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河上的這一處鈔關正設立在與漳水交匯之處,因此,雖說如今已是夜半時分,但這一方河道上依舊是擁塞不堪。而被火光掩映的水麵上,隱約還能瞧見手腕粗細的攔江鐵索。


    魏謙方才在遠處觀望時瞧著這處鈔關很是熱鬧,可真等驛船靠了渡口,魏謙才發現這裏熱鬧實在是不一般,壓根不是他這等“良民”能湊的。


    原來前方停靠的數艘商船上,無數身著赤色漕兵服製的人影正打著火把,上上下下驅攆著船上的行客,動輒拳打腳踢。喝喊聲、叱罵聲、哭叫聲混成一片。


    這情形讓一旁的趙崇明看不下去了,低聲忿忿道:“道濟兄,你說這幫人哪裏是官兵,這般明火執仗,魚肉百姓,與那些流寇匪賊有什麽區別?”


    魏謙原本也是看著生氣,隻是更難得見到小胖子這樣忿忿不平的模樣,頓覺有趣,心底原本生出的幾分憤慨也淡了去。


    魏謙冷笑了一聲,譏諷道:“那你可太看得起那些流寇匪賊了。真要論起這打家劫舍的功夫,他們哪能和咱大明的官兵相比。俗話說:匪過如梳,兵過如篦,官過如……咳咳……”


    魏謙說到一半,趕忙咳了兩聲,把後麵的話憋了迴去。因為他突然想起,自己身邊可正還站著一位正經的“官”爺呢。


    然而,魏謙不打住話頭也就罷了,這下一掩飾反倒讓潘定覺得魏謙意有所指。


    潘定轉過頭瞪了魏謙一眼,冷冷道:“你這小子,要說便說,遮遮掩掩作甚。‘兵過如篦,官過如剃’,潘某還不至於孤陋寡聞至此。”


    魏謙訕訕陪著笑,奉承道:“潘相公誤會了,這不過是百姓們隨口流傳的閑話,專是來諷刺那些貪官汙吏的。潘相公一心都為著民生國事,那可是大明百姓們盼都盼不來的青天大老爺。”


    這話雖是奉承,可在潘定聽來總覺得莫名刺耳,卻又偏偏對著魏謙發作不得,心中實在窩火。潘定索性拂袖轉身,懶得再搭理魏謙。


    魏謙又討了沒趣,隻得自顧摸了摸鼻子,心想著自己和這姓潘的之間簡直像是命裏犯衝一般,橫豎都對不上眼。


    而一旁的趙崇明見狀,暗裏扯了扯魏謙的手,投過去一雙促狹帶笑的眼神。


    夜色沉沉,秋月照水,小胖子的笑眼也泛著月光,把魏謙心上一並也被照得敞亮起來。魏謙深恨潘定還在一旁礙事,隻好強自按捺住心頭的悸動,故作出一副憤慨的模樣,低聲說道:“哼哼,好啊,你可就幸災樂禍吧。”


    趙崇明依舊彎眼笑著,也不接魏謙的話茬,隻低聲寬慰道:“道濟兄,你且放心,潘相公並非存心與你過不去,我看他實為心善之人,不過是脾性使然罷了。”


    魏謙本也不擔心潘定會報複自己,反倒聽了小胖子這番話,心裏沒來由地有些不是滋味,隨口便抬杠道:“你既覺得他是善人,那我便活該是惡人咯?”


    趙崇明聞言一愣,雙眼接連著眨巴了好幾下。


    雖然明知魏謙多半又是在故作姿態,但趙崇明還是字字鄭重地迴答道:“道濟兄,你這便又是氣話了。道濟兄自然也是頂頂的好人。”


    魏謙見小胖子說得認真,卻不想自己竟被小胖子發了張“好人卡”。魏謙眼珠一轉,貼身附耳說道:“照你這話,你當喚我做良人才是。”


    趙崇明一聽這話,頓時便紅了臉,也不知該怎麽接魏謙的下流話,隻心虛地偏過頭,偷偷朝潘定那邊瞄了兩眼,生怕被發覺了。


    而此時,船頭處傳來一陣淩亂的腳步聲,船上木板跟著咿呀作響,而緊接著又是一陣人聲騷動,想來是那些如狼似虎的漕兵已經上船來了。


    又過了沒多久,兩名船上的雜役就來後頭的船艙請人了,說是上來的官兵要查檢路引,須得要各位舉人老爺屈尊,親自下船去一趟。


    魏謙一看這情形,不禁有些奇怪。要知道這驛船乃是官船,可不比尋常的客船。能搭載驛船的船客多少是些有身份的。一般鈔關過檢時,漕兵都是直接放行的,何時見過這陣仗?


    雖然心有疑惑,不過既然一邊的潘定都沒什麽意見,魏謙自然也沒二話,隻是等潘定先行一步,又見著三四個罵罵咧咧的舉子往船頭處走了以後,魏謙才領著趙崇明跟了上去。


    魏謙拉著小胖子從船板跳下時,驛船上管事的老船吏已經帶著一眾船夫雜役等候多時了,另一側則已經聚了七八位舉子和隨從。魏謙環顧四處,發現周遭三麵都是持著火把的漕兵,將整個渡口圍得水泄不通。


    而就在不遠的陰暗處,還有七八個商戶模樣的人影在地上苦苦告饒,連喊冤枉,但換來的卻是一頓棍棒加身。


    雖然看不清具體情狀,但瘮人的慘叫聲難免讓魏謙心生不忍,胸中更有一股難言的義憤。但魏謙到底還是無可奈何,也隻能偏過頭去不看,帶上趙崇明混入那群舉子中間。


    這些舉人先到一步,自然早已經看到了那一處的慘狀,但眾人皆是敢怒不敢言,隻低聲罵些“兵魯子”、“武傖”之類的話。


    而潘定則依舊獨自一人,冷著臉負手立在一旁。魏謙樂得不去觸這位潘相公的黴頭,隻是在心裏難免腹誹上潘定一兩句。


    陸續又有幾名舉子由雜役領下了船,那老船吏著人清點了人數,便堆著笑臉朝領頭的百戶說道:“有勞軍爺久候了,我等乃是安陽驛那邊來的,這趟船正要趕往臨清驛去。船上現有水夫六人,火夫兩人,力差驛丁四人,其餘船客十八人,眼下盡數在此了。”


    那百戶抬頭分辨了一下到場的眾舉子,也沒有真的下令派人去一一查檢路引,而是轉身朝老船吏甕聲問道:“我且問你,這船上可還有旁人?”


    老船吏迴道:“迴軍爺的話,船上還有一戶官眷,是迴滄州省親去的。”


    魏謙耳朵一豎,立時聽出了些異常來。船吏說船上隻有一戶官眷,可魏謙記得船上應該是有兩戶官眷的,隻不過其中一戶深居簡出,從不露麵,每日僅有兩名仆婦出入船室,端些飲食茶水之類的。魏謙雖留了心,但起先並沒有在意,如今一看,莫不是正撞上神仙打架的橫事了。


    百戶一聽船上還有人,揚手指使道:“既然還有人在船上,那你再派人去喊下來。”


    那船吏一聽,一張老臉立刻就垮了下來,連連叫苦道:“軍爺開恩,這實在是為難小老兒了!船上那是本府通政老爺家中的內眷,哪裏是我等能請出來見外人的?”


    那百戶本就已經等得十分不耐,聽了船吏的話後登時雙目圓瞪,怒道:“少要跟老子囉嗦!你這老貨,方才便拿勞什子舉人來唬我,現在又說什麽內眷外眷的,莫不是以為老子我是嚇大的。”


    船吏被噴了一臉唾沫,也不敢生氣,隻抹了抹臉,繼續陪著笑勸道:“這……軍爺說的哪裏話?小老兒我哪敢唬您?我這不也是為軍爺考量。這若是衝撞了船上的貴人,隻怕通政老爺會怪罪。”


    百戶也不傻,自然能聽出了船吏話裏威脅的意味,於是一把揪住船吏的衣襟,罵道:“賊他娘的,你可放亮招子看好了。這是大名府的地界,你們安陽的官還能管到老子頭上來不成?”


    魏謙聽了這話才知道,原來驛船行了半夜,竟已經出了河南,到了北直隸境內的大名府。


    船吏讓百戶這麽一揪,臉上也是露了慍色,陰惻惻道:“軍爺莫氣,我瞧啊,軍爺您也不妨去打聽打聽,咱們安陽通政老爺的嶽家是誰?滄州王河台家的親眷,想來漕道上下還是要給幾分麵子的。”


    聽到“滄州王河台”的名聲,百戶頓時就慫了幾分氣焰,愣愣放開了船吏。正如船吏方才所言,河台大人家的親眷,的確不是他一個小小的百戶能惹得起的。


    見百戶吃癟泄氣的模樣,心裏有氣的舉子們紛紛叫好,直唿痛快。更有好事者,還想差仆人給老船吏送去兩吊賞錢,卻被一旁的漕兵給逼退了。


    百戶見眾人起哄,頓覺在自己手下眼前丟了麵子,愈發覺得這趟船可疑起來。騎虎難下間,百戶隻好轉頭給一旁的小兵使了個眼色,那小兵會意,匆匆往後頭跑去了。


    趙崇明正跟著魏謙在後邊踮腳看著熱鬧,見著這情形,於是出聲問道:“道濟兄,這位滄州王河台是何方神聖啊?”


    魏謙也是摸不著頭腦,隻能兩手一攤,以示不知。


    倒是一旁的一位出身河南的宋姓舉子說話了:“所謂河台,便是尊稱河道總督的。這位老友難道不曾聽聞民間有俗諺雲:‘天上玉帝須姓張,天下河伯出韓王’?”


    先前那位劉姓舉子也正巧湊在一旁,聽了這俗諺後也是不解,於是問道:“敢問宋兄,這玉帝姓張的典故,劉某倒是有所耳聞,隻是這後頭一句又是何解?”


    宋姓舉子笑著解釋道:“想來劉兄也知道,我大明自文帝遷都以來,便設立兩京,分治南北。運河航道輸通南北,橫貫數省,這漕運自然也分為南漕和北漕。南漕管事的官員,不少都是出身紹興韓氏,至於我北漕,則由滄州王氏執牛耳。方才所說的這位王河台,他家祖上已經出了四位河道總督,故而民間有此一說。”


    “原來如此。”劉姓舉子嘖嘖稱奇,不由地心生向往。


    這時有人甩了甩扇,冷哼了一聲,顯然很是不屑。


    魏謙側頭看去,正是先前那位出身福建的虞姓舉子。


    虞姓舉子搖了搖扇,笑著道:“正所謂是‘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在下前日裏還聽聞,這位王河台眼下已是告罪停職,在家自省。朝廷還派了巡河禦史下來查訪,如今就等著定他一個貪墨瀆職之罪。”


    宋姓舉子頓覺被落了麵子,有心反駁,但畢竟不清楚其中虛實,一時間也是無話可說。


    這時又有人發問了:“河道總督可是三品大員,通天的人物。虞兄可知道,這位王河台究竟犯了何事?”


    虞姓舉子答道:“想必是因為三個月前黃河決堤,接連淹了三省一十六個縣。”


    呂姓舉子之前和虞姓舉子生了過節,於是問道:“可要說這黃河水患,年年都犯,比今年嚴重的不知凡幾。若要因此而罷免了河道總督,似乎有些說不過去吧?”


    虞姓舉子立時臉色一僵,一把合上扇子,恨恨道:“這……我如何知曉,你不如親自問那位禦史去。”


    呂姓舉子假笑了兩聲,暗損道:“以虞兄之博聞強識,竟也有不知之事?怪哉!怪哉!”


    “你!……”


    這時,之前離去的那位小兵又小跑著迴來了,朝百戶附耳說了幾句話。那百戶聽完,連連點頭,然後轉頭朝船吏說道:


    “船上既然有官家老爺的親眷,我等自然是不好冒犯。”


    老船吏連連點頭應是,可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又聽百戶話鋒一轉,揚聲說道:“那就去查查船上的貨物吧。來人!”


    老船吏臉色大變,立馬猜出了百戶的手段。可休說他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理由阻攔,那位百戶更是壓根不管船吏,直接讓手下漕兵一窩蜂地上了船。沒過一會,泱泱一夥的漕兵便將貨艙裏大大小小的包裹、書篋、箱子等貨物陸續都搬了下來,而後又當著眾人的麵騰倒翻檢起來。


    見著自己的行李被人當眾翻看,舉子們再也按捺不住怒火,紛紛朝漕兵破口大罵起來。還有一位舉子,索性直接指使自己的隨從去把自己的行李搶迴來,而其他舉子見有人帶了頭,便也紛紛讓自家隨從跟上。


    漕兵們雖說大字不識,可也知道這些舉人是高高在上的“老爺”,見這些“老爺”手下的人上來搶行李,一時間也沒敢輕舉妄動,隻攔著不讓,互相罵娘。


    見兩邊推推搡搡、鬧作一團的模樣,百戶也是惡向膽邊生,大罵了一聲“賊他娘的”,隨後快步上前,看準了前頭的一名隨從,抬腳便踹。


    這一腳正踹在了心口,那名隨從竟連慘叫都沒能發出一聲,當即軟癱在地上,一動不動,眼見就不活了。


    這下場中頓時寂靜一片,一眾人都看傻了眼。接著,不知誰人發出一聲怪叫,其餘的隨從趕忙連滾帶爬地跑迴到了自家“老爺”身邊。


    百戶兇神惡煞地看向一眾舉子,隨後“哐”地一聲,從腰上抽出刀來,四麵火光照映下,刀身上閃爍著扭曲的赤紅。


    站在最前頭的舉人們踉蹌著接連退了幾步,一個個皆是噤若寒蟬,再不敢出聲。


    百戶又瞪了眾人一眼,冷笑了一聲,隨後又踹了地上那名生死不知的隨從一腳,轉過頭,惡聲吼道:“愣著作甚!給老子繼續搜。”


    這次再沒有人敢阻攔了。


    魏謙一直拉著趙崇明在後頭,隻冷眼旁觀著。雖然他明知道在這個時代,人命就如草芥一般,可真正目睹之時,魏謙心底依舊發寒。


    魏謙察覺到趙崇明手掌發顫,轉頭看向趙崇明,見趙崇明眼神飄忽,臉色更是有些發白,於是低聲寬慰道:“慎行,別怕。”


    趙崇明如受了驚一般看向魏謙,過了一會才漸漸迴過神來,而後勉強扯出笑容,抬頭說道:“有道濟兄在,我不怕。”


    魏謙隻覺心疼,隻能握緊小胖子的手,才發現小胖子手心已經生了汗。


    魏謙還在納悶著百戶為什麽要當著眾人的麵搜檢行李,但很快他就知道答案了。


    一名漕兵也不知從哪掏出一袋東西來,高舉著大聲叫嚷道:“頭兒,找到了,是私鹽。”


    老船吏早已是麵如死灰,閉上眼看也不看,更不說爭辯了。


    一眾舉子麵麵相覷,但誰也不敢吭聲,隻是彼此心裏難免犯嘀咕。要知道販賣私鹽乃是重罪,可在場的都是有頭有臉的舉人,誰會傻到冒著殺頭的風險去做這不劃算的買賣呢?更何況還就隻藏著這麽一小袋私鹽?


    在場眾人之中,倒也不缺眼尖的人看明白了原委,但事不關己,索性緘口不言。


    百戶接過那袋私鹽,在手裏甩了甩,掂量了下分量,隨後轉過頭,朝老船吏獰笑道:“得嘞,老貨,你有什麽好說的,還是跟老子去衙門裏走一趟吧。”


    兩名漕兵上前對著老船吏就是一陣手腳相向,聽著老船吏的哀號,眾人哪裏敢再看。這時,趙崇明突然揚聲說道:“這分明是栽贓,方才明明是他的人故意將私鹽放進去的……”


    魏謙立時反應過來,趕忙拉住趙崇明,製止了後麵的話。


    可到底還是晚了,所有人的視線都朝這邊看來,那名百戶自然也不例外。


    “是誰?!”百戶吼道。


    站在前邊的舉子們趕忙避開百戶的視線,將後麵的趙崇明讓了出來。


    一旁的魏謙見狀,趕忙擋在趙崇明身前,朝百戶拱了拱手,笑著說道:“軍爺勿怪,我家老爺一時受了驚嚇,說了胡話,軍爺不必放在心上。”


    百戶揚了揚手裏的腰刀,冷笑道:“哦?我怎麽聽到有人說老子是在栽贓?!”


    魏謙額頭上冷汗都下來了,隻能繼續陪著笑道:“想來是軍爺聽岔了。”


    百戶輕蔑地掃視了一眾齊喑的舉子,唾了一聲。而百戶收刀正要轉身時,場中又響起一道壓抑著怒氣的聲音:


    “當眾栽贓,蓄意陷害。這北直隸的地界,如今可還有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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