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靖十六年十月十七癸醜日,嶽麓書院。


    “小賊,拿命來!”


    魏謙看到李叔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今日怕是兇多吉少了。


    魏謙轉身想跑,但護送兩人過來的男子早已經關上了院門,而等那男子轉過身來,其人的右手已經拄在了腰間的刀柄之上,正麵無表情地看著魏謙。


    像是看一個死人一般。


    魏謙不禁打了個冷顫,卻也隻能在心裏哀嚎著“吾命休矣”。


    而另一側的李叔也在快步逼近,那指地微揚的刀刃在殘陽裏似是染著一層血色。


    魏謙咽了咽口水,猶豫著要不要掙紮一下,這樣好歹也死得硬氣一些。


    原本雙手攏袖,笑意吟吟的山長聽李叔開口便是要取人性命,也是立時變色,連忙出聲叫住:


    “李元樞!”


    李叔果然停下了腳步,但卻不是因為山長,而是擋在魏謙身前的趙崇明。


    李叔眉頭緊鎖,眼中殺意更盛,很是不悅道:


    “少爺,你這是做什麽,快讓開。”


    趙崇明根本不敢直視李叔。他的雙腳有些不受控製,整個人甚至下意識就要聽命讓開。


    在趙崇明心中,李叔早便如同他父親一般。


    李叔身上帶著自己父親的遺誌,而這一路的奔波流離,也一直是李叔在照顧他、護著他。


    所以趙崇明之前也從未違拗過李叔的種種安排,就像以前順從父親的心意一般。


    可除了這一次。


    趙崇明終究沒有挪動半分,隻是右手下意識往後摸索著,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握緊了魏謙的手。


    這反倒讓緊張害怕到要命的魏謙安心了下來。


    反正他這條命本來就是撿來的,死了便死了,隻是……隻是小胖子多半要傷心一些時日了。魏謙心裏如是想著,突然打從心眼裏開始悲傷起來。


    趙崇明擋不住李叔,但還是有人能攔住的。


    山長此時也快步趕了過來,伸手就去搶李叔手中的刀柄,一邊怒問道:“李元樞,你什麽意思!”


    李叔也是沒想到山長竟然敢直接空手奪刀,一時沒有防備,持刀的右手還真就被山長的一雙手給牽扯住了。李叔想發力,又怕刀刃傷了山長,見一時間僵持不下,李叔也是生了火氣,迴道:“你如今竟老得連話都聽不清了?我今日便要了這小賊的狗命!”


    雖然山長往日裏便知道李叔不近人情的脾性,可這態度還是激怒了山長。


    山長立時是氣得吹胡子瞪眼,直唿其名道:“李衡,這是我書院裏的弟子,你要動手,可有問過老夫?”


    “這小子心術不正,前日裏的陰狠手段你也見識過了,這也就罷了,偏他還居心叵測,私自帶人下山,我豈能容他!今日便當作是我替你清理門戶了。”


    “老夫的書院輪得著你來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見山長跟李叔不對付,魏謙終於瞧見了一線生機,眼珠提溜直轉,一邊左右觀望著,一邊朝李叔嚷道:“這書院是聖人教化之所,你無憑無據的,怎可……怎可動用私刑,害人性命。你眼裏還有沒有書院,有沒有國法!”


    李叔冷冷看向魏謙,聲音凜冽:“今日任你再怎麽花言巧語也是無用,一個罪臣之子,我錦衣衛殺便殺了,你若不服,便去閻王那兒喊冤吧。”


    一聽“錦衣衛”三個字,魏謙的心立馬涼了個透,心底剛燃起的一線希望頓時被澆滅了。


    明朝錦衣衛的赫赫兇名,哪怕魏謙穿越之前就已經是如雷貫耳了,如今也算是切身領教了。魏謙哪能不知道,像錦衣衛這種國家特務機關,別說是他這麽一個罪臣之子,哪怕是平頭小百姓,對於錦衣衛而言,那也就跟宰自家的老母雞沒什麽區別。


    見李叔竟然對自己視若無物,山長終於是按捺不住怒氣,破口大罵道:


    “我呸,少拿你這‘錦衣衛’的狗屁名頭說事,我看你是小麻雀下鵝蛋——充個屁眼子比臉還大,老夫竟然準了你這條瘋狗迴書院來,真是八十老娘倒繃了孩兒——瞎了老眼失了手。你李衡就跟你那黑心肝的主子沒兩樣,前世都是沒腚眼子的潑才,就活該這輩子斷子絕孫,當個老……”


    後頭那個“絕戶”二字正要出口,山長突然意識到這可不把自己也罵進去了,還順帶咒了趙崇明一記,於是隻能憋了迴去,可氣勢也便弱了幾分。


    饒是如此,山長這一通汙言穢語罵下來,聽得魏謙那叫一個呆若木雞。


    魏謙雖然此前沒跟山長接觸過,隻在書院裏偶而遠遠見過幾次,可他瞧著這小老頭體格富態,須發灰白,慈眉善目的,頗是令人親近。


    加之山長平日裏的扮相也頗為持重,頭戴東坡巾,一身青色織金雲紋氅衣,加上方才那攏著袖,一臉樂嗬嗬的神態,活脫脫就是一副老官紳的好相貌。魏謙心裏原本還懷著幾分尊敬和孺慕,可他哪想到,這一院的山長噴起人來竟是如此不堪入耳。


    即便是見識過後世各種論壇罵戰的魏謙,一時也是在心底直唿遇到了“行家”。


    魏謙低頭看向趙崇明,心想這莫非就是小胖子說的“一向寬厚”,“待人和氣”?可真就應了“儒雅隨和”這詞。


    不過魏謙發現小胖子也是一臉的目瞪口呆,顯然也無法接受這令他幻滅的現實。


    至於當事人李叔,被山長這麽狗血淋頭罵了一通下來,臉上已是一片漲紅,氣息都是不穩,一雙虎目死死瞪住山長,咬牙切齒道:“熊思魯……”


    “喚你親爺老子作甚……”山長更是不甘示弱,甚至手上還在暗暗使勁,想將整把刀都搶過來。


    李叔一時也奈何不得這老匹夫,隻能開口出聲,喚道:“開陽。”


    原本隻攔在門口的男子聞聲,平靜的雙目中立時湛出神光,右手則徑直抽出鞘中的刀刃,一個踏步上前,揮刀就朝魏謙劈去。


    魏謙正打量著退路呢,雖有防備,但這疑似喚作“開陽”的男子當真是動若脫兔,魏謙甚至都來不及欣賞這柄傳說中的繡春刀,那映徹著夕陽的湛湛刀光已經閃花了他的眼。


    隱隱撲麵的淩厲刀風讓魏謙腦子裏是一片空白,正準備閉目等死之際,魏謙隻覺腰間一緊,眼前又是一晃,原來是小胖子那壯實的身影先撲到了自己跟前。


    刀鋒瞬息便至,在魏謙耳邊劃過一陣淒厲的破空聲。


    魏謙卻顧不得這如死神催命般的聲音,他想喚一聲懷裏這個死死抱住他的小胖子,可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來。


    魏謙從未像這樣恐懼過。


    他一雙手打著顫,想往小胖子背上探去,卻又不敢,生怕摸到的是滿手的鮮血。


    “少爺!”李叔也是被這情形嚇得大驚失色,這下再也顧不得跟山長拉扯,直接棄了刀,直奔向趙崇明。


    趙崇明本也是緊閉著眼,聽到李叔喚他,見狀後趕忙轉過身推著魏謙就往牆邊退,嘴裏則朝李叔央求著:“李叔,你別過來。”


    魏謙聽出小胖子中氣十足的聲音,隻覺得心中從沒有這麽高興過,就好像即將被斬首的死刑犯,突然聽到了那一聲“刀下留人”一般。


    可魏謙隻喚了一聲“慎行”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李叔自然也聽出來趙崇明沒有受傷,加之看到地麵上還有開陽的繡春刀上也沒有沾染半分血跡,李叔吊到喉嚨的心才放下了幾分。可他還是朝開陽望了一眼,見開陽搖了搖頭,這才長舒了口氣。


    可擔憂和恐懼散去後,隨之而來的就是壓抑不住的暴怒。李叔雙目險些冒出火來,死死瞪著魏謙,恨不得把魏謙千刀萬剮了去。


    李叔又看向趙崇明,質問道:“少爺,這小子究竟給你灌了什麽藥,少爺你竟然這麽護著他,連命都不要了。”


    李叔眼裏的怒意嚇得趙崇明下意識往後挪了半步,心裏強烈掙紮了片刻後,才使勁搖了搖頭,執拗道:“李叔……不關道濟兄的事,是我求著道濟兄帶我去城裏的,我……李叔……我……我求你不要傷了他。”


    魏謙確認了小胖子完好無恙後,強自按捺下了心裏的悸動和不舍。他心裏打定了主意,於是也懶得再聽後續這主仆二人間沒營養的狗血對白,揚聲叮囑道:“慎行,你留下斷後,替我拖上他們一會。”


    魏謙說完,硬下心甩開了小胖子的手,將小胖子往最近的開陽跟前推去,然後拔腿就往牆邊的那株槐樹跑去。魏謙踏著井沿,矮身一蹦,攀上了一根粗壯的樹枝,然後使了吃奶的力才挪上去了幾分,堪堪能伸手夠住附近的牆角。


    一旁的開陽趕忙扶住趙崇明,然後就要上前阻止魏謙逃跑,卻被趙崇明見勢抱住了大腿,開陽也不敢用力甩開趙崇明,就隻能眼看著魏謙笨拙地翻上了牆,而後縱身跳了下去。


    “哎喲!”隔著牆傳來魏謙的一聲痛唿。


    隨後又聽魏謙喊道:“慎行,我一定會迴來救你的。”


    這聲音越來越飄忽,一聽便知人已經漸然跑遠了。


    聽了這話,院內其餘四人一時都有些呆滯。


    趙崇明緩緩鬆開了手,迴頭望著魏謙跳下的那片牆頭,揉了揉眼角,隨後“噗”地一聲,憨笑出聲來。


    李叔很是氣急,恨鐵不成鋼道:“少爺怎還笑得出來,你這麽護著這小賊,可他卻把你拋下不管,你還真指望他迴來不成?”


    趙崇明依舊凝望著牆頭,撓撓頭想了想,笑著說道:“為善論心不論跡,若是圖著旁人迴報,難免多生煩擾。我原本就顧念著道濟兄,隻想他好好的,如今他安然無恙地……走了,我心裏自然是高興的。”


    這番話竟讓李叔一時不知該如何反駁,隻恨當日在船上沒把這個滿嘴胡言亂語的小賊給剁碎了去。


    李叔正後悔著,又聽一邊的山長拍手叫好道:“此言甚妙!甚妙!為善論心不論跡,想來下一句是:為惡論跡不論心了。”


    見山長又恢複了往日裏笑嗬嗬的溫和模樣,趙崇明一時也摸不著頭腦,差點以為之前山長的那些汙言穢語都是自己的幻聽。


    趙崇明點了點頭應道:“正是。”


    然後趙崇明又把魏謙的原話念了一遍。


    山長笑意吟吟,捋了捋頷下短須,稱讚道:“慎行呐,你雖說不諳人事,可到底是天資聰穎,像這些分明善惡的道理,旁人怕是一輩子都領會不來,有些人啊,那真是老藤鞭子趕野狗——一把年紀落到狗肚子上去了。”


    一旁的李叔哪裏聽不出來山長在指桑罵槐,隻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聽山長誇自己,趙崇明有些難為情,連忙擺手道:“山長過獎了,這些話都是道濟兄說與我聽的。道濟兄他懂的很多,教了我許多道理。”


    一提起“道濟兄”,趙崇明眼裏就泛起了笑意。


    山長輕“咦”了一聲,略想了一番倒也不怎麽意外。


    可一邊的李叔就聽不下去了,他也不能怪趙崇明,便朝山長怒道:“看你們書院教出來的好學生,滿嘴的歪門邪道。若不是你有意縱容,那小賊何至於膽大包天,竟敢拐帶世……少爺下山?”


    趙崇明正想要出聲替魏謙解釋,卻聽山長雙目一瞪,張口便罵道:


    “大肚婆娘吃黃豆——放他娘的狗屁。姓李的,你前個月上趕著來求老子的時候,怎麽不是這副狗頭嘴臉。你家世子在我這書院裏究竟是少胳膊還是少腿了,居然還怪到老子頭上來,我就縱容怎麽了?我瞧著他跟著那魏道濟可比跟著你好多了。”


    見山長說漏了趙崇明的身份,李叔和開陽都是如臨大敵,開陽立馬便出了院門去,左右環視了一圈才迴來,朝李叔點了點頭。


    李叔見山長臉上毫無愧色,也再懶得跟山長多計較,隻冷冷道:“你也不用說這些難聽的,我現在便帶人走。”


    山長聞言一愣,怒氣立消:“可……可這馬上要入夜了。”


    李叔半跪著身子,一邊替趙崇明理了理衣衫,一邊答道:“白日裏趕路反而不便,我已在嶽州府安排了船,就定在明日出發。”


    山長也沒挽留,隻冷哼了一聲道:“八百裏快馬赴喪宴——投胎的不急奔喪的急,要走趕緊走好了,別留在這礙老夫的眼。”


    李叔起身後卻沒有立刻走人,轉頭問道:


    “你把東西給我,我即刻便走。”


    山長朝門口張望了一眼:“我早讓人去拿了,你再等一會吧。”


    於是兩人一時都沉默了下來。而一旁的趙崇明趁這機會,扯了扯李叔的袖角,小聲問道:“李叔,我們是要離開書院了嗎。”


    “嗯,京城的事已經辦妥了,我這就帶少爺去南京。”


    趙崇明低下頭去,心裏掙紮了許久,到底還是沒有出聲違逆。他可以為了魏謙而反抗,可事關己身,他便隻能接受這樣的安排。


    李叔哪裏看不出來趙崇明的心思,心裏更是把魏謙恨得咬牙切齒,要不是怕傷了自家少爺的心,他剛剛一定要追上去,把那小子給活剮了。


    李叔難得放緩了聲,安慰道:“少爺你放心,日後不會再有人追查你的身份,到了南京後,我便帶著你在那安家,不用再四處奔走了。”


    趙崇明眼神黯然,沒有一絲歡喜,隻點了點頭,沒有做聲。


    好一會,趙崇明終於是鼓起了勇氣,抬頭道:“李叔,我……我想去跟道濟兄道個別。”


    見李叔眉頭皺起,趙崇明連忙解釋道:“就一會,我跟道濟兄說一聲就迴來,我怕……我這樣不辭而別,道濟兄……道濟兄會怪我的。”


    趙崇明說到最後,話裏已是有些哽咽。


    李叔腹中雖是氣得緊,卻到底也沒狠下心來,往一邊默然而立的開陽使了個眼色,便點頭同意了下來。


    趙崇明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先走到山長麵前,恭敬行了一個弟子禮。


    山長見狀,連忙俯身將趙崇明扶起,沒有讓趙崇明叩頭,道:“楊元和才是你的恩師,老夫當不得你這一禮。”


    “山長這些時日的照拂,慎行銘記在心。雖然山長沒有教過我,可我已經將山長視作半個老師。”


    山長歎息了一聲:“也罷,既然受了你半禮,我也提點你半句。楊元和宰執一國,無論治國之道還是治經的學問,都不是我能指摘的,隻是唯有這為人處世的道理,你切不可學他。不然……”山長說到這,又是一聲歎息,搖搖頭沒有繼續。


    趙崇明猶豫了下來,也不知該如何作答。


    山長看出了趙崇明的為難,轉又笑道:“你也不能學你那‘道濟兄’,那孩子我也算是看出來了,老太婆舉碗喝稀飯——端得是無恥(齒)下流,你生性最是仁厚純善,沒得被他給帶壞了。”


    李叔又是一聲冷哼,心想這老匹夫還沒糊塗,總算說了句人話。


    趙崇明連忙辯解道:“道濟兄他是……他不是壞人。”


    趙崇明原本想說魏謙是好人,可想到魏謙往日裏的行徑,“好人”二字始終是說不出口。而想起和魏謙朝夕與共的這些日子,趙崇明眼裏先是生出了滿滿的笑意,很快又翻湧起悲傷來。


    山長點了點頭,笑嗬嗬道:“老夫明白,你且去同他道別吧。”


    山長目送著趙崇明在開陽的護送下出了門去,而待院內再無旁人,山長才出聲譏諷道:“恭王倒是生了個好兒子。隻是不知這孩子前世造了什麽孽,平白無故地要為著他父親受這許多罪?”


    李叔也沒好氣:“王爺對世子殿下早有安排,實在犯不著你勞心。”


    山長捋著頷下短須,冷笑不止:“早有安排?這孩子自幼便離了生身父母,獨自入宮為質,想必這就是恭王的安排。他名義上是聖上的養子,實則成了外朝對抗內廷的棋子,終日命懸一線,看來也是恭王的安排。可後來聖上二子接連降世,楊元和被貶官流放,而他險些死在了宮裏,莫非……這還是他恭王的安排?”


    李叔無言以對,隻道:“不想你呆在這嶽麓山中,知道的倒是不少。”


    “哼,老夫雖處江湖之遠,卻還也不至於閉目塞聽。這朝堂和宮裏,左右不過是這些狗皮倒灶的破事,老夫早就看慣了,隻覺好生沒意思,還不如在書院裏教書來得自在清靜。”


    李叔瞥了山長一眼,淡淡道:“你怕不是在朝堂待不下去,被楊元和趕出京城,這才到這書院來的。”


    山長眼皮一跳,不想差點被李衡這小子猜出了老底,但山長麵上依舊裝作波瀾不驚,故作不屑道:“你是井底蛤蟆看青天——曉得個屁,你師父我好歹也當過日講官,是給先帝講過經筵,寫過起居注的。老夫當初禦街誇官,傳臚唱名的時候你還不知在哪裏玩泥巴呢。楊元和那廝是不知好歹,當時老夫便勸他還威福於主上,聖上雖然沒有根基,可終歸是大義正統所在,他楊元和看似能唿風喚雨,卻到底也不是這大明的天。潛龍勿用,亢龍有悔的道理,他一個明經治典的庶吉士怎麽就不懂?竟還遷怒於老夫,活該落得這麽一個下場。”


    山長本還有些幸災樂禍,但很快轉為了悵然,感慨道:“不過如今想來,當初或許是老夫思慮淺了。到楊元和這種位子上,又哪能是說退便能退的呢?”


    李叔卻道:“我也不懂你說的這些有的沒的,我隻知王爺為了保全世子殿下,便是連自己的性命都舍了去。”


    “這時候他才想起要保全自己的兒子了,那可真是咽過氣後想抓藥,入了棺材哭不孝——遲了。他分明是一連死了兩個兒子,眼看要絕了後,這才惦記起自己還有一個送了人的長子來。又是向朝廷上書請求重新立嗣為世子,又是假裝重病求聖上恩準其迴封地探望,最後還整這麽一出金蟬脫殼的戲碼,真當全天下人是傻子不成。他恭王不死,這出戲怎麽收場?”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你一個無兒無女的老鰥夫懂什麽。”


    山長原本還撚著胡子,頗有幾分氣度,可一聽李叔這話立馬又炸了。


    “你一個秀才都沒考上的童生,還有臉在老夫麵前講《戰國策》?伏羲門前算八卦,女媧跟前捏泥巴——當祖師爺的麵充什麽內行!”


    李叔卻懶得搭理山長,淡淡瞥了一眼沒吭聲。


    山長更來氣了,他心知李衡的痛腳,於是道:“他恭王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還計個勞什子的狗屁深遠?”


    果然一聽山長這麽不留情麵地罵恭王,李叔頓時就不淡定了,不悅道:“老匹夫,人死燈滅,萬事皆空,你且積點口德吧。”


    “哼,癩蛤蟆扒皮——活著惹人厭,死了還討嫌。他本就懷有不臣之心,暗地裏也不知做了多少惡事。他謀劃這一出金蟬脫殼時,可曾想過一朝兵亂將禍及多少無辜生靈?永州府數十萬子民何辜?我湖廣一省的百姓何辜?可恨他死了竟還能落個王爺的體麵,想來都算是便宜他了。”


    李叔沉默了一會,最後說道:“我不管別的,我隻知王爺對我恩重如山,臨終所托,不敢或忘。世子殿下是王爺的血脈,無論如何,我都要護著他的平安。”


    山長本還想嘲諷李衡幾句“愚忠”,可想起往事,又不禁意興闌珊,語帶蕭索道:“罷了罷了,有些事你們到底也不會明白。恭王用性命保全了自己唯一的兒子,彌補了虧欠,自己落了個心安理得;而你呢,好歹也能成全個忠義壯烈的好名聲。至於九重天上那位,更是除去了心頭之患。你們都有自己的謀算考量,可誰又真真替這孩子想過?誰又曾問過他願與不願?可歎他心性純良卻命途多舛,一朝變故,眼見著父母恩師一一離世,留他孑然一身,顛沛流離,昔日的養父竟還成了仇人,他好端端一個聖子皇孫,如今反不如那飄萍斷梗。”


    “王爺的苦心,世子他終有一天會懂的。”


    此時,院門之外傳來叩門之聲,隨之外頭有人喚道:“山長,您要的東西到了。”


    山長立刻整理了有些淩亂的鶴氅和冠巾,臉上複歸平靜,然後應了一聲門。


    進門的是一名齋夫,雙手持著一塊用絹布牢牢包裹的物件。齋夫正想要遞給山長,卻見山長使了個眼色,於是轉而交給了一旁的李叔。


    李叔翻開絹布,打開了裏頭的盒子,也不敢觸碰盒子裏的東西,隻細細查看了一番,然後又小心合上,收入懷中。


    山長道:“我找公羊老頭來看過了,不過他也參不透這塊玄璧上的玄機。”


    李叔眼裏閃過一絲失望,微微點頭道:“原本也沒指望能輕易解開,勞你費心了。”


    難得聽李叔同自己這麽客氣,山長有些驚詫,轉而問道:


    “既然這是恭王給你的,難道他就不曾告訴你這裏頭有什麽機關玄妙?”


    李叔搖了搖頭:“王爺臨終前隻交代說這東西不到最後關頭,萬萬不能動用,更不能讓宮裏那位知道。”


    山長又譏諷道:“鐵拐李的葫蘆——也不知是賣什麽藥。這究竟是你家世子的護身符啊,還是催命符呐?”


    李叔隻當沒聽見山長的冷嘲熱諷:“不知道也罷,隻希望不會真有用到這東西的一日吧。”


    “不過也不是全無半點收獲,公羊老頭倒是透露了這東西的來曆,他說這應當是文帝時留下來的東西。”


    “他怎麽知道的?”


    “他家祖上在文帝之時可是帝師,宮裏的那些密辛和禁物,就算知道些也不足為怪。”


    李叔陡然變色:“他知道這是從宮裏來的?”


    山長見李叔眼中殺機閃露,哪裏不懂李叔想幹嘛,趕忙勸道:“你可別去招惹他,他公羊家早已不過問俗務,便是知道了這東西的來曆也不會透露給旁人的。”


    李叔沉吟不語。


    山長隻好繼續勸道:“那老狐狸卜算通神,老夫浸淫《易》經這麽多年,也是遠不如他。你若是惹惱了他,指不定把你家世子的事給抖落出去,你自己且掂量著吧。”


    聽了這話,李叔才打消了心裏的念頭。


    東西到手,也是時候離開了。


    李叔也沒再跟山長多說,連禮節都免了,轉身便朝院門走去。


    開門時,山長還是叫住了他:


    “元樞。”


    “當初你執意下山,我為你課了一卦,你可還記得?”


    李叔默然,搖了搖頭:“太久了,早不記得了。”


    “鴻漸於陸,夫征不複。”山長喃喃念道。這句爻辭多年來讓他耿耿於懷,常自難安。


    李叔沉默了一會,才答道:“‘未知生,焉知死’,這也是老師你教過我的。像這些神鬼難測之事,弟子向來是不信的。”


    李叔說完,推門而去,再不迴頭。


    殘日西沉,夜色漸濃,目送著李衡的背影消失在暮色蒼茫之中,山長眉頭緊鎖,始終不見舒展。


    聖人說四十不惑,山長卻驀地發現,他如今早過了天命之年,卻是越活越不明白了。


    枉他這半生精研易理,皓首窮經,卻終究是窺不透這命數,參不透這世道。如今反而覺得這些個卦辭義理、經書典籍、聖人學問,竟全無是處。


    既然早知有那一日,當初自己為何偏就篤信了命數,要放這逆徒下山呢?


    山長在心中問自己,卻到底也沒尋出個答案來,隻長歎了一聲:


    “可真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命裏半點不由人呐。”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與那位尚書大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不負人間第一流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不負人間第一流並收藏我與那位尚書大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