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掌櫃見魏謙久久沒有言語,心中不悅,於是主動出聲詢問道:“不知這位老爺今日光臨小店,可是有何吩咐?”


    魏謙別有心事,胸中鬱鬱,早已沒了調戲的興致,隻朝身後揚頭示意道:“我後頭這位才是主事的,你自去問他好了。”


    說完,魏謙搖走輪椅,轉身賞看起貨架上的印石去了。


    秦掌櫃隻覺莫名其妙,隨後才將視線投向趙崇明。


    之前他隻以為趙崇明是名貼身隨從,因而並未多加在意。但此刻正眼打量上兩眼,秦掌櫃卻是越看越心驚。


    這位“主事的”雖是一身尋常儒生打扮,但身形雍容,麵相周正,端得是貴氣不凡,更有髭須茂密修整,又平添了幾分威嚴 。


    這人雖隻靜靜站在跟前,不言不語,卻如淵渟嶽峙一般,令人不由心生敬畏。


    要說秦掌櫃經營這家印章店也已有十來年了,在琉璃廠裏見過的讀書人如過江之鯽,便是那些高高在上的進士老爺們也是打過許多迴交道了。


    可若論起相貌與氣度,眼前這位卻著實是秦掌櫃生平僅見,無人可及。


    而更關鍵的是,秦掌櫃注意到趙崇明的左手閑放在腰間,似乎虛抬著什麽。


    一道靈光閃過,秦掌櫃頓時就想了起來:這分明是那些京官平日裏扶革帶的姿勢。


    秦掌櫃這下哪裏敢有半點怠慢的心思,急匆匆將懷裏的“尉遲”放在桌上,然後忙不迭朝趙崇明作揖行禮,忐忑問道:“敢問尊駕貴姓?”


    趙崇明對秦掌櫃突然的恭敬也是不解,但還是拱手迴了一禮,答道:“秦掌櫃不必多禮,在下免貴姓趙。”


    秦掌櫃隻覺受寵若驚,趕緊擠出笑臉,殷勤說道:“我說今日為何忽降瑞雪,原來是有貴客登門。說來趕巧,小店年前新進了兩塊血石,乃是上上品的‘滿堂紅’,趙相公不妨一觀。”


    秦掌櫃說完就要去取店裏壓箱底的寶貝,卻被趙崇明抬手攔住了。


    “掌櫃盛情,趙某心領了。隻是我今日叨擾,並非是要製印。”趙崇明一邊說著,一邊解下了腰囊,從裏頭取出了自己的私印,遞給了秦掌櫃,道:


    “還望掌櫃幫我相看此印,看還能否修補。”


    秦掌櫃雙手接過小印,仔細查看了一番,隨後眉頭皺起。


    趙崇明遞來的這塊印除了底部明顯被磕去了一角外,剩下三個邊角乃至整個印身都或多或少生了細密的裂紋。


    而真正讓秦掌櫃覺得奇怪的是:這印的雕工粗糙不說,用料更是不入流的青石。像這種檔次的成品印章,即便放在外城坊市的地攤上都賣不出去,可這位“趙相公”卻當個寶貝似的貼身收著,還上趕著來修印。


    秦掌櫃甚至懷疑自己方才睡得迷糊,是不是看走了眼。


    而一旁的魏謙本來在心不在焉地來迴打量著印石,聽到趙崇明的話後,不由豎起耳朵。


    秦掌櫃斟酌了一番,說道:“相公的這方印想來也有些年頭了。青石本就質地脆硬,更何況日久年深,一經磕碰,難免有所缺損。”


    趙崇明輕歎了口氣,道:“也怪我一時不慎,將此印碰落在地,這才如此……不知掌櫃可有什麽法子?”


    “辦法自然是有的,隻不過……”


    見秦掌櫃欲言又止,趙崇明眉頭一緊,沉吟片刻就猜出了秦掌櫃的顧慮。


    趙崇明於是道:“掌櫃的還請放心,趙某不指望能將此印恢複如初,隻求能盡力修補幾分便好。至於銀錢上,定然是不會有所虧待的。”


    秦掌櫃被戳中了心思,訕訕應道:“好說,好說。”


    這時,一旁的魏謙突然發話了:“要我說,與其花這些修修補補的功夫,倒不如刻上一枚新的。”


    掌櫃連忙附和道:“這位老爺所言甚是,在下方才想說的正是如此。”


    趙崇明斜瞥了魏謙一眼,暗暗歎了口氣,他拿這個總愛添亂的老匹夫沒有辦法,索性懶得搭理。


    可偏偏樹欲靜而風不止,隻聽魏謙又揚聲問道:“對了,掌櫃的,你這店裏可有壽山石啊?”


    秦掌櫃一聽魏謙點名要壽山石,頓時眼神一亮,連忙應道:“有的!您左手邊‘玄’字格子上的那一塊就是。”


    秦掌櫃說著還要給魏謙再指上一指,不過看魏謙行動不便,於是秦掌櫃親自上前,小心翼翼地將那塊壽山石從貨架上端了下來。


    魏謙卻壓根沒看那石頭一眼,而是目光玩味地看向趙崇明,口中卻朝掌櫃問道:“掌櫃的,我想用壽山石刻一枚私印,隻是今日出門匆忙,身上隻帶了五片金葉子,也不知夠不夠?”


    秦掌櫃被魏謙的報價給嚇了一跳,按照如今市麵上的金價,一金可換二十兩銀子,五片足赤的金葉子少說也有二十五兩。


    秦掌櫃猶豫了片刻後,迴道:“這位老爺您說笑了,壽山石雖然名貴,但如果隻刻一枚私印的話,倒也用不著五塊金葉子。”


    秦掌櫃的迴答讓魏謙頗有些意外,轉過頭笑著說道:“掌櫃的委實厚道,不像是這琉璃廠裏的做派呐。換做別家,看我是個不曉得行情的,昧了金葉子不說,指不定還要塞個假貨來。”


    魏謙說著,還不忘記朝趙崇明挑了個眉。


    趙崇明倒也不惱,隻覺得好笑。


    秦掌櫃眼中漸有神光,不卑不亢道:“好教兩位貴客知道,在下製印的手藝乃是玄祖父傳下來的,從我算起,這‘方寸齋’的招牌也已有五代了。”


    魏謙摸了摸鼻子,隻覺討了個沒趣。秦掌櫃的言下之意也很明白,五片金葉子還不值得去砸了五代人經營的招牌。


    趙崇明此時開口了:“掌櫃的還請見諒,他不過是一時戲言罷了,且不必與他理會。”


    魏謙本來打算偃旗息鼓,一聽這話,卻是不幹了:“誰說我是戲言,我本就是想要刻枚新印來著。”


    “我是來修印的,不用刻新的。”


    魏謙早料到趙崇明有此一說,得意道:“你這老貨,也怪是自作多情的,誰要給你刻印了。”


    “你難不成是給自己用的?”趙崇明才不信魏謙肯舍得花銀子買這種附庸風雅的玩意,且不說印章了,就連那印泥,魏謙平日裏都恨不得把一盒掰扯做兩盒用。


    “我這是給你家趙勖預備著的,也省得你多嘴,老說我不舍得為他花銀子。”


    按照魏謙的設想,趙崇明下一句就該辯解說自己幾時說過這種話了。


    然而趙崇明不緊不慢道:


    “也好,既然如此,那你不妨把金葉子掏出來給掌櫃瞧瞧。”


    “你……”


    魏謙這下頓時傻眼了,他身上哪有什麽金葉子,他一開始隻是想拿壽山石的事來挖苦一下趙崇明,誰曾想這個坑最後反倒由他自己跳下去了。


    一旁的秦掌櫃聽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鬥著嘴,不禁在心裏琢磨起兩人的關係來。


    這兩人一個富商打扮,一個顯然是有官身。都說官商勾結,可哪個商戶不是對官老爺畢恭畢敬的。


    若說兩人是至交好友,也沒得會在外人麵前鬥嘴。


    秦掌櫃突然間莫名覺得,兩人倒活像一對相伴多年的夫妻。他想起自己亡妻在世時,兩人也常為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拌嘴,急眼的時候哪裏會管外人在側。


    隻是往事已遠,如今早已是生死兩茫茫。


    秦掌櫃偷偷用衣袖擦了擦眼角。


    反觀魏謙這頭,被出乎意料地將了一軍,倒也不是全無辦法,冷哼道:“你……你給我等著。”


    撂完狠話,魏謙轉頭招唿起屏風外頭的魏己來,朝魏己附耳吩咐了幾句。


    趙崇明不用猜就知道魏謙想幹嘛。他知道魏謙在京中產業眾多,就近找個鋪子,然後再弄些金葉子來,並不是什麽難事。


    魏己這頭,聽完魏謙的耳語後,卻是麵露難色,小聲解釋道:“老爺,我年前就按你的吩咐,把琉璃廠的產業盡轉賣了,現下哪裏去支金葉子?”


    “那……你就去其他鋪子裏兌些來。”


    “可是……老爺你也知道,京城近來金價都快漲瘋了,以銀兌金的話,少說也要三十兩,我這身上也沒帶夠這麽多銀子。”


    “那寶鈔你總該……”魏謙話方一出口,很快就把話又噎了迴去。要知道除了變賣產業,他還讓魏己把寶鈔都折算成銀子了。


    不過說起“寶鈔”,魏謙立馬想起自己袖裏正好就有趙崇明“上交”的二十五兩四貫八百文寶鈔,加上魏己身上的銀子,多少也能兌出五片金葉子來。


    魏謙攏袖就要去掏寶鈔,但又不禁心虛地朝趙崇明看去。


    果不其然,趙崇明正一臉笑意,好整以暇地盯著他。


    趙崇明的笑眼此時在魏謙看來真是可惡極了,恨不得狠狠啃上兩口。


    魏謙到底還是把寶鈔又塞了迴去,但心裏是越想越憋屈。要說他好歹也算是大明錢莊的“幕後主使”,竟然會因為五片金葉子遭人刁難,束手無策,說出去真是教人笑死。


    魏謙惱羞成怒,朝魏己耍橫道:“我不管,反正你得趕緊給我弄五片金葉子來,不然老爺我是沒臉在府裏待下去了。”


    魏己老臉一抽,暗想自家這位二老爺,平日在府裏早就是沒臉沒皮的模樣了,倒也不差這一迴。


    當然,這些話魏己是半個字都不敢蹦出來,也隻能哭喪著一張臉,出去想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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