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伏惟陛下恩準,請……乞骸骨歸鄉。”


    一眾大臣盡皆愕然。雖然早知道潘定的為人秉性,但也難想潘定竟會如此剛烈。


    內侍接過潘定的奏疏,呈到了禦前。


    但簾幕後的永靖帝並沒有接過,隻冷冷道:


    “你在威脅朕!”


    “臣不敢。”潘定話裏依舊是半步不退。“臣彈劾韓公明的種種罪過,陛下差人一查,日後便知真假有無。”


    永靖帝又哪裏是在乎韓公明的罪過真假。真要查的話,滿朝文武,又有幾個不是屁股底下一堆齷齪事的。


    永靖帝真正氣的是——就連潘定這樣一個孤臣,如今竟然也摻和進了儲位之爭中。永靖帝起初也隻是想敲打潘定兩句,卻不想潘定竟然直接請辭,讓他下不了台。


    簾幕後陷入了沉默,良久之後,才聽永靖帝出聲問道:“潘卿請去自是容易,繼任者何人?”


    潘定答道:“工部左侍郎馮植,曆任已久,克有功績,可堪此任。”


    永靖帝冷哼了一聲,道:“潘卿當真是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


    潘定自然聽出了永靖帝話裏的諷刺,卻隻道:“陛下若以為不妥,不用便是。”


    永靖帝見潘定當真是句句不服軟,連半步台階都不給他下,心中不禁怒意更甚,隨後一陣氣血翻湧,劇烈咳嗽了起來。


    黃緯在簾外勸道:“陛下息怒,萬萬要保重龍體。”


    “咳咳……很好,很好。”永靖帝喘著氣,連道了兩聲好。


    直到漸漸平穩了氣息後,永靖帝才沉聲道:“既然潘卿去意已決,朕也不好多留。準奏!”


    “謝主隆恩。”潘定雙手取下頭頂的烏紗帽,放在身前。


    眾人此時才發覺,這位老而彌堅的大司空,終究也是滿頭銀發了。


    永靖帝見著潘定的白發,不免也是動情,怒意消了大半,悠悠迴想道:


    “記得十六年前,卿治河有功,朕就是在這殿上,親自為你封賞的。朕還記得,當時潘卿曾說:欲為聖明除弊事,豈因衰朽惜殘年。 ”


    在場的臣子們都知道,這是永靖帝最後的挽留。


    隻是,潘定對這朝堂早已無半分留戀,隻叩首道:“一身報國有萬死,雙鬢向人無再青。老臣此去,江湖路遠,惟願陛下多加珍重,福壽萬年。”


    說完,潘定叩首而拜,如此再三。


    三拜之後,潘定雙手強撐想要起身,可也許是跪得久了,竟一時提不起氣力來。


    還是一旁的趙崇明上前扶了一手。


    潘定抬頭,深深看向趙崇明。


    趙崇明也領會潘定的意思,點了點頭。


    至此,潘定心中再無掛念,轉身便朝殿門走去。


    殿門又一次打開。


    趙崇明望著潘定的背影,隻覺潘定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而馮植早已是老淚縱橫,可到頭來,也隻能朝潘定喚了一聲:


    “季磐。”


    潘定腳步一頓,沒有迴頭,隨後大步邁出門去,一身紅袍白發很快沒入了冬日慘白的天光之中。


    一眾大臣還沒有迴過神來,中書舍人已經從門外進來了。


    中書舍人正好在門外遇見了潘定,本來還有些摸不著頭腦,直到看見地上的烏紗帽,才恍然猜到發生了什麽事。


    他哪想到自己就出去這麽一會,六部九卿中就去了一位。


    中書舍人不禁咽了咽口水,戰戰兢兢地快步上前,朝永靖帝稟道:


    “陛下,翰林院編修朱夔已經帶到了,正在殿外候著,可是要現在請他進來?”


    眾人的目光這下又迴到了龔肅身上。


    潘定為了自證清白,已經辭官,那龔肅又當如何呢?


    永靖帝沒有出聲迴應。龔肅畢竟是閣臣,是人臣之極,無論如何,他終究還是要給龔肅留一份體麵的。


    龔肅一直在閉目冥思,這一會的功夫,已經足夠讓他想明白很多事了。


    難怪今日廷議上會有種種古怪,這分明就是一個為他設下的局。


    韓公明隻是個幌子,紀罡是個誘餌,而真正的獵物,是他龔肅。


    這場廷議從一開始,就是要營造一個錯覺,讓永靖帝以為如今朝堂上的勢力已然失衡,以致於昱王一黨能在廷議上肆意掀起黨爭,排除異己。


    所以才會有廷推時的十八對十三。


    如此想來,那幕後之人就已經唿之欲出了。當今朝堂上,能不聲不響間打破平衡的,也就隻有首輔徐機了。


    至於那兩封被動過手腳的奏疏就更好解釋了。徐機執掌內閣多年,樹大根深,授意一個翰林值官在謄錄時模仿筆跡篡改署名,根本不是什麽難事。而且徐機還主動讓人來殿上對質,想必早就已經通過氣了。


    隻是唯獨有一點龔肅還是想不通。


    這篡改奏疏的手段未免太拙劣些,隻要他龔肅打死不認,頂多是一個失察的罪名。而永靖帝也不是昏君,未必看不出端倪來,難道徐機就不怕在聖上心裏落一個欺君的罪名?對徐機來說,怕是得不償失。


    龔肅正在猶豫要不要真的撕破臉與一個值官對質,一直沒有說過話的趙崇明此時出聲了。


    趙崇明說道:“臣以為,僅憑朱夔一人之詞,尚不足信。不妨將這兩位上疏的官員一同請來,也好論個明白。”


    龔肅聽趙崇明為他說話,不禁投過去一個感激的眼神,然而轉頭卻見趙崇明朝他輕輕搖了搖頭。


    龔肅有些不解,隻見趙崇明又用眼神示意了禦座的方向。


    這一下,龔肅是恍然而驚。他已然猜到了趙崇明的意思。


    他抬頭,望向殿階之上。


    隔著重重疊疊的描金紗簾,龔肅似乎對上了禦座之上,永靖帝那雙冰冷的眼神。


    龔肅心底最後的疑惑終於得到了答案。


    如果說,徐機的所作所為本就是為了迎合永靖帝的心思,那他的手段就不再是欺君,反而是媚君了。拙劣與否,根本無關緊要。


    永靖帝要的隻是一個結果。


    如此一來,永靖帝方才因為流言而發作的事也就說得通了。


    彈劾韓公明,大同兵亂,南京流言。


    這三件看似不相幹的事突然間湊到了一塊,以永靖帝多疑的性格,自然會懷疑這其中是否有什麽牽扯。


    而相較一下,昱王黨正是受益的一方!


    永靖帝之所以發怒,不是因為流言內容,而是誤以為昱王竟拿自己的亡母當做儲位之爭的籌碼。


    當龔肅想明白這一切時,胸中心氣盡消,就連原本被陷害的憤恨之意也都消散一空。


    他隻是想起趙崇明在殿外同自己說的話


    ——“若是昱王有難,閣老今日又該當如何?”


    上一次,他讓趙崇明在自己的官身與魏謙的性命之間做一個選擇。


    當時,趙崇明毫不猶豫做出了選擇。


    而這一次,終歸輪到他來選了。


    此時,徐機又是嗬嗬一笑,附議道:“老臣以為大宗伯此言中肯,不知龔閣老意下如何?”


    龔肅認命一般閉上雙眼,道:“不用了。”


    說著,龔肅理了理衣冠,然後朝永靖帝長躬拜道:“是臣馭下無能,不堪閣臣之任。特請出任南京,為陛下分憂。”


    “準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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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昭走出西苑中殿的時候,眼瞅著日頭已近午了。


    冬日的天光漲滿眼簾,甚至有些刺眼。


    這再尋常不過的情形,此時卻讓周昭陡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誰能想到,這短短一個時辰不到的廷議過後,朝堂上竟一下子就去了兩位尚書,而且其中一位還是閣老。


    雖說和他一個順天府尹沒多少關係,但周昭迴想起方才的情形,依然有些後怕。


    這朝堂上平日裏看似風平浪靜,可一旦鬥起來,真如驚濤駭浪,裹挾無數人的身家性命。即便高高在上如六部九卿,如當朝閣老,都不能幸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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