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黎宵突然冒出這樣的驚人之語,我的第一反應是愣住。


    隨即下意識地瞟了一眼攤位的四周,很慶幸自己選了一個不那麽顯眼的角落,所以好像並沒有什麽人注意到少年的發言。


    黎宵見我心不在焉的模樣有些不滿,用一隻手掰過我的臉:“說話的是本少爺,看別的地方做什麽?”


    “我……”


    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


    好在黎宵誤以為我是覺得不好意思,恰巧這時候老板娘托著盛有兩大碗酒釀圓子的托盤走了過來。


    “兩碗酒釀圓子,一碗多加桂花多加糖,沒錯吧?”老板娘一臉和藹的笑容。


    我點頭,有些感激對方的適時打斷。


    “謝謝,元宵快樂。”我說,衝著老板娘真誠笑了笑。


    老板娘像是沒想到我會這樣說,頓了一下繼而露出更加燦爛的笑容:“元宵快樂,要玩得開心啊。”


    目送老板娘轉身之後,我的笑容還沒從臉上落下去。


    一迴頭卻見到了黎宵突然變得幽怨的目光,那眼神就好像……我做了什麽對不起他的事情一樣。


    可是……我做了什麽呢?


    “你都還沒有和我說元宵快樂。”黎宵低聲嘟囔道。


    ——原來是這樣個呀。


    我暗自鬆了口氣,雖然覺得少年多少有些無理取鬧的意思,但還是認認真真地衝著黎宵笑了笑:“那枇杷也祝黎大少爺元宵快樂。”


    黎宵聞言動了動眼珠,但似乎還有些不滿意的樣子。


    在他還想開口說些什麽之前,我輕輕地拽了拽桌案下兩人交握在一起的手,稍許壓低聲音換上懇求的口吻。


    “大少爺,今天這麽好的日子,就當是枇杷求您的,高興些,有什麽我做得不好的,迴頭您說出來,我再跟您賠不是。還有……這酒釀放涼了可就不好吃了。”


    我這麽說著的時候,黎宵就那麽一言不發地盯著我看著,也不知在看些什麽。


    ……也許是在判斷我說的話的真偽?


    不管黎宵當下心中如何做想,我的臉頰確實不受控製地開始發燙。


    因為長這麽大,我幾乎不曾這樣主動向人服軟和示好。否則從前在船上或是剛來花月樓那會兒,也不至於被人欺負得那麽慘。


    就連蘭公子,更多時候,我也隻是在被動地接受前者的善意,而不會像現下這樣——


    我的聲音越說越輕,視線也從那雙探究的碧綠色眸子上移了開來,等到最後一個字說完的時候,我的目光已經落在了被歲月磨洗地暗淡的木頭桌麵上。


    感覺臉頰的溫度幾乎要將周圍的空氣都燒熱。


    白茫茫的煙氣伴隨著香味緩緩地蒸騰。


    黎宵輕輕地哼了一聲,語氣卻明顯緩和下來,隻是說出的話還是一如既往地生硬:“誰要你求我了……真不知道從哪裏學來這些有的沒的,也不曉得不好意思。為了一碗酒釀圓子就這麽……好了好了,吃你的酒釀吧,搞得像是本少爺故意為難不讓吃似的。”


    他揮揮手,一副大度的模樣。


    似乎已經全然忘了從前,自己曾經不止一次地變著法兒使壞,讓我開口求他當黎大少爺的狗的事情了。


    我不說話,準備拿勺子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慣用的那隻手還和黎宵握在一起。


    “黎少爺。”我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


    “又怎麽了?”黎宵似乎有些不耐煩。


    他雖然手裏拿著勺子,但動作有些別扭,好像不怎麽會用似的。


    我心裏閃過一絲疑惑,如果沒記錯的話,他應該一直用的就是那隻手。


    不過,那念頭也就是稍縱即逝。黎宵此人的言行舉止向來不可以常人的想法推測。


    “手……”我遲疑了一下,還是鼓起勇氣開口道,“要不還是把手鬆開吧,不然這樣吃東西實在是——”


    “不行,說好了不放開的。”黎宵果斷拒絕了我的提議,“說好了的事情,哪有中途反悔的?”


    我從前就曉得黎宵這個人在某些方麵確實是一根筋,倔得很。


    可沒想到,他竟然這麽倔。


    “可是,我們也不能一直這麽牽著手不放開吧?”我試探著問。


    還好,黎宵還是有一點理智在身上的,他想了想:“那就到今天結束之前,在今天結束之前,就這樣吧。”


    “可是……”


    “哪有這麽多可是。”


    黎宵像是被問得有些煩了,垂眸似笑非笑地覷著我:“你這究竟是要賠不是,還是故意找事啊?”


    我頓時就說不出話了。


    ……算了,隻是不順手而已,吃還是能吃的。


    這麽自我安慰著,我剛要伸手去拿湯匙,就聽到啪地一聲——什麽東西落在木頭桌麵發出的脆響。


    我下意識地循聲望去,卻見是黎宵手邊的那隻勺子,此刻正安靜且狼狽地倒扣在桌子邊緣,周圍還有一些飛濺出來的糖水。


    而黎宵正盯著自己空空的手掌,不知在想些什麽,轉頭看過來的時候,我似乎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閃而逝的羞惱。


    “怎麽迴事?”我問。


    “勺子太滑了。”他說。


    ……滑嗎?


    我倒是沒有覺得。可是看到黎宵一副不想和人交談的樣子,我也隻好默默地咽下肚子裏的疑惑,低頭緩慢地吃了起來。


    等到我吃完了自己的那一碗,發現黎宵眼前的那一碗還沒有動過。


    “黎少爺,您不吃嗎?”


    “我不餓。”黎宵平淡地迴答,接著直接道,“吃飽了沒有,吃飽了就走吧。”


    我點頭,表示自己吃飽了,然後又忍不住看了眼那碗基本上沒有動過的酒釀圓子,既覺得奇怪,又覺得可惜。


    黎宵見狀問我,是不是還想吃。


    “是的話,再叫一碗新的吧,都涼了。”


    “不是,隻是覺得有些可惜。”


    黎宵短促地笑了一下:“這有什麽可惜的,一碗甜酒釀而已。倒是你這麽摳搜,不會是想著替誰省錢吧?”


    我沒有理睬少年語氣中的調侃,向老板娘要了打包用的容器,在黎宵莫名的神情中,將一碗圓子全部打包帶走。


    “黎少爺可能忘了,這錢是少爺您借給枇杷的,所以枇杷替自己省錢,我覺得沒什麽問題。”


    我說,自顧自地把東西提在手裏,就準備離開。


    黎宵倒是沒有發表什麽反對的意見,隻是在口中小聲嘀咕了一句:“果然是……”


    是什麽,少年沒有說完,我也沒有去問。


    一點微涼的東西倏忽落在我的臉上。


    我抬頭去看重重燈影後頭隱匿著的深邃夜空,這一次,是直接砸在了我的眼中,冰涼涼的,像一滴冷掉的眼淚。


    “下雨了。”


    一滴兩滴,連綿雨線很快交織在天地之間。將人世間的熱鬧熙攘一點點地澆熄。


    人群先是混亂了片刻,隨即向著各處四散開來。


    有些是躲雨,有些是直接收拾收拾迴家了。原本,時候也已經不早了。還突然下了這樣一場冷雨,看著也不像是立刻能停下的樣子。


    我和黎宵都沒有帶傘。


    我還在看著四周亂糟糟的人群發懵的時候,黎宵伸手將我拉到了一處早早打烊的商鋪前。


    雨滴打在鋪子前矮矮的屋簷上,發出劈劈啪啪地細小鼓點。雨絲濺落在麵頰上,在脖頸處激起細微的戰栗。


    我深深嗅聞著空氣中帶著泥土氣息的潮濕味道,想起了那個水澤繁多的南方村落,初春的夜晚,雨點沙沙的輕響很是相近。


    大約也是在這個時候,我從睡夢中醒來,會看見穿著單薄的娘親,在黑暗中無聲眺望著遠處。


    口中發出夢囈般的低語。


    走近了才發覺,原來她是在哼那首熟悉的小調。


    她的聲音很輕柔很好聽,可不知為什麽,那歌聲聽著卻叫人感到無比的難過。


    ——娘。


    我忍不住小聲喚她。


    娘親瘦削的背影輕輕地顫了一下,不知是冷的還是別的什麽原因,她迴頭看見是我,笑了一下,便招手讓我過去。


    我在她身旁坐下,她伸手攬我在懷中。


    我們就這樣一句話不說,我依偎在娘親溫柔的懷抱中,好一會兒,就在我快要睡過去的時候,突然聽見娘親小聲地喚我。


    枇杷……枇杷?


    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


    發現臉上濕漉漉的,像是被雨水打濕了,可雨水不是冷的嗎?


    還沒等我琢磨明白,娘親又說話了,聲音壓得很低,像是被再分享一個不可為外人所知的秘密,她說,枇杷,我們離開這裏……娘帶你離開這裏好不好?


    她的語氣平靜,像是深思熟慮之後的結果。


    我一愣,睡意消散些許。


    我問,那爹呢?爹他不和我們一起走嗎?


    娘親聽了我的話,靜默了一瞬,才道,如果我們隻有我們兩個,枇杷會舍不得嗎?


    我不明白。


    雖然從記事起,爹就一直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他和我幾乎沒說過幾句話,也不像隔壁家的伯伯那樣,會把小孩子高高背在肩頭或是拎著火鉗滿院子追著跑,但爹確實對娘很好。


    是那種整個村子裏的人都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的好。


    我可以理解娘親想要離開這個村子的心情,畢竟,她原本就不是這個村子的人。隻是當初因為嫁給了我爹,又生下了我,才會在這裏生活這麽多年。


    我不清楚,娘親說得離開,具體是指去哪兒。


    但我猜應該是迴去她曾經的那個家,家裏有娘親的爹和娘,就像我在家裏和爹娘住在一起一樣。


    如果是我,像娘親這般離家這麽多年都不迴去一次,肯定也會想她想得不得了。


    可是,為什麽就不能帶上爹一起呢?


    他一個人在家裏,一定會很孤單吧。我想。


    可是娘說,爹不會離開的,因為爹就是這個村子裏的人,生在這兒長在這兒。無論看起來如何,本質上,他和院子外頭的那些人……那些男人女人,都沒有什麽區別。


    娘還說,她不希望我成為那樣的人,所以趁一切都還來得及的時候,她想帶我離開。


    我仍舊是不明白,同樣是出生在這個村子,我為什麽就不能成為像村裏的其他人一樣的人呢?


    這一次,娘親沒有解釋,而是平靜地問了我一個問題。


    如果必須選擇一個,在她和爹之間,我會選擇誰。


    我幾乎不假思索地作出了迴答:當然是娘親。


    娘親聞言,淺淺地笑了,她的笑容很美,即使因為氣血不足而顯出幾分的暗淡和憔悴。


    和村子裏的其他女人刻意的笑不同,她的笑看起來總是那麽真切,又似乎隱含著淡淡的悲傷。


    看著那笑容,我的心裏便湧起一種強烈的衝動——我想保護娘親!


    不顧一切地從任何可能傷害她的人或事中保護她!


    我想著,將頭深深埋在娘親的懷抱中,認真道,娘,你帶枇杷離開吧,我們一起離開村子,去哪裏都好,就我們兩個,足夠了。


    我感到娘親撫摸我腦袋的動作短暫地停頓了一下,然後是帶著無比溫柔的一聲輕嗯。


    我聽出,那時的她應該是笑了的。


    於是,我便也安心地笑了,蜷縮在娘親溫柔的懷抱中,在春雨淅淅瀝瀝的鼓點中一臉地閉上了眼睛。


    耳畔仿佛還迴蕩著那首遙遠的曲子。


    斷斷續續的旋律,還有模糊不清的歌詞。


    “想起什麽了,表情那麽難看。”


    掌心被輕輕地捏了一下,我猝然迴神,看向屋簷下的少年。


    他的頭發沾濕了一些,貼在白皙的麵頰,遠處零星的幾盞燈火模糊了他的麵容。可是鼻尖裹挾著淡淡濕意的甜梨香氣卻是如此的真切。


    “我想娘親了。”我說。


    說完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竟然是有些發悶的。


    “難怪。”聽黎宵的聲音像是笑了一下,“看你一聲不響地偷偷流眼淚我就猜……果然,還是個小孩子呀。”


    這話說得,好像他就是個大人一樣。


    我心中暗想,嘴上卻一言不發。


    偷偷哭被發現已經是很丟臉的事情了,我現在隻想等心裏頭的這點情緒過去。最好這場雨也趕緊結束,然後……然後就各迴各家了吧?


    確切來說,我沒有家——我能迴去的隻有花月樓。


    不過至少那裏有可以遮風避雨的房間,以及幹燥溫暖的床鋪,在這個下著冷雨的潮濕微涼的夜晚,還有什麽可以奢求的呢?


    “怎麽不說話了?”黎宵突然道,“說你是小孩子,心裏覺得不高興了?”


    “沒有,黎大少爺多慮了,枇杷隻是覺得您說得很對,所以默認了而已。”我說,很誠懇的口吻。


    黎宵卻不滿意:“我聽你這一口一個大少爺,一口一個您的,總像是對本少爺心懷不滿似的。”


    我不解:“可您不就是大少爺嘛?”


    而且——我沒有說出口的是,黎宵自己也一直自稱少爺來著。


    “是不是那是一迴事,怎麽叫又是另一迴事。”黎宵說得一派坦然,“我不愛聽,你以後改了。”


    這麽一說,倒是沒什麽毛病。


    既然客人不喜歡,自然是要改的。


    可是……


    “要改成什麽呢?”我茫然問道。


    “叫名字就好,上次不是叫得挺順的嗎?”黎宵沒有看我,而是看著斜對麵街角處兩排沒有來得及撤下的花燈說道,他的聲音不大,幾乎像是在小聲嘀咕。


    ……上次?


    我的腦袋裏先是空白了一瞬,然後漸漸浮現某個風雪交加的夜裏頭發生的場景。


    混合著酒液和梨子的甜香,我在少年半強迫的擁抱中,隔著不算厚實的衣物聽見對方的心跳。


    在那之前,還是在那之後,我似乎真的直唿了少年的大名……


    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就連我都有些記不清了,沒想到醉酒的少年卻還記得。


    直到如今,我會想起來那天發生的種種,包括蘭公子的死訊在內,還都像是一個朦朧恍惚的夢境。


    在那個夢境的結尾,少年抱著我一同從台階上滾落,除了肉身撞擊欄杆發出的巨大響聲,還有少年吃痛的悶哼……


    想到這裏,我像是突然被一道閃電擊中,下意識地看向黎宵放在身側的另一隻手。


    耳畔依稀浮現不久前少年洋洋得意的話語……喏、給你的禮物……別說本少爺沒念著你,這可是斷斷續續花了好些日子才做好的……


    “黎……黎宵,你的手是不是也是在那天——”


    是不是在那天摔下台階的時候,因為替我擋了一下才會受傷,甚至一直到今天都沒好?


    我想這麽問,可是話說到一半,忽然就卡住了,因為我想起那個奇形怪狀的燈。


    據說是花了好些時間才完成的,結果就那麽輕而易舉地被我轉手送給了別人。


    ……如果是那樣的話,他會覺得生氣實在是太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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