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榴花如火照宮闈。


    午後的朱瓦金殿,猶如仙人煉丹爐中的巨獸,周身冒著光,張開深淵巨口吞噬來人。


    禦前侍衛押著沈修妄進入殿中。


    高台之上,皇帝悠然獨坐,垂眼品茗。


    沈修妄跪於玉石台階之下,袍角滿是灰塵。


    昔日摯友,今時君臣,一跪一坐,頭頂一把刀上懸著的是沈府滿門性命。


    趙賢慢條斯理淺啜兩口茶,手指捏著青瓷杯蓋把玩。


    許久,才掀起眼皮看向下方跪著的人。


    語氣不輕不重:“行之啊,此番將你從青州請迴京,受委屈了。”


    沈修妄不卑不亢俯首跪地,並未言語。


    趙賢又繼續說道:“屯兵北境一事,你確實未同朕言明,大臣們參你有擁兵自重之嫌,朕也得擺出態度,好叫他們閉嘴才是。”


    他意味深長:“更何況青州的差,你也沒能當好……”


    沈修妄垂眸應是:“陛下所言甚是,臣有罪。”


    趙賢擱下茶盞,起身往下走,沈修妄並未抬頭,隻感覺明黃龍袍逐漸靠近,最終停於麵前。


    趙賢俯身來扶他:“行之啊,你可莫要同朕有了嫌隙才是。”


    “今日北漠和南梁急報,朝中那幫老東西隻會說不會做,還得你帶兵馳援。”


    順著他攙扶的動作,沈修妄直起身,抬頭看向他:“陛下是在為罪臣指一條將功贖罪的明路麽?”


    趙賢朗聲笑笑:“你啊,還是這般機敏。”


    “若你此行能擊敗敵寇奪迴城池,之前的過錯朕便一筆勾銷了!”


    好一個一筆勾銷。


    沈修妄無聲地握緊拳頭:“微臣不敢,隻求陛下一件事。”


    趙賢眸光一閃,方才勉強裝出的仁和險些崩裂,他不悅問道:“何事?”


    如今淪為階下囚,竟還敢談條件。


    沈修妄抿了一下蒼白幹裂的唇,拱手行禮:“臣懇請陛下收迴青州征稅九成的聖令,將所征民兵盡數留於青州駐守。”


    趙賢冷哼一聲,“朕為何要收迴?行之,你這是在逼朕?”


    沈修妄鄭重開口:“陛下,微臣不敢。青州之地與東夷相鄰,如今雖未交戰,卻不得不防。”


    “值此腹背受敵之際,若再擾動青州民心不安,恐東夷借機生變,屆時大魏當真孤掌難鳴。”


    “臣,是為陛下大業所憂。”


    趙賢緩緩踱步,目光如炬,肆意打量他:“若朕定要堅持,你又當如何,抗旨不遵麽!”


    沈修妄斂了神色,再次跪下:“臣以北漠、南梁戰敗為誓,若陛下願穩固青州以安民心,臣百死莫辭,必將為國盡瘁。”


    “若陛下一意孤行——”他抬眸看向趙賢,薄唇翕張:“那現在便殺了臣吧。”


    他的眼中滿是堅定,即刻赴死或者戰場之上為國捐軀,在他心中別無二致。


    “你!”


    趙賢怒從心頭起,沈修妄現下的眼神,他再明白不過。


    他如今已是皇帝,是九五之尊,所有人都必須對他俯首帖耳。


    沈修妄竟還敢如此這般威脅於他。


    殺了他,趙賢咬牙切齒恨不能立刻殺了他!


    但理智終究戰勝情緒,仍有利用價值的鷹犬,自然要用到極致。


    為了他的大業。


    皇帝踱步的步子稍微小了一些,方才暴怒的神色盡數褪下,又恢複慣常的和煦。


    他迴身看向沈修妄,諱莫如深:“好,那便如你所言。”


    話鋒陡轉,他又說:“沈修妄,倘若你不能為朕打贏這場仗,後果自負。”


    沈修妄以頭叩地,一字一諾:“多謝陛下對青州百姓的仁愛之心,若臣不能戰勝,必將以死謝罪!”


    趙賢目光幽深盯著他片刻,忽的朗聲大笑,再度俯身來扶他。


    “唉,這尚未出戰便說甚死不死的,行之啊,你的能力朕最清楚不過。”


    “起來吧,去後頭偏殿取劍換甲衣,即刻領兵去往北境。”


    沈修妄緩緩起身,恭敬應是。


    趙賢拍了拍他的肩,笑得和藹:“安心征戰,沈府,朕已經派人好生照料看護了。”


    沈修妄抬眸與他對視一瞬,已然心知肚明,若他領兵後膽敢行差踏錯半步,沈府滿門不會留一個活口。


    他一字一頓,默然頷首:“臣,替府眷多謝陛下。”


    趙賢收迴手,撣了撣龍袍寬袖,轉身往九五之尊的高台寶座走去,隻留給他一個背影。


    語調深沉:“你明白就好,去吧。”


    “是。”


    沈修妄步伐沉重,毫不猶豫退出殿外。


    待他離開後,這場試探、威脅的君臣對話暫且結束,趙賢再也遏製不住內心的憤懣。


    “啪!”


    一把擲出禦案上的青瓷茶盞,砸得粉碎。


    他咬牙切齒:“沈修妄,是你逼我的。”


    聽到殿內摔杯子的動靜,蔡公公陪著小心走進來,恭敬說道。


    “陛下,何大人遣人來報,沈府已然被圍起來了,府內諸人無詔不得擅動。”


    趙賢目光兇狠:“盯死他們,若沈修妄敢有任何不敬的動向,立刻提出人來殺!”


    “是。”


    蔡公公眼珠子轉了一下:“方才他們入府點查,發現有一位行五的庶小姐午間出府去往棲禪寺看望老侯爺了,可要派人將她抓迴……”


    趙賢眉心一跳,抬手揉了揉太陽穴。


    棲禪寺,險些忘了還有個沈老侯爺。


    這位沈老侯爺當真英雄遲暮,當年亦是一方輔國重臣。


    記得從前皇爺爺在位時,還曾禦賜一把寶劍給他,上可斬公侯大臣,下可殺黎民百姓。


    那劍能先斬後奏,世代相襲。


    沈老侯爺避世多年,朝堂之事從不參與,但京城中累世積累的權貴人脈,卻不可小覷。


    如今尚未到與沈家徹底撕破臉麵之時,沒必要提前將話柄落下。


    他清了清嗓子,有些疲乏,對蔡公公擺手:“罷了,暫且別去棲禪寺攪擾佛門清淨。”


    一個庶女而已,去看望祖父,能掀起什麽浪來。


    他想起要緊事,說道:“你派人去給於將軍送信,青州之事暫緩,叫他立刻帶兵北上,在尾巴後頭盯著沈修妄,等朕示下。”


    蔡公公會意:“是,老奴明白。”


    他頓了頓,又說:“陛下,五城兵馬司的副指揮使程樾、大理寺少卿齊清珩,還有翰林院大學士沈儒安皆跪在外頭求見。”


    趙賢沒好氣的冷嗤:“不見,他們要跪就讓他們跪個夠!”


    求見,還不是要為沈修妄和沈府求情。


    大魏的天下姓趙,日後沒了他沈修妄,還當真不成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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