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聽到的那幾槍正是龜田放的。


    他左等右等,等了半天毫無音訊,感覺苗頭不對,又派了幾個人前去偵查。他開槍是為了表明位置,防止他們迷路。


    不久,他們抬著那個被砸死的家夥迴來了。


    龜田本來心裏挺美,以為抓住三個美國飛行員易如反掌,做夢都沒想到會是現在這個結果。他先是麵如死灰,隨後舉著指揮刀狂喊:“混蛋!騙子!我要砍下你們的腦袋!”


    可是那兩個騙子已經無影無蹤了,他能砍下的隻是死者的一根手指。這根手指將送迴日本,安慰一下他的家屬。按照日軍的規定,特殊情況下可以采用這種方式。


    現在就是特殊情況。屍體被就地埋葬,插了一根樹枝做標記。然後龜田帶領部隊往迴走。


    可是,上山容易下山難。在山裏轉了這麽久,來時的路哪裏還找得到。他們唿哧唿哧走了老半天,看見的除了森林還是森林。


    山裏天黑得快,日頭偏西沒多久,天色就暗下來了,接著便黑咕隆咚,伸手不見五指,不斷有人腦袋撞到樹上,或者臉被樹枝劃破。龜田隻好下令就地休息,等天亮再走。


    夜晚的森林詭異恐怖,野獸的嚎叫聲此起彼伏,有時很遠,有時又很近,讓人毛骨悚然。


    盡管如此,龜田還是進入了迷迷糊糊的狀態。走了一整天山路,他實在太累了。但就在他快要睡著的時候,忽然覺得臉上有什麽東西在爬,一摸軟軟滑滑的,竟然是一條又肥又大的蜈蚣!


    龜田腮幫子上被狠狠蟄了一下,痛得大叫。周圍一陣騷動,所有的人都驚慌地跳了起來。


    以後龜田再也睡不著了,因為劇烈的疼痛,更因為深深的恐懼,不知還有什麽可怕的東西出現,萬一碰上毒蛇,命都要丟了。


    這一夜被毒蟲咬的不止他一個,痛苦的喊叫聲隔段時間就會響一次。最後所有的人都爬起來,再不敢睡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龜田的傷口開始發炎,毒性使得他半邊臉都腫了,像麵包似的,眼睛都睜不開,而且劇烈疼痛,讓人難以忍受。其他被咬的人情況也差不多。


    他們此番搜捕美國飛行員是臨時行動,三五天之內就要結束的,所以既沒有醫生也沒帶藥品。龜田沒辦法,隻好強忍疼痛,下令整頓隊伍,繼續尋找來時的路,離開這鬼地方。


    但很快士兵們就發現,這是個無法執行的命令,因為來時的路已經淹沒在茫茫森林中了,上哪兒去找!


    龜田後悔莫及,來的時候做上標記就好了!但當時誰又能想到帶路的是兩個騙子?


    龜田和他的部下就像沒頭的蒼蠅,在一片綠色的海洋裏東奔西跑,完全喪失了方向。


    原始森林莽莽蒼蒼,無邊無際。正值春暖花開的季節,繽紛的野花四處綻放,紅的黃的藍的白的,爭奇鬥豔,空氣中飄浮著淡淡的花香。蜜蜂嗡嗡嚶嚶,忙著采集花蜜。


    這是個多麽美麗的地方!但對於迷路者來說,這又是個多麽可怕的地方!


    龜田挑選出一名身手矯健的士兵,讓他爬上一棵大樹,居高望遠,希望能有所發現。可是這一招也不管用,那名士兵爬到樹頂上朝四麵看,眼睛都看疼了,但映入眼簾的還是森林,無邊無際的森林。


    折騰來折騰去,沒有任何進展,天卻又黑下來了。


    鑒於昨晚的慘痛遭遇,龜田決定鑽木取火。把篝火點起來,既能防蟲又能取暖。


    趁著天還沒黑透,眾人找來了一大捆樹枝當柴火。龜田親自動手,按照書本上的描述進行操作。但這事遠沒有想象的那麽簡單,他不停地鑽了半個多小時,搞得臂酸手疼,好不容易,火苗終於出現了。


    在士兵們的歡唿聲中,龜田把樹枝架到火苗上。隨著火越來越旺,大家的心情也越來越好。


    龜田趁機發表演講,鼓舞士氣:“大日本皇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這點困難算不了什麽,有天皇陛下的福蔭,明天我們一定能走出去!勝利永遠屬於大日本皇軍!”


    士兵們一陣嚷嚷。


    “天皇陛下萬歲!”


    “大日本皇軍是不可戰勝的!”


    “任何困難都攔不住我們!”


    接著龜田帶頭唱起了《拉網小調》。士兵們情緒高漲,圍著篝火又唱又跳,像開聯歡會似的。


    然而他們高興了沒多久,很快就悲劇了。


    老天爺像是故意跟他們作對,正當聯歡會進入高潮之際,突然一道閃電劃破夜空,隨後雷聲隆隆,大雨傾盆。好不容易點燃的篝火被澆滅,所有的人都成了落湯雞。


    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下了兩三個小時,到半夜才停。士兵們渾身都濕透了,想睡又睡不著,一個個疲憊不堪,牢騷滿腹。雖然沒人敢公然罵龜田蠢貨,輕易上當受騙,但那種意思誰都聽得出來。沒辦法,他隻好裝傻,因為他想想自己的確夠蠢的。


    到了第三天,處境變得愈加艱難。士兵們已經兩晚上沒好好休息了,困得眼皮都睜不開,有時候走著走著就睡著了,結果自己摔跟鬥不算,還殃及身邊的人,嘰裏咕嚕一倒好幾個。


    折磨著他們的不僅是疲倦,還有饑餓。這次行動沒做長期打算,所以每人隻帶了兩天的口糧,現在已經斷糧了。而且爬山運動量大,特別容易餓,所有的人都餓得有氣無力。


    還有比饑餓更糟糕的,那就是斷水。人不吃飯可以堅持相當長時間,但不喝水很快就會喪命。山上找不到水,他們隻好嚼樹葉草根,弄得嘴裏又苦又澀,反而更難受了。


    好不容易,有人找到了一個水坑,裏麵盛滿雨水。大家樂壞了,一哄而上,搶著舀水喝。


    龜田也舀了一杯,端起來送到嘴邊,這時他發現水裏好像有東西在遊動,仔細一看,是一種線頭似的小蟲。他嚇了一跳,急忙把水潑掉,喊道:“這水不能喝!有蟲!”


    可是來不及了,眾人已經把水喝下了肚。士兵們麵麵相覷,神情驚恐,有人開始嘔吐。


    嘔吐和瞌睡一樣,也會傳染。有人一帶頭,所有的人都跟著嘔吐起來,翻江倒海稀裏嘩啦。


    情況越來越不妙了。龜田明白,必須在體力尚未耗盡之前逃出去,否則就會葬身於此。可是山林茫茫,往哪兒逃呢?


    他放下指揮官的架子,讓大家充分發表意見,集思廣益。結果有人主張朝這邊走,有人主張朝那邊走,爭得不可開交。


    龜田迴想起來,上山的時候是上午10點多鍾,太陽在左前方。同樣這個時間下山,太陽就應該在右後方。


    龜田對自己的判斷很有信心,命令部下跟他走,定能脫離險境。


    然而,他想的太簡單了,結果並非如此。因為“右後方”是個很模糊的概念,走著走著就偏掉了,而且偏差會越來越大。


    時近中午,仍看不到一絲希望。就在大家灰心喪氣的時候,突然有人大叫:“飛機!飛機!”


    抬頭望去,果然有一架塗著太陽旗的偵察機在天上盤旋。


    所有的人全都興奮得跳了起來。龜田喊道:“它一定是來找我們的!趕快發信號!”


    眾人大眼瞪小眼。發信號?手上連一盒火柴都沒有,鑽木取火又來不及,這信號怎麽發?


    龜田畢竟是指揮官,他靈機一動,下令搜集柴火,然後把手榴彈集中引爆,希望能把柴火點燃。


    這一招還挺管用,柴火真的被點燃了。然而等到煙霧冒起來,飛機也飛走了,留下一片空蕩蕩的藍天。


    龜田愣了好幾分鍾,最後長歎一聲,帶領隊伍繼續上路。


    上路是一種習慣性的說法,其實哪有路?他們從早到晚走了一整天,還是沒有走出去。


    這下龜田心徹底涼了。他是在城市裏長大的,毫無野外求生的經驗。那些士兵也一樣,麵對這樣的局麵隻能幹瞪眼。


    黃昏時分,他們發現密林中有一小片空地。龜田決定就在這兒過夜。


    士兵們坐在地上,一個個口幹舌燥,有的說喉嚨著火了,有的說嘴唇開裂了,還有的說舌頭都燒焦了。


    這時忽然有人喊:“有東西吃了!你們看!”


    大夥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望過去,隻見地上長著一大片綠油油的植物,看著像芹菜。


    那個人說:“這是野芹菜,可以生吃,我小時候在外婆家經常吃的,很好吃,而且富含水分。”


    大夥頓時興奮起來,爭先恐後地跑過去,你一把我一把采了不少,放進嘴裏咀嚼,果然有一股芹菜味兒,又解渴又充饑,低落的士氣也稍稍振作了一些。


    然而好景不長,很快就出問題了,有幾個人臉色煞白,滿頭冷汗,難受得不行。接著,所有人都出現了同樣的情況,隻不過症狀有的輕一點有的重一點,顯然是食物中毒。


    其實他們吃下去的並不是什麽野芹菜,而是一種形似芹菜的有毒植物,當地人稱為毒芹。


    那個發現毒芹的人吃得最多,中毒也最深。他痛苦不堪,抱著肚子在地上打滾,嘴裏喊著:“救救我!救救我!”


    可是誰都救不了他。他們無醫無藥,麵對痛苦的煎熬,所有的人都隻能咬牙忍受。


    天快亮的時候,那個人停止了喊叫,他死了。


    士兵們看著死者那張五官扭曲的臉,不由得心驚膽戰麵麵相覷,好像在問,下一個是誰?


    還好,死掉的隻有他一個,其餘的人第二天情況有所好轉。但這並沒有讓他們得到多少安慰,死神仍然在他們周圍徘徊,等著把他們帶走。


    今天是第四天了。龜田拄著指揮刀站起來,強打精神說:“我們不能在這兒等死,現在出發!”


    可是沒人聽他的命令,因為士兵們已經走不動了,不想再白費力氣。龜田大怒,舉刀咆哮:“誰敢抗命不遵,死啦死啦的!”


    士兵們沒辦法,掙紮著站起來。其中兩個人有傷在身,實在走不動,成了累贅。龜田決定讓他們留下,帶領其餘的人上路,等到安全有了保障,再迴來找他們。


    幾天之前,他們還是一支軍容整齊的部隊,如今卻七零八落慘不忍睹。


    他們機械地邁動腳步,在草木岩石間跌跌撞撞地走著。饑渴、疲憊加上食物中毒,讓他們的神經瀕臨崩潰。對於逃出這片吃人的森林,他們已經不抱希望了,繼續行走隻是為了證明自己還活著。


    紅日西沉,暮色蒼茫。又一天即將過去,可怕的黑夜即將到來。


    就在這時,走在最前麵的龜田突然擺了擺手,示意隊伍停下。他似乎聽見有什麽動靜。


    仔細聽來,沒錯!有人在說話!


    龜田大喜。一定是碰上了獵人!這下好了!絕處逢生了!


    龜田和他的部下精神陡增,歡唿著衝過去。可是衝到半路突然停下了,歡唿聲也戛然而止,仿佛被凍住了似的。


    麵前的確有兩個人,但並非獵人,而是被留下的兩名傷員。


    原來龜田他們兜了個大圈子,又迴到了老地方。


    士兵們一下癱倒在地。龜田也陷入了深深的絕望。


    5年前淞滬戰爭的時候,他跟隨部隊在上海金山灣登陸,此後從上海打到南京,經曆了許多殘酷的戰鬥,還從未像今天這麽狼狽這麽害怕過。


    堂堂的警備司令竟然陰溝翻船,被困死在山裏,簡直丟臉丟到家了。與其那樣,還不如切腹自盡,留下最後一點尊嚴。


    龜田的手伸向掛在腰間的指揮刀,慢慢把刀拔了出來。森冷的刀鋒掠過他的臉頰,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他用這把刀殺死了不少中國人,現在他要用它殺死自己了。


    龜田雙膝跪下,把刀對準自己的腹部,剛要用力插進去,耳邊突然隱約飄來一陣歌聲。


    他以為是自己的幻覺,但看看周圍那些人,他們都豎起了耳朵,顯然也聽見了。


    片刻滿懷希望的等待之後,歌聲再次隨風飄來。這次聽得比較清楚了。不是幻覺!的確有人在唱歌!


    實際上,他們聽到的並不是歌,而是流傳於浙江紹興一帶的地方戲,名為紹劇。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般說來,南方的戲劇都有婉轉溫潤的特點,但紹劇卻是個例外,它的曲調高亢激越,與河北梆子、山西梆子相近,很可能是南宋時從北方傳過來的。


    那人唱的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行船又遇頂頭風……”


    這可不是什麽吉利話,但龜田他們聽不懂,隻知道這是三天多以來,頭一次聽見別人的聲音,感覺無比親切無比動聽。盡管那人的嗓子有點破,但在龜田等人聽來,簡直就是天籟之音!


    龜田和他的部下高興得連蹦帶跳,振臂歡唿。


    好了好了!這下有救了!天皇保佑!天皇萬歲!


    龜田把準備切腹的指揮刀收好,帶領部下朝歌聲方向趕過去。


    精神的力量是巨大的。剛才他們還半死不活,此刻卻如同吃了九轉還魂丹,一個個生龍活虎,渾身是勁。


    天越來越黑了,雖然明月高懸,但茂密的樹木遮蔽了月光,什麽也看不清,不時有人被樹根石頭絆倒,摔得鼻青眼腫。


    幸好歌聲沒有停,還在不斷傳來,仿佛在為他們引路。而且從聲音判斷,他們距離唱歌人已經不遠了。


    他們不顧一切,加快了腳步,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生怕失去目標,那就全完了。


    歌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突然,有人發出一聲慘叫,原來他的一隻腳被捕獸夾死死夾住了,動彈不得。隨後慘叫聲此起彼伏。


    混蛋!這是怎麽迴事?


    龜田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忽然他也慘叫了一聲,因為腳上一陣劇痛,那隻腳紮進了什麽東西,俯身仔細一看,是一根尖利的竹樁。


    原來他們進入了一大片竹林,地上遍布砍掉竹子後留下的竹樁,密密麻麻。它們被故意砍成矛尖狀,兩寸多長,異常鋒利,腳一踩上去,立刻就會被刺穿,難怪慘叫連連。


    龜田終於反應過來,被他們視作救星的唱歌人其實是兇神,把他們引過來想要他們的命!


    龜田的慘叫聲招來了一串子彈,緊貼著龜田的腦袋飛過去。緊接著槍聲劈劈啪啪響成一片。


    同時朝他們射來的還有弓箭、短矛甚至石頭。龜田身邊不時有人慘叫著倒下。


    龜田咬了咬牙,使勁把被竹樁刺穿的腳拔出來,舉著指揮刀嘶聲狂喊:“衝!給我衝!”


    喊聲未落,一支箭射在他右臂上,指揮刀當啷掉落。他用左手撿起指揮刀,繼續喊叫:“衝!快衝!”


    其實根本不用他喊,這些鬼子兵全都明白,現在不是魚死就是網破。


    盡管遭到突襲,隊伍已經亂了,但他們畢竟是正規部隊,訓練有素,火力上也占據壓倒性優勢。他們用機關槍開路,拚命衝出去,背後丟下了十來具屍體,連砍手指都顧不上了。


    龜田不敢鬆懈,帶著他的殘兵敗將沒命的跑,饑渴、疲憊、傷痛全都忘了,逃命要緊。


    天漸漸亮了。襲擊他們的人沒有追來,下山的路也找到了。


    龜田這才鬆了口氣,停下整頓隊伍。結果不整不要緊,一整淚汪汪。


    此番搜捕美國飛行員,他帶出來兩個小隊,總共一百來人。他率領其中一個小隊上山,短短數日後,51人變成了31人,減員將近百分之四十,美國飛行員卻連影子都沒見到。


    這是一場慘敗,徹底又可恥的慘敗,讓他這個警備司令顏麵盡失。


    龜田長歎了一聲,帶領隊伍灰溜溜下山。


    想到即將有吃有喝,能躺在溫暖的床上美美的睡一覺,士兵們心裏稍感寬慰。然而,龜田沒讓他們迴駐地,卻發出了一個意外的命令:“全速前進!方向範家莊!”


    日軍素來等級森嚴,上級的命令要絕對執行。但如今龜田已經威信掃地了,小隊長鬥膽提出反對意見:“報告長官,我們全都累垮了,走路都很困難,現在最需要的是修整。”


    龜田切齒道:“不!現在最需要的是報複!我要把範家莊的人統統殺光,一個都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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