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隆——


    從天空中隱約響起了悶雷聲。


    更多的雨點砸落下來,風也變得更大,烏雲一團團地聚攏,不斷向著這座位於偏僻村落的山頭壓迫下來。


    枇杷不再遲疑,幾下就扒開了屍體腦袋上蓋著的泥土。


    於是,枇杷看見了一張本該熟悉卻又極其陌生的臉。


    那是……屬於孩提時期的他自己的麵孔,此刻正隔著生與死的距離,隔著支離破碎的血肉和骨頭,與枇杷咫尺對望著。


    枇杷無法形容那一刻心底的感受。


    他知道的,自己本該恐懼,本該陷入巨大的震撼。


    因為即使已經有喻輕舟殘破的屍身在前頭作為鋪墊,無論長相多麽相似,在枇杷的認知中,那歸根結底還是‘別人’的屍骸……


    可,眼前的屍體是不一樣的。


    因為……


    因為這是他自己的屍體,他從小到大一直用著的住著的身體……甚至直到此時此刻,他都還能夠感到從這副肉身之上傳來的各種感覺,有疼痛,有酸楚,會饑餓,會口渴……


    不過此時此刻占據了這副身體最強烈的感受還是困惑。


    一種巨大的、無與倫比的,無法解釋、更不能輕易排解的奇異困惑,正將他堵截在其中,團團圍困。


    如果,真正的枇杷在離開南村之前就已經死了——


    如果他的屍體早就被埋在了娘親的身邊,一同下葬了——


    “那麽我、現在的這個我……又是誰呢?”


    枇杷有些茫然地抬起頭,口中喃喃著站起身,原地四下環顧著,也不知是在看些什麽。


    反反複複想的念的,都隻是一句話,我是誰?


    “……我應該是誰?”


    【你就是枇杷,也是喻輕舟。】


    聞言,原本淪陷在自己的困惑中無法自拔的枇杷驀地停住,然後扭過頭將視線轉向聲音來源的方向。


    ——是元宵。


    白貓還是用那雙碧綠色的眸子,一如既往地安靜注視著枇杷,隻是此刻那雙眼睛裏似乎多了幾分憐憫的意味。


    它在同情他。


    被一隻貓同情,並沒有讓枇杷感覺到冒犯,相反,他仿佛才想起還有這一位似的露出如夢初醒的神情。


    混沌的眼底亮起點點星火,在暗淡的幾乎接近濃墨的天色中,看起來熠熠閃光。


    “是啊。”枇杷這樣嘟囔著,同時點了點頭。


    像是確認一般地再次在口中念了一遍:“我就是枇杷呀。”


    頓了頓又道:“對了,還有喻輕舟,是娘親親自給我起的名字。”


    說這話時,枇杷朝著自己娘親躺著的地方瞥過一眼,眼神溫柔而滿足,完全變成了那個全身心依戀和信賴著母親的孩子。


    可是隨即,他的目光遇見了旁邊躺著的孩童屍體,臉上的笑霎時又頓住。


    迴過頭,半是不解半是委屈地質問著元宵:“那他又是誰?”


    明明隻是一張貓臉,枇杷卻好像從中看出了無可奈何的神色,好像還不止一點。


    【他也是枇杷,也是喻輕舟,也是你。】


    元宵的語氣平和而篤定。


    枇杷聞言,瞧瞧白貓,又瞧瞧墳包裏的屍體,最後還是盯住了白貓,蹙著眉頭分明像是有所懷疑。


    元宵隻好又補充解釋說:【那是曾經死去的你。】


    “你說……我死了?”枇杷禁不住脫口反問。


    聞言,白貓點了點頭。


    【確實。而且已經很多很多次了……】


    說到這裏,元宵的聲音放輕了一些。


    停頓了一下,又看向山坡邊緣一處陡峭的所在,這才接著沉著聲緩緩說道。


    【還記得嗎?這裏就是你第一次死去的地方,就是從那裏你掉了下去。一路撞上好些石頭和樹枝,最後又掉進了岩縫裏,就算那樣也還有一口氣,硬是又挺了一天一夜才……】


    這個故事太過於匪夷所思。


    有那麽一瞬,枇杷以為對方是在和自己開玩笑,又或者,他還在夢裏,在一個永遠也醒不過來的噩夢裏。


    可是元宵的表情分明又是那麽的認真。


    一道閃電如蜈蚣般驀地劃過天際,在昏暗的天地間劈開白茫茫的一片,像紛紛揚揚的大雪,無邊無際地落著,要把世間的一切因果罪業悉數埋葬……


    白光過後,不多時就響起震耳欲聾的雷聲,接著豆大的雨點就跟不要錢似的劈頭蓋臉地砸下來。


    卯足了勁兒也發了狠似的,像是要將陷入迷惘的枇杷生生砸醒。


    這時,枇杷也猛地迴過神來,卻不是終於理出了什麽頭緒。而是他突然想到,絕不能放任娘親的屍體就這麽浸泡在冰冷的大雨之中。


    他都已經做出了挖墳掘墓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又怎麽能……又怎麽能……


    想到這裏,枇杷慌忙撲到掘開的墳包前,忙不迭地想要將堆到一旁的泥土撈迴來,重新再蓋迴到屍體身上。


    但是雨勢實在太大,那些泥土還沒有來得及聚攏就一下融在衝刷的大雨中,怎麽攔也攔不住,怎麽抓也抓不牢——


    枇杷急得快哭了,可是雨水密不透風地砸落下來,他甚至沒有哭泣的空隙,就已經感到無法唿吸。


    為什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他明明隻是,隻是想要搞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根本沒有想到會走到這麽一步,更沒有想到會讓娘親在死後還要遭受這樣的罪過。


    雨下得實在太大,枇杷已經完全無法睜開眼睛,就算勉強睜開一道縫隙,也什麽都看不清楚。


    視線所及之處,除了連天的雨水還是雨水。


    終於,枇杷放棄掙紮似的不再試圖挽迴那些被衝走的泥土,而是不管不顧地撲進泥水之中緊緊抱住了娘親浸泡在冰冷雨水中的屍體,然後用力閉上了眼睛。


    此時的他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就這樣死掉好了。


    就這樣緊抱著娘親的屍體,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未嚐不是一種至高的幸福,就像……就像曾經的那個自己所做的那樣……


    既然死掉了,安安心心地躺在地下入土為安不好嗎?


    ——為什麽偏偏自己還能唿吸,還能思考,還有心跳,還可以感到寒冷和痛苦?


    漸漸地,枇杷開始感到體力不支,身上冰涼刺骨,他感到自己的生命正隨著體溫一點點從身體中抽離。


    但是他一點都不害怕,相反有種莫名的安心,耳邊的雨聲似乎變得遙遠,就連意識的火光也逐漸變得微弱和渺茫……


    他想,自己大概就要死了。


    就在意識徹底熄滅前的刹那,枇杷隱約聽見了像是從黑暗中的最深處忽而響起的一道幽幽歎息。


    【因為,這就是你自己的選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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