間位置上。


    “到時見。”


    放下電話,三平呆呆看著手機。她已經沒有睡意了,如果硬要睡的話,頭肯定會疼得厲害。她掀開被子,下了床走到書桌前,在書桌上方的書架裏,挑了一本書,坐了下來,邊翻看著,邊用筆在另一本本子上記著什麽東西。三平看書有一個習慣,對於喜歡的書,她總會讀上好幾遍,讀的時候,會同時把書裏的一些句子抄下來。她已經這樣抄了有四個箱子的本子了。她很享受這個過程,從小開始,她就覺得,文字是美麗的,文學是美麗的,在閱讀中,她總能得到驚喜——這與她在現實生活中的經曆不同。在她迄今為止的生命裏,除了與永和相愛的那十年,是充滿驚喜的——在此前,和此後,她的一切,都是幹枯的。但她傾情於思想的深度,更鍾情於生命的廣度,她不用丟棄什麽,隻要打開書,就能走進光明燦爛的、其他人的生命裏。這讓她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她想了很久,才用一個詞,把這個感覺給概括全了——“歸屬感”。


    不是在小提琴上,不是在肖飛身上,也不是在永和身上——她如饑似渴地翻閱著書頁,如饑似渴地寫著什麽東西——隻有這一刻,她知道,才是屬於她的。


    三平覺得自己才寫了一會兒,掛斷電話後調的鬧鍾就響了。她放下筆,轉了轉手腕,拿起手機和搭在椅背上的衣服,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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