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的判決15天後生效。林永年被押上囚車,送往公共租界的煙花橋監獄服刑。


    從這時候開始,他便告別自由和親人,進入了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世界,肮髒、黑暗、恐怖的世界。


    雖然巡捕房的拘留所也很糟糕,但跟這兒比還是好太多了。他從未想到在十裏洋場的角落裏,在燈紅酒綠的背後,還隱藏著一個這麽可怕的地方。


    煙花橋監獄是一座美國式建築,從空中俯瞰,主樓呈十字形。十字中心部位是辦公樓,四棟關押犯人的樓房高四層,按照中國人的習慣,分別被命名為天、地、乾、坤。


    監獄四周是高高的帶鐵絲網的圍牆。牢房擁擠不堪,關著小偷、騙子、強盜、皮條客等形形色色的人渣。


    監獄是個人吃人的地方,林永年以往遵循的所有規矩、信條、觀念在這兒統統被顛覆了。這兒隻有一個法則,那就是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


    林永年入獄頭一天就嚐到了下馬威,同牢房一個黑大漢搶了他的晚飯,還順手打了他一記耳光。


    其實所謂的晚飯就是一碗稀粥一個饅頭,黑乎乎髒兮兮的,不知摻了多少砂子在裏頭,他根本吃不下,搶了就搶了,真正令他受傷的是那一巴掌,他的自尊瞬間被擊得粉碎。


    不久之前,他還是縱橫商界的企業家、小老板裏的大老板,日常或周旋於飯桌,或談笑於茶樓,從容自在,沒想到轉眼之間,竟然落到了連人渣都不如的地步。


    林永年敢怒而不敢言。他明白在這兒自己是個弱者,反抗是沒有用的,隻能遵從這兒的生存法則,夾緊尾巴做人。


    可讓他沒想到的是,這還遠遠不夠。在這兒一個弱者別說敢言了,連敢怒都不行。


    由於他瞪了黑大漢一眼,給自己惹了禍。晚上熄燈後,他被同牢房的幾個人摁倒在地,拳頭雨點般落到他身上。他的嘴被牢牢捂住了,喊都喊不出來,痛得差點昏死過去。


    黑大漢是犯人中的一霸,名叫馬世奎,曾經做過強盜,有命案在身。這家夥拳頭大胳膊粗,脖頸處刺著一隻大蜈蚣,脖子一動,那隻蜈蚣便張牙舞爪像活了似的,很嚇人。


    馬世奎把林永年從地上拎起來,朝他血淋淋的臉上吐了口唾沫,獰笑道:“你剛來,先給你打個招唿,教教你怎麽做人。今後乖乖的也還罷了,否則弄死你都很容易!”


    這話決不僅僅是恐嚇。幾天後,一個犯人不知何故真的被弄死了,誰弄的不知道,監獄方麵也沒有深究,拉出去一埋就完了。在這兒人命不值錢,死個人比死條狗還隨便。


    林永年為了活命,隻好忍氣吞聲,被馬世奎當奴仆使喚,替他幹這幹那,稍不如意就要挨打。夜裏睡在臭烘烘的便桶旁,這是牢房裏最差的位置。倒便桶自然也是他的事情。


    林永年逆來順受,竭力想求太平,但馬世奎就是瞧他不順眼,變著法子欺負他折磨他。


    這間小小的牢房一共關著6個人,其餘那些人全都看馬世奎的眼色行事,沒有一個人同情林永年。因為一來他們怕馬世奎,二來也許因為他和他們不是一類人,與他們格格不入吧。


    這天不知什麽原因,馬世奎被監獄長叫去了,半個多小時才迴來。他心情很壞,那張臉黑得像鍋底。同牢房的人都小心翼翼,一句話都不敢多說,生怕惹他發火,自找倒黴。


    下午監獄放風,林永年照例去倒便桶,不料出牢房時腳下一絆,便桶裏的糞水灑了一點出來,偏巧灑在馬世奎腳上。林永年知道闖禍了,心裏一驚,連忙向他賠不是。


    馬世奎惡狠狠的瞪著他,從牙縫裏呲出這幾個字:“你他媽的故意惡心我是不是?”


    林永年陪笑道:“不敢不敢!實在是不小心,請你原諒!”


    “真是不小心?”


    “真的真的,我哪敢得罪老大!來,我幫你擦擦!”


    馬世奎瞪了他一會兒,忽然露出了笑容:“既然是不小心,那就算了,不用擦了。”


    林永年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馬世奎一向兇惡,老拿我當出氣筒,而且今天心情又不好,按理說應該大發雷霆才對,為何恰恰相反?莫非他在說反話耍弄我?


    林永年惶恐不安,喃喃說:“我……我還是替你擦擦吧。”


    “不用了,”馬世奎擺手道:“真的不用擦了。”


    林永年聽他這麽說,終於相信今天自己交好運了,忙拱手道:“謝謝老大、謝謝老大!”


    話音未落,馬世奎把腳伸到他麵前:“你給我舔幹淨!”


    “你說什麽?”林永年呆住了。


    馬世奎獰笑道:“你耳朵聾啦?叫你給我舔幹淨,沒聽見嗎?”


    犯人們在旁邊起哄,七嘴八舌嘻嘻哈哈。


    “快舔吧,味道不錯哦。”


    “讓你舔是看得起你,別給臉不要臉。”


    “老大對你另眼相看,我想舔還夠不著呢。”


    “沒錯,這是你的福氣哦!”


    在一片哄笑聲中,林永年感覺渾身的血全都湧到了頭上,腦袋裏嗡嗡作響,似乎裏麵有一顆手榴彈馬上要爆炸了。


    馬世奎催促道:“磨磨蹭蹭的幹什麽?舔!快舔!”


    林永年站在那兒,雙拳緊握,渾身發抖。


    馬世奎兇狠地咆哮:“媽的!給我舔幹淨!快!”


    “不!”林永年說:“我是人不是狗!誰願意作狗誰就舔吧!”


    他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了這些話,一雙噴火的眼睛直視著馬世奎。人要是豁出去了,那就沒什麽好怕的了。


    周圍的喧鬧聲戛然而止,就像被一把刀切斷了似的,靜得連掉下一根針都能聽見。


    馬世奎怒氣衝衝,臉上的肉一抽一抽的。他晃著膀子慢慢逼近林永年,兩隻眼睛瞪得溜圓,像狼眼一樣閃著兇光。林永年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半步都沒有退縮。


    一場血腥事件即將發生。同牢房那幾個從未幫過他的獄友一反常態,紛紛過來打圓場。


    “算了,你就服個軟吧,麵子丟了裏子還在。”


    “是啊,好漢不吃眼前虧嘛。”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對於這些勸解的話,林永年像沒聽見似的,一點反應都沒有。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不容他退縮了。


    馬世奎指著他的鼻子咆哮:“好啊姓林的,你他媽還真有種啊!剛才怎麽說的?敢不敢再說一遍?”


    “有什麽不敢的!”


    林永年毫不遲疑的又說了一遍,每個字都很清晰:“我是人不是狗!誰願意作狗誰就舔吧!”


    “很好!”馬世奎獰笑道:“看來你是活得不耐煩了,想早點上西天,我成全你!”


    馬世奎舉起油錘般的大拳頭,揪住林永年剛要打,突然背後一隻手伸過來,抓住了他的肩膀。


    “馬世奎,你挺威風啊!”


    背後傳來一個慢悠悠的聲音。馬世奎迴頭一看,立馬就軟了:“我當是誰,原來是老大!”


    “老大?你叫誰老大?”


    “這還用問?當然是叫您老人家啦!”


    “不敢當,我已經靠邊站了,你才是老大。”那人冷冷道:“剛才大夥不是這樣叫你的嗎?”


    “沒有沒有!誤會了!你誤會了!”


    “誤會?你當我耳朵聾了是不是?”


    “不敢不敢!老大千萬別生氣!”


    “我看你當老大像模像樣的,你就當下去吧,我讓位。”


    “老大真會開玩笑,我哪兒配啊!我就是個小癟三,請老大高抬貴手、高抬貴手!”


    惡狼般的馬世奎在那人麵前變成了小綿羊,臉上汗都出來了,陪著笑連連作揖,腰幾乎彎到了90度。


    終於,那人哼了一聲,擺了擺手。馬世奎如釋重負,說了聲謝謝老大,一溜煙跑了。


    林永年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切,他本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沒想到竟然逃過一劫。他更沒想到,世上還有比馬世奎更狠的人。


    他感激地望著自己的救星。此人三十多歲年紀,長方臉,蒜頭鼻,兩道濃眉,臉部線條很硬,像是斧子劈出來的。他個頭並不十分高大,但一身的疙瘩肉,脖子粗得像樹樁,眼睛錚亮,滿臉精悍之色,顯然是個練武功的人,而且功夫不淺,否則馬世奎不會那麽怕他。


    林永年過去向他拱了拱手:“多謝老大”


    他盯著林永年問:“新來的?犯的什麽罪?”


    初次見麵不便深談,林永年隻簡單迴答:“窩藏罪。”


    那人上下打量林永年:“哦?你是收贓的?”


    “不不,”林永年說:“我是開工廠的。”


    “那你怎麽說是窩藏罪?”


    “我藏的不是贓物,是人。”


    那人再次打量林永年:“你藏的是什麽人?”


    林永年怕惹麻煩不敢直說,隻好含糊其辭:“一個朋友遭到追捕,在我家躲了幾天。”


    那人濃眉一挑:“這麽說你是為朋友吃官司的?”


    “是啊,”林永年歎了口氣說:“沒法子,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隻能認倒黴了。”


    那人盯著林永年看了好一會兒,轉移了話題:“你說你是開工廠的?開的什麽廠?”


    林永年說:“中華牌味精知道嗎?就是我的工廠生產的。”


    “原來如此!你是個有錢人啊!”


    “多有錢也算不上,過得去罷了。”


    “你怎麽稱唿啊?”


    “我姓林,叫林永年。老大尊姓大名?”


    “我叫石鐵山。”


    石鐵山,這個名字對他很合適,他的確又剛又硬,像鐵石一般。


    林永年暗忖,這個人看上去倒還不錯,不像馬世奎那麽兇惡,要是能跟他交上朋友,以後就沒人敢欺負我了。


    可是,這話怎麽說呢?林永年從小到大,讀書、留學、當教師、開工廠,一直規規矩矩的,從未跟江湖上的人打過交道,不知該如何開口。


    一陣沉默之後,石鐵山忽然說:“明天要趕集了。”


    “你說什麽?”林永年不解地問。


    石鐵山剛要開口,放風結束的鈴聲響了。看守大聲嚷嚷:“迴牢房去!走!快走!”


    石鐵山朝林永年笑笑,轉身走了。


    林永年莫名其妙。趕集?難道監獄裏還有集市不成?他告訴我明天趕集是什麽意思?


    林永年找一名老犯人打聽。讓他意外的是,原來監獄裏還真有個集市,長久以來在犯人中自發形成的,每星期一次,利用放風時間進行交易,食品、日用品、香煙老酒甚至鴉片,什麽都能買賣。


    監獄看守對此睜隻眼閉隻眼,采取默許的態度。不過貨幣不能使用,隻能用萬金油代替,在這兒一小盒萬金油的價值等同於一塊銀元。


    林永年很驚訝,這種事他聞所未聞,簡直像天方夜譚一樣。


    老犯人向他解釋,上麵為防止貪汙受賄,嚴禁貨幣進入監獄。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貨幣不能用就用別的,於是萬金油就成為貨幣的替代品了,因為萬金油恰好滿足了三個條件,一是每個人都需要;二是便於保存攜帶;三是價值比較穩定。


    林永年恍然大悟,石鐵山告訴他明天趕集,是在暗示他交保護費。這好辦,叫家人探監時多帶些萬金油來,這玩意兒便宜得很。


    那個老犯人聽他這麽一說,不禁大笑道:“你想得真美!外麵的萬金油莫說一盒,半盒都帶不進來!”


    “這我就不懂了,”林永年說:“既然要用萬金油作貨幣,為何又不讓帶進來呢?”


    老犯人笑了:“你是從爪哇國來的嗎?要是能帶進來,你讓那些看守上哪兒弄外快去?”


    見林永年愣在那兒,老犯人接著說:“萬金油隻能找看守長買,一塊銀元一盒,這是他們的生財之道!”


    “原來如此啊!”


    林永年感覺大開眼界。一小盒萬金油賣一塊銀元,這樣的暴利天下少有,外麵的人絕對想象不到。可是沒法子,要想活下去,再貴也得買。在人屋簷下,怎敢不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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