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靖十六年九月十六壬午日,嶽麓書院。


    魏謙到底還是去看榜了,不過卻不是去看自己的名次。


    他自家人知自家事,不用想便知道自己定然是在倒數。


    昨日的課考雖比月初那次好上許多,但也隻是多填了幾道貼經題,後邊的墨義題依舊是沒動筆,魏謙估摸著自己這水平大概也就跟剛啟蒙的學童差不多了。


    待魏謙和趙崇明兩人來到書院前門的照壁時,此處已經黑壓壓地聚了好一片人,外舍和內舍的弟子基本都到了,大多都在踮腳張望,尋著自己的名字。


    旁人都是從上往下一個一個去尋,而魏謙則方便許多,直接看向榜末。


    果不其然,魏謙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永州府魏謙”。


    後頭還跟著兩個朱批小字,“丁等”。


    書院榜單分為四等,甲等三名,乙等十名,其餘皆是丙等,至於丁等,那是不入流的名次。書院有規矩,累計三次丁等就要被逐出書院了。


    不過名列丁等也在魏謙的意料之中,他唯一沒想到的卻是——他竟然還不是最末一名。


    至於最末那人更是出乎了魏謙的預料,不過倒也正好省事了。


    魏謙一臉怪異地看向身旁的趙崇明。


    趙崇明也很快便找到了自己的名次,轉頭見魏謙正看著自己,趙崇明立時低下頭去,小聲說道:“讓魏兄見笑了。”


    魏謙老臉一窘,很是無語,最後化作苦笑道:“我笑你作什麽,倒數第二笑倒數第一,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嗎?”


    趙崇明抬頭看向魏謙,撓了撓頭,兩眼彎成了月牙。


    魏謙發現發現自己對這小胖子是沒有半分抵抗力,趕忙別過頭去。


    這小胖子不會對自己有意思了吧。魏謙在心裏不無臭美地想著。


    說實話,魏謙哪能想到,這小胖子居然會在榜末,跟自己並列丁等。


    魏謙尋思著這小胖子看上去也不像是那種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啊,怎麽比自己這個穿越戶還要學渣。


    既然看到了小胖子的名次,魏謙也沒了再留在此處的興致,省得在這裏丟人現眼,於是拉著趙崇明就準備走人了。


    周圍的弟子都是三兩成群,或是喜上眉梢,滔滔不絕,或是麵露愁容,唉聲歎氣。魏謙和趙崇明這兩人徑直朝外走的身影倒是格外顯眼。


    “慢著。”


    有人出聲,正要叫住二人。


    魏謙一聽便認出了發聲之人,卻壓根不理,恍若未聞。


    但那人壓根不打算就這樣放過魏謙,三兩步跑到魏謙跟前,攔住了二人。


    這攔住之人喚作魏光祖,也是一名外舍弟子,說起來魏光祖算是魏謙在書院唯一的熟人了,因為兩人同出一族,論起年歲來魏謙還要喚魏光祖一聲族兄。


    隻是此前魏謙家中出了變故後,昔日的親族如今反倒成了仇人。


    “好狗不擋道。”魏謙麵無表情說道。他知道魏光祖來者不善,所以自然也不會有什麽好言好語。


    魏光祖聽魏謙直接罵他是狗,臉上頓時浮現出怒色,但片刻後又轉為冷笑,道:


    “這不是魏謙魏道濟嗎?怎麽這就走了?”


    “你!”魏光祖直接被這話給噎住了,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


    趙崇明則在一旁憋著笑,魏謙的毒舌他早就見識過了,連自家那冷麵少語的李叔都被魏謙一兩句話就給氣得動了刀,更何況旁人。


    魏光祖瞪了魏謙兩眼才緩過神來,反唇相譏道:“魏謙你怕是忘了,你如今正應該給你爹哭喪。”


    趙崇明偷偷看了魏謙一眼,隻見魏謙一臉的冷漠。趙崇明想起方才在食舍裏他聽魏謙說“守孝”本還沒在意,沒想到居然是五服之中最重的“父喪”。


    想起自己的身世,趙崇明心中生出同病相憐的酸楚來,下意識便貼近了魏謙。


    魏謙這具身體的父親早在魏謙穿越過來就過世了,魏謙連見都沒見過一眼,所以自然是對魏光祖的譏諷並沒有半分觸動,而且魏光祖這點嘴上功力在他麵前根本不夠看。


    魏謙眉毛一挑,笑道:“怎麽,你親爺爺死了你都不哭一下?豈不是不孝!”


    魏光祖愣了一下,疑惑道:“你胡說什麽呢?我家先祖父已過世多年……”


    “噗……”趙崇明原本還有些傷感,可見魏光祖這遲鈍的反應隻覺滑稽,又想起前些日子在江上,魏謙也是一張口就要當李叔的親爹,趙崇明一時便沒憋住笑。


    見旁人發笑,魏光祖這才反應過來魏謙是在說魏謙的爹是他的親爺爺,那魏謙豈不是他親爹了。魏光祖又是氣憤又是憋屈,心裏納悶著魏謙怎麽突然變得這麽牙尖嘴利起來,以前都是由著他欺負的。


    魏光祖又想起自己一家因為魏謙父親而遭的災,更是越想越氣,嘴裏不客氣道:


    “你跟你爹都是禍害,要不是你爹,族裏的產業也不至於被罰沒充公,讓外人給奪了去。”


    一旁看榜的弟子也被這邊的熱鬧吸引,視線漸漸投了過來,見著這情形,魏光祖更是刻意大聲說道:“魏謙,你居然還有臉來書院進學,就你這種丁等的貨色,別給我魏氏丟人了。”


    圍觀的弟子聽到“丁等”二字,頓時麵露鄙夷之色。


    魏謙本也不想跟魏光祖多計較,畢竟都是魏氏族人,如今既然當著外人撕破了臉,魏謙也不必收斂了,冷笑道:


    “你怕是忘了,當初你爹也是像條狗一般攔著路,求著我父親為他謀個一官半職。如今倒嫌被我父親連累了?你這一家上下的無恥嘴臉也是天下罕見了。”


    魏光祖被魏謙這話激得滿臉通紅,連口否認道:“你胡說八道,我爹何時求過……”


    這話自然是魏謙現編的,可他知道魏光祖掰扯不清,有恃無恐道:“那你把你爹叫過來。端起碗來吃飯,放下筷子罵娘,我倒要問問他是怎麽教出你這種忘恩負義的兔崽子?”


    魏光祖氣得渾身發抖,雙目通紅:“你……”


    “你什麽你,知恩圖報的道理,聖人有說,老師也有講,你在書院裏讀的聖賢書怕不是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你去外邊看看,便是城裏的窯姐兒見了恩客都要端著笑臉,滿大街養的狗見了主人都得搖尾巴,你在這朝我吠什麽勁。”


    這一通嘴炮下來,聽得眾人那是一個目瞪口呆,暗道有辱斯文。書院弟子大多都是體麵人家出身,哪裏見過這種連珠帶炮的罵法,從兒子噴到親爹也就算了,還把人比作娼妓又比作狗的,話雖糙了些,但卻又好像占著理,總覺得哪裏不對卻又說不出來。


    “魏謙,你欺人太甚!”魏光祖是再也受不了魏謙的喝罵,怪叫一聲便撲上來要打魏謙。


    “魏兄小心。”趙崇明驚唿了一聲。


    魏謙早就防了一手,見魏光祖撲過來就要打他,直接偏過頭小退半步,矮身就往魏光祖下盤踹了一腳。


    大家都是讀書人,魏光祖哪想到魏謙會如此陰險,整個身體頓時失衡,徑直栽了個狗啃泥。


    魏謙拍了拍手,正準備走人,卻不想魏光祖紅著眼,在地上指著魏謙,神情怨毒,大聲叫喚道:


    “你們都聽著,他爹原是寶慶府的僉事,是王府的罪臣,年初都是因為他爹指揮不當,據城不出,才讓恭王喪了命。”


    魏謙暗道自己大意了,他沒想到魏光祖居然失了神智,竟然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把自己族裏的醜事給抖了出來。


    要知道這事雖然官方已經給魏謙的先父定了罪,但族中是嚴禁族人在外說起的。


    周圍的弟子頓時指指點點起來:


    “竟然是罪臣的兒子,不在家待著居然還有臉出來。”


    “哼,要不是他爹,恭王也不會死,我們湖廣百姓也不至於今年落得這副光景。”


    “難怪隻是個丁等,原來是兵魯子的出身,書院何時會收這等賤戶了。”


    ……


    魏謙聽著眾人不善的議論,倒也並不在意,隻是心中難免埋怨:自己這個便宜親爹,大小也算是個四品武官,結果別的沒給自己兒子留下,偏偏留了這麽一屁股破債。


    魏謙深吸了口氣,想拉著趙崇明走人,卻發現小胖子正瞪著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他,眼裏神色複雜難明。


    這眼神深深刺痛了魏謙。


    魏謙自嘲一笑,隻覺心中有些苦澀,頓時沒了心緒,索性轉身,獨自便朝外走去。


    “你不許走!”另一個陌生的聲音從後麵叫住了魏謙。


    魏謙閉目歎了口氣,當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自己隻想安安靜靜地在書院混些日子,這麻煩怎麽就沒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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