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永年挺走運,正趕上老板的小老婆給他生了兒子,心情好,所以事情進行得很順利。林永年辦完手續,付了押金從車行出來,已經是一名正式的車夫了,明天就上班。


    第二天一早,他到車行領了板車,到指定的地點去裝貨,一麻袋一麻袋的糧食,裝得滿滿當當,用繩子把麻袋紮牢之後,就要上路了。


    他把車上的皮帶扣在肩膀上,躬身屈背,使出了吃奶的勁兒,沉重的板車才開始移動。這時別的車夫早就遠去了。


    常言道,看人挑擔不吃力,自己挑擔淚汪汪。


    拉板車看著好像很簡單,其實也有些竅門在裏頭。林永年不懂竅門,又從沒幹過這麽重的體力活兒,弄得大汗淋漓,臉上黑一道黃一道,十分狼狽,等他歪歪斜斜的把車拉到碼頭,已經是中午時分了。


    收貨員正準備吃飯,碗筷都擺好了。林永年隻得賠笑作揖,央求對方把貨收下。收貨員很惱火,吹胡子瞪眼:“這時候才來!別人兩車都送到了!你他媽是幹活還是逛街?吊兒郎當的!不想幹就滾!”


    林永年忍氣吞聲,眼淚隻能往肚裏咽。有什麽法子呢,人在屋簷下,哪能不低頭?


    好話說了一籮筐,對方這才勉強把貨收下了。這天他咬著牙拚命幹,總算拉了兩車。


    雖然工作量隻有別人的一半,他已經累得頭昏眼花。迴到棲身的橋洞下,就著涼水啃了一塊餅,倒頭就睡。可是睡又睡不好,渾身又酸又疼,每一塊肌肉都在發出抗議,要求他別幹了。


    俗話說,人窮別投親,力薄休負重。勉強去做自己做不動的事,會造成很大的傷害。


    這個道理很簡單,他不是不懂,但他又不能不幹。他要吃飯、要生存、要與親人團聚、還要找龐金海算賬。為了這一切,再苦再難也要堅持。


    信念給了他力量。他咬緊牙關堅持下來了,逐漸適應了苦力生活,每天的送貨量從兩車變為三車、四車,收入也相應增加了。另外,他還逐漸了解了其中的潛規則。


    車行裏除了老板,權力最大的人是調度員,因為上哪兒運貨、運什麽貨,都是他說了算。誰拍他馬屁,跟他關係好,派工的時候就能占便宜,貨又輕路又短,錢還掙得多。


    林永年對這一套十分反感,可是沒辦法,隻能入鄉隨俗,時不時的塞點好處給調度員。


    幾個月做下來,他幹活越來越得心應手,還有了一點點積蓄。


    不知不覺,天氣已經開始轉涼。到了冬天,再數著星星睡覺肯定吃不消,他打算跟人合租一間房,或者買點材料搭個小窩棚。眼下他隻能睡橋洞,把全部積蓄都藏在貼身口袋裏。


    這天,他送貨途中遇上一座橋,叫作三道溝。橋不算高,但要過橋也挺費勁的。現在他已經很有經驗了,他在橋堍下停車,打算抽根煙歇一歇,再一鼓作氣上橋去。


    他把香煙叼到嘴上,準備劃火柴,這時一個少年走了過來。


    “喂,你要過橋?”他問:“我幫你推好嗎?”


    這孩子衣衫襤褸,麵黃肌瘦,隻有那雙眼睛又大又亮,骨碌碌轉,好像挺機靈。他的年齡看不大準,說十六七歲也行,說十三四歲也可以,估計是個流浪兒,怪可憐的。


    林永年說:“好吧,等一會兒,我抽根煙。”


    少年向他伸出手:“能不能給我一根?”


    他給了少年一根煙。少年在他旁邊坐了下來,兩個人默默抽煙。抽完了把煙頭一扔,重新上路。他在前麵拉,少年在後麵推。


    板車晃晃悠悠的上了橋。林永年多給了少年幾毛錢,拍拍他說:“兄弟,辛苦你了,去吃頓飽飯吧。”


    “謝謝大哥!”


    少年拿著錢開開心心的走了,走出很遠還迴頭朝他揮了揮手。


    中午,林永年幹完了活,準備到路邊攤買碗陽春麵吃,不料一掏口袋,竟然是空的,放在裏麵的錢不翼而飛了!


    他又急又困惑,錢藏得好好的怎麽會不見了呢?幹活時掉了?應該不會。但除此之外,實在想不出還有其他什麽原因。


    這個意外事件把他的計劃完全打亂。天氣眼看著越來越涼了,他連一件厚實些的衣服都還沒有,這個冬天怎麽過得去!真倒黴!屋漏偏逢連陰雨!老天爺怎麽老跟我作對!


    也許是因為心情沮喪導致分神了,下午裝車時一個失手,沉重的木箱滑落下來,砸傷了他的腳,頓時鑽心般疼痛。旁邊的幾個工友急忙過來探視,要送他去看醫生。


    “走開走開!幹你們的活兒去!”


    車行老板驅散了那些工友,朝林永年哼道:“你他媽的,我早就瞧你不順眼了,笨手笨腳的,哪有幹活的樣子!”


    他把兩塊銀元押金扔給林永年:“迴家歇著吧,不用來了,我這小廟供不起你這大菩薩!”


    錢沒了,工作也丟了,此時的林永年真是欲哭無淚。他撿了根木棍當拐杖拄著,踉踉蹌蹌往迴走。說走其實並不確切,應該說是跳,因為受傷的腳痛得不能著地。


    他像麻雀似的一蹦一蹦,路過那座叫三道溝的小橋。忽然,他心頭一亮,想起了那個幫他推車的少年。


    他向我討香煙,然後緊挨著我坐下,那情形十分可疑,也許那時他就察覺我身上有錢。到了橋上,我給他錢之後,他似乎腳下一絆,順勢倒在了我身上,想來更是可疑。


    他一定是個扒手,假裝沒站穩,趁機掏了我的錢!媽的!我還同情他呢,想不到他這麽可惡!


    林永年滿腔憤怒,恨不得把他揪過來揍一頓。但轉念一想,這隻是我的猜測,沒有任何證據支持。況且一個小孩子哪來這麽大本事,能神不知鬼不覺的掏別人口袋,別錯怪了他。


    林永年掙紮著迴到棲身的橋洞下,一頭栽倒在地上。這段路不算太遠,卻耗盡了他的氣力。


    這天晚上,他感覺渾身癱軟,腦袋重得像灌了鉛,昏昏沉沉的,脈搏撲通撲通跳得很快,身上一陣陣發冷。那不是一般的冷,而是從骨頭裏鑽出來的,冷得他直哆嗦。


    他很清楚自己在發燒,一定是傷口感染引起的,急需治療。可是他現在連爬都爬不起來,哪有力氣去醫院?況且也拿不出看病的錢,他隻能躺在這兒聽天由命了。


    到了第二天,情況變得更加糟糕。雖然腳上的傷口似乎不那麽疼了,但意識卻越來越模糊,身體好像已不受他控製,變得像氣球一樣輕,隨時都會飄起來離他而去。


    朦朧中,他好像下班迴家了,跳下奧斯汀小汽車,踏進那幢漂亮的西班牙式小樓。


    妻子像往日那樣笑著過來迎接他,接過他的皮包,幫他脫下外衣掛起來。樓上優美的小提琴聲戛然而止,接著他的小仙女像長了翅膀一樣飛下樓梯,叫著爸爸、爸爸!


    然後他們坐在餐廳裏,溫暖的燈光籠罩著他們,桌上放著他愛吃的小菜,歡聲笑語在耳邊迴蕩。


    他知道這不是真的,自己在做夢,但這個夢又是那麽真實那麽清晰,就像一幅生動的圖畫呈現在眼前。


    他想,我是不是快死了?據說人死的時候,靈魂會脫離軀體在上方盤旋,看著他所愛的人。


    不!我不能死!不能拋下我的妻子女兒!我還要找陷害我的人報仇!我已經度過了那麽多難關,這一關也能度過去!


    他奮力掙紮著想要爬起來,用身邊僅有的兩塊銀元去看醫生。這時有人抓住了他,讓他動彈不得。


    誰?你是誰?原來是龐金海!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我死也不能放過你!我跟你拚了!


    “嗨,醒醒!快醒醒!”


    他隱約聽見有個聲音在耳邊唿喊。他費了很大的勁才把眼睛睜開,麵前有個模糊的人影,似乎有些眼熟,定睛看了一會兒,好像是那個幫忙推車的少年。對,是他。


    “你……你來幹什麽?”林永年喃喃問。


    “廢話少說。你病得很重,我送你去看醫生。”


    少年叫來一輛三輪車,和車夫一起把林永年送到醫院。


    醫生清理了他腳上的傷口,塗上藥膏包紮起來,又給他打了一針盤尼西林。全部費用都是少年支付的。


    然後少年把林永年帶到一個窩棚裏,讓林永年睡下。


    盤尼西林的作用很明顯,第二天林永年體溫明顯下降,感覺好多了,人也清醒了。


    少年高興地說:“想不到你好得這麽快,昨天你滿口胡話,什麽狼心狗肺、不會放過你,好嚇人!我還以為你要死了呢!”


    “你不救我的話,我肯定會死的。”林永年說:“小兄弟,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謝你。”


    少年擺手道:“謝什麽呀,小事一樁!”


    他叉腰挺胸,竭力做出一副豪爽的神態,看著有點好笑。


    林永年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問道:“可是……我倆素不相識,你為什麽要幫我?”


    “因為我欠你的。”少年迴答。


    “欠我?”林永年問:“這話什麽意思?”


    少年說:“你是個好人,我卻掏了你的錢,想想實在不應該,昨天我去找你是想還錢的。”


    原來自己猜的沒錯,錢果然是他偷的。


    林永年驚訝地看著這個少年:“你年紀小本事不小,我錢被你掏了竟然毫無知覺!”


    少年搖頭晃腦地說:“其實也沒什麽啦,熟能生巧嘛!”


    這番謙辭與他得意的樣子形成鮮明的對照。他雖然看上去比同齡人老成許多,但孩子畢竟是孩子。林永年一下就喜歡上了他,把想要揍他的事拋到了九霄雲外。


    “你餓了吧?我去買點吃的來。”


    少年到街上買來一隻燒雞、幾個饅頭,外加一瓶黃酒。林永年還真有點餓了,兩個人盤腿坐在地上邊吃邊聊。


    林永年說:“你對我這麽好,可是我連你的姓名都不知道。”


    “你問我的姓名?對不起,我不能告訴你。”


    “為什麽?這還要保密?”


    少年喝了一大口酒,笑道:“不是保密,而是我根本就沒名沒姓。你叫我阿狗也行,叫我阿貓也行。”


    見林永年愣在那兒,他又補充道:“幹嘛傻不拉幾的?我這樣的人你還是頭一迴碰到吧?”


    少年很爽朗很健談,話匣子一打開收都收不住,他的經曆也很簡單,所以過了不大一會兒,林永年就了解了他的一切。


    少年是個孤兒,老家在浙、贛、皖三省交界的山裏。他還沒懂事父母就死了,一個窮老頭收養了他,帶著他四處流浪。後來老頭也死了,剩下他這個光杆子。


    他一無所有,甚至連姓名都沒有,隻有一個綽號叫小泥鰍。他的年齡也許是16歲,也許是17歲,他自己也說不清。


    小泥鰍這個綽號很適合他,林永年心想,他的確長得又黑又瘦,而且很油滑,像泥鰍似的。


    林永年歎了口氣:“你真可憐。”


    小泥鰍撇了撇嘴:“得了,別禿子笑和尚了,我看你也夠可憐的,你怎麽會落到這個地步?”


    林永年心中的怨憤太多了,憋得太久了,很想一吐為快,雖然麵對的是個孩子,他還是把自己如何蒙冤入獄、如何死裏逃生、又如何流落他鄉的經過詳詳細細講了一遍。


    小泥鰍聽得入神了,眼睛瞪得溜圓,一會兒咬牙切齒,一會兒長籲短歎,一會兒又拍手叫好,像聽評書似的,讓林永年又好笑又感動。


    林永年說完了。小泥鰍在地上狠狠砸了一拳:“那個龐金海太可惡了,比蠍子蜈蚣還毒,決不能放過他!”


    “當然!”林永年說:“我咬緊牙關活著,一是要跟家人團聚,二就是要找他報仇!”


    “好!我幫你!收拾這個狗東西!”


    小泥鰍揮舞著拳頭,義憤填膺:“我雖然年齡不大,碰到的壞人卻不少,但他們再壞也沒有龐金海這麽壞,這小子簡直是魔鬼!我要把他的腦袋按進糞坑裏,讓他吃飽喝足!”


    你幫我?你幫得上嗎?林永年心裏不以為然,嘴上還是表示感謝:“有你幫忙,我就更有信心了。”


    “常言道,相逢就是有緣,”小泥鰍說:“咱們倆結為兄弟吧,以後一塊闖江湖。”


    “好!”林永年說:“咱們同心協力,相互照應!”


    從此林永年身邊多了一個小兄弟,兩個人相依為命,在社會底層的夾縫裏掙紮求生。


    林永年頭腦聰明,善於思考,這是他的長處。他並不是那種很頑強很有生存能力的人,但報仇雪恨的願望鼓舞著他,給了他麵對磨難的勇氣和力量。


    他曾經滿懷實業救國的理想,希望努力讓家人生活得更好,但如今這一切全都化為四個字——活著和報仇。


    龐金海,你這條毒蛇!我絕不會放過你!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你總有一天會受到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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