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雅辛來授課的日子。


    林浣芝一見到他就興奮地說:“老師,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我剛剛得到了一把小提琴,音質非常非常好,簡直無法形容!”


    “是嗎?”雅辛很感興趣:“哪裏來的?”


    “店裏買的,龐叔叔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林浣芝說:“這種事可遇而不可求,我運氣太好了!”


    她把小提琴拿到雅辛麵前:“瞧,就是它。”


    讓她萬萬沒想到的是,雅辛看到這把琴,竟然臉色突變,踉蹌著跌坐在沙發上。


    他的反應完全出乎林浣芝的意料,沈卉也驚呆了。


    停了一會兒,沈卉小心翼翼地問:“雅辛先生,你怎麽啦?出了什麽事?”


    “我……我有點不舒服。”雅辛說。


    “恐怕這不是真話。”沈卉搖頭道:“我看到是這把小提琴讓你不安,莫非你認識它?”


    “不,不認識,從來沒見過……沒見過。”


    雅辛支支吾吾,躲躲閃閃,分明在撒謊。


    “不,你一定認識。”沈卉加重語氣說:“雅辛先生,如果你還把我當朋友,就請告訴我實情。”


    在沈卉的一再追問下,雅辛喃喃說道:“其實何止是認識,這把小提琴就是我的……不,應該說曾經是我的。”


    沈卉和女兒麵麵相覷。


    雅辛接著說:“我有三把小提琴,這一把是我最心愛的。從家鄉逃出來的時候,我幾乎丟失了一切,但這把琴始終帶在身邊。”


    “那你為何要賣掉它呢?”


    沈卉話剛說完就後悔了。弱智!這還用問嗎?一定是他碰到了難關,迫不得已才賣的!


    “沒辦法,要給女兒治病。”雅辛滿麵愁雲:“她體質很弱,最近又得了肺炎,住醫院要花很多錢。”


    沈卉同情地望著他:“真不幸。”


    雅辛拿起小提琴,深情地撫摸著說:“這把小提琴來曆不凡,它出自十八世紀意大利著名工匠安東尼之手,他製作的小提琴如今留存的已所剩無幾了,非常珍貴。”


    沈卉咋舌道:“這麽說來它是無價之寶了,我還嫌八百塊銀元買它太貴了呢,真好笑!”


    雅辛重重的歎了口氣,說道:“它對我來說就好比騎士的馬、武士的劍,它曾經幫助我榮獲不少獎項。我把它視作生命的一部分,要不是走投無路,我怎麽舍得賣掉它!”


    沈卉黯然點頭。他的心情她完全理解。


    雅辛把小提琴夾在肩膀上,閉眼沉思了幾秒鍾,拉起了薩拉薩蒂的名曲《吉普賽之歌》。


    這首曲子從傷感哀怨開始,以熱烈歡快結束,雖然不長,但難度很大,被稱作小提琴演奏領域的王冠。雅辛技藝高超,拉出的每個音符都很精準,飽含深情,扣人心弦。


    沈卉和林浣芝聽得淚流滿麵。雅辛的眼睛裏也噙滿了淚水。他們雖然來自不同的民族,有著不同的遭遇,但這一刻音樂把他們的心連在了一起。


    這天下課之後,林浣芝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決定,她要把琴還給雅辛。雅辛吃了一驚:“這怎麽可以,它已經不是我的了。”


    “不,它是你的,”林浣芝說:“永遠是你的,它是你生命的一部分,請收下它。”


    雅辛態度很堅決:“我不能收,我已經把它賣了,現在它是你的了。”


    林浣芝的態度同樣堅決:“它在你手上才相得益彰,我不配、也沒資格擁有它,請你一定收下!”


    沈卉很讚賞女兒的決定,在一旁勸道:“雅辛先生,我女兒一片誠心,你就收下吧。”


    雅辛正色道:“你們的好意讓我非常感動,這一點我永遠不會忘記。但這把琴已經不屬於我了,它有了新的主人。相信林小姐會像我一樣珍愛它,給它增添新的榮耀。”


    雅辛說完轉身就走。沈卉和林浣芝拿著小提琴追出來:“等一等!雅辛先生,等一等!”


    雅辛頭也不迴,快步離去。


    沈卉和林浣芝無奈地望著他的背影。


    這時他們家那輛奧斯汀小汽車在門口停下,龐金海打開車門,詫異地問:“嗨,你們倆站在這兒幹什麽?為何還拿著小提琴?”


    沈卉把剛才發生的事情講了一遍。龐金海很驚訝:“原來這把琴是雅辛先生的?這麽巧?”


    “是啊,真的太巧了。”沈卉苦笑道:“浣芝要把琴還給他,但他無論如何都不要。”


    龐金海望著林浣芝問:“你真舍得還給他?”


    林浣芝正色道:“這把琴對他太重要了,我不想奪人所愛,更何況他是我的老師、我的偶像。”


    此時龐金海的腦子轉得比風車還快,他突然意識到,一個好機會又送上門來了,要趕緊抓住!


    他朝林浣芝伸出手:“把琴給我。”


    “你要幹嘛?”沈卉不解地問。


    “去還給雅辛先生!”龐金海說:“既然這把琴對他那麽重要,就一定要還給他,否則我良心不安,快上車!”


    母女倆上了車。汽車很快追上了雅辛。龐金海把車停在路邊,沈卉在車裏喊:“雅辛先生,請你上車。”


    雅辛惶惑地站在那兒。


    沈卉打開車門:“請上車雅辛先生,我有話跟你說。”


    在沈卉的一再懇請下,雅辛很勉強地鑽進車裏。龐金海讓沈卉做翻譯,要把小提琴還給他。雅辛還是堅決不要。


    龐金海想了想,說道:“雅辛先生,我能不能問一句,你從老白俄那兒得了多少錢?”


    雅辛道出,老白俄扣下100塊傭金,給了他700塊銀元。


    龐金海說:“這把小提琴對你意義非凡,你賣掉它是出於無奈。我看這樣吧雅辛先生,小提琴請你收迴,你還給我六百塊銀元,剩下的一百給你女兒看病,好不好?”


    沈卉對龐金海提出的方案非常讚賞,覺得這個方案兩全其美,解決了雅辛的全部難題,所以力促他接受。但雅辛還是搖頭:“我不能無緣無故收下這麽大一筆錢……”


    “怎麽是無緣無故呢?”沈卉搶著說:“我們已經是朋友了,互相幫助理所當然。假如我有困難,你也不會袖手旁觀的,是不是?”


    雅辛說:“當然不會,可是……”


    “這把琴太高貴了,我女兒現在還不配擁有它。”沈卉誠懇地說:“等到將來她有所成就的時候,再重新討論這把琴的歸屬,好嗎?”


    一番勸說之後,雅辛終於接受了龐金海的方案。他抱著失而複得的小提琴,眼含熱淚,說了無數遍謝謝。


    龐金海明顯地感覺到,自己這一寶押對了,沈卉很欣賞他的表現。她雖然沒說什麽,但迴家時給了他嫣然一笑。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他已經成功地打開了她的心扉。


    這是一筆極其劃算的買賣。他為這把小提琴支付了800塊銀元,現在收迴了600塊,也就是說,贏得美人心的代價僅僅是200塊銀元!天底下哪裏去找這樣的好事!他簡直忍不住要為自己喝彩了!


    另外運氣也很重要,他還要感謝老天爺的幫助。


    小提琴事件是個轉折點,讓他與沈卉的關係前進了一大步。他趁熱打鐵,使出渾身解數向沈卉發動愛情攻勢。


    他雖然沒有結過婚,但他的生活裏並不缺少女人,這方麵他經驗豐富,手段高明,堪稱勾搭女人的專家,更何況他倆還有一段青梅竹馬的經曆在。


    他的進攻產生了明顯的效果,他看到沈卉的眉頭漸漸舒展了,愁苦的臉上有了越來越多的笑容。她雖然已不再年輕,但笑起來還是那麽甜美,還是像從前一樣迷人,讓他迴想起當年那些甜蜜的往事。


    他覺得時機已經成熟,是時候向她表白了。


    1941年的春天來得有點晚,都快三月底了,氣溫還遲遲不肯迴升,柳枝上的嫩芽病懨懨的,牆角黃色的迎春花也開得稀稀拉拉。


    這天中午,他以做股票賺了一把為借口,請沈卉到杏花樓喝下午茶,然後到華龍路法國花園散步。


    天氣不怎麽好,雲層遮住了陽光,風吹過來有點冷。龐金海豎起了大衣領子,沈卉也把脖子上的羊毛圍巾裹得更緊一些。


    公園裏遊人寥寥,氣氛恬靜,正是表白的好地方。龐金海看過黃曆,今天是個大吉的日子,諸事皆宜。他不想再等了,決定今天就向她攤牌。


    這是激動人心的一刻,對此他已憧憬過無數遍,有時在夢裏,有時在幻想中。他準備好了精心打磨的劇本,台詞早已背得滾瓜爛熟,表情也對著鏡子反複演練過,這應該是一場精彩的終生難忘的表演。


    假如他的求愛被接受,這也將是他的告別演出,今後再也不用演戲了。


    然而,實際情況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不知怎麽搞的,事到臨頭他忽然怯場了,害怕了,那些動聽的台詞似乎變成了魚骨卡在喉嚨裏,一個字也講不出,憋得臉通紅。


    沈卉扭頭瞟了他一眼,詫異地問:“金海,你幹嘛支支吾吾的?你這是怎麽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是激動?是心虛?還是林永年陰魂纏繞?這種事以前還從未發生過。


    麵對沈卉的追問,他無言以答,隻能在心裏罵自己沒出息,眼看著大好機會白白溜走。你這個沒用的東西!活該被人踩在腳底下!你還活著幹嘛?幹脆跳進黃浦江喂魚算了!


    他痛苦自責、懊喪怨恨,就在這時候,突然喵的一聲,灌木叢裏躥出一隻野貓來。沈卉受了驚嚇,下意識地靠在他身上,緊緊抓住了他的胳膊。這也是以前從未發生過的。


    謝天謝地!他想,一定是老天爺可憐我,派那隻野貓來幫我了!


    他順勢把沈卉攬入懷中,在她臉上吻了一下,柔聲安慰:“別怕別怕,一隻貓而已。”


    “這畜生,嚇了我一跳。”


    沈卉推開龐金海,氣惱地整了整散開的圍巾。


    那句“畜生”說得特別響,實在有些紮耳。要是在以前,他肯定會懷疑她含沙射影,但現在不會了,因為現在她已經是一隻被套住的獵物。


    他望著她微笑道:“你討厭那隻貓,我倒要感謝它呢,是它給了我一個吻你的機會。”


    沈卉臉紅了,把頭扭到一邊。


    他接著說:“剛才你問我怎麽了,幹嘛支支吾吾,其實我正糾結於要不要向你表白。”


    “表白?表白什麽?”


    “讓你知道我愛你,讓你知道我想要和你結婚。”


    沈卉心裏震動了一下,隻是輕輕的一下。她知道這句話他早晚會講出來的,她有思想準備。


    龐金海把她拉到跟前,深情地注視著她:“這個愛字我十幾年前就應該對你說的,可惜晚了一步,隻能把它藏在心裏。假如永年沒有遭遇不幸,我會永遠藏著它,直到它和我一起爛掉。可是永年不在了,我大膽把它說了出來,你……你不會怪我吧?”


    現在他又重新掌控了局麵,精心打磨的台詞娓娓道出,加上語氣和表情的完美配合,相信任何一個女人都抗拒不了。但讓他失望的是,隻有他覬覦的這個女人除外。


    沈卉避開了他的目光,走到一張長椅前慢慢坐下。


    在他們的生活圈子裏,龐金海追求她已經是公開的秘密,周圍的人都覺得他倆很般配,堪稱天造地設。杜德本的妹妹還跟她開玩笑說:“你要不要?你不要我就要了。”


    說實在的,自己年紀還輕,以後的日子還長,再婚恐怕是早晚的事情。而假如要再婚的話,龐金海無疑是最合適的人了。他溫和體貼,聰明能幹,而且跟她還有過一段美好的經曆。誰都會認為,選擇他是一件順理成章、毋容置疑的事情。可是……


    沈卉心裏很糾結。這種糾結不僅僅是出於內疚,覺得對不起死去的丈夫,更重要的是,她內心深處一直有個聲音在警告她:千萬別答應!龐金海是個危險的選擇!


    那聲音隱隱約約,卻很頑固,時不時的冒出來,令她心煩意亂。


    奇怪,怎麽會這樣?她努力想找出原因所在,卻始終找不到。她因此愈加苦惱愈加不安。


    龐金海在她身旁坐下,握住她的手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覺得對不起永年,是不是?”


    沈卉順水推舟地點了點頭。龐金海說:“阿卉,你要麵對現實。永年不在了,你還活著,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你要重新開始生活。假如永年地下有知,相信這也是他的希望。”


    諸如此類的話,沈卉已經聽了無數遍,早就麻木了,再聽隻能讓她厭煩,沒別的感覺。


    龐金海見她嘴角抽動了一下,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隻好把他的王牌打出來:“況且你還有女兒,你不能不替她著想。她需要父親,需要一個完整的家庭,這對她很重要。”


    在沈卉聽來,這些也都是陳詞濫調,沒多大意義。


    她擺脫了他的手,緩緩道:“你說的都對,不過……永年畢竟走了沒多久,還是再等等……”


    “還要等?你要我等到幾時?”龐金海喊道:“我已經等了這麽久,白頭發都等出來了!你看看!”


    的確,他鬢角的白發清晰可見。他臉上的皮膚也鬆弛了,眼角出現了魚尾紋。


    沈卉很久沒細細打量他了,此刻她忽然發現,記憶中那個漂亮的鄰家小哥已經變了,變成了一個滿麵滄桑的中年人。


    一絲淡淡的惆悵和同情在她心裏油然而生。


    假如當年她嫁的是他而不是林永年,他肯定不會是現在這模樣。從這一點上講,她是有愧於他的,也許是時候對他做出補償了吧?


    這個念頭剛從腦子裏閃過,警告聲就在耳邊響起,不安的感覺也緊隨而至,讓她的心抽搐了一下。


    不行!不能答應!我還沒準備好!


    她定了定神,喃喃說道:“這件事對我太重大了,我還要想一想,給我點時間好嗎?”


    她用的是商量的口氣,但她的表情卻告訴他,沒什麽好商量的,這個決定不可改變。


    龐金海無奈地歎了口氣。


    既沒答應也沒拒絕,這已經是他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結果了,再逼她隻會弄得更糟。


    沈卉把粘在羊毛圍巾上的一片枯葉摘掉,站起身說:“好像越來越冷了,我們還是走吧,我想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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