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蘭公子的刹那,我並不是很意外。


    事實上,我早先就已經嗅到了飄浮在空氣中淡淡熏香味道,此刻混合著陽光的溫度,減少了本身那種清冷冷的感覺。


    ——就像是此刻望著我時,浮現在蘭公子眉眼間的笑意。


    隻是我不明白黎宵所說的那句你贏了,又是什麽意思。


    蘭公子贏了,可他贏了什麽?


    在場的三個人裏,如果有兩個是輸贏的參與者,那麽……多出的一個我又是什麽?


    是誤入棋局的旁觀者,還是別的什麽角色?


    我的腦袋有些發暈,也許是頭頂的陽光太過熾烈,又或者是發生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令我本就不靈光的腦子感到了吃力。


    正在我愣神的時候,蘭公子已經走下廊簷,緩步向著我和黎宵所在的方向走來。


    燦爛的陽光照在一身白衣的青年身上,泛著柔和的光暈,我禁不住眯起眼睛,卻仍舊覺得有些看不真切。


    仿佛隔著一層薄薄的霧氣,有那麽一刻,我甚至產生了一種奇異的錯覺。


    正在向我的走來的人,並非我熟悉的蘭公子,而是別的什麽人。


    ——但,那怎麽可能呢?


    我剛才分明看的清楚,廊簷下站著的那個人正是蘭公子。


    而且……


    而且黎宵還在這裏,無論如何他的話,絕不可能認錯人才對。


    想到這裏,我求證般地轉過頭,想要去看一看黎宵此時的表情。


    卻在中途被人按住了腦袋,那是一雙格外冰涼的手掌,一左一右抵著兩邊的太陽穴,讓我不得不麵向前方站立。


    我冷的一哆嗦,禁不住縮了縮脖子,與此同時,耳後傳來黎宵略微壓低的嗓音,帶著一絲不懷好意的調笑。


    “喏,不是想要留在你的蘭公子身邊堂堂正正做個人嗎?去吧,恭喜你,終於可以得償所願了。我等著,你後悔的那一天。”


    話音未落,黎宵鬆開了按住我腦袋的手,同時在我的背上不輕不重地推了一把。


    我還在想著黎宵話裏的意思,整個人猝不及防地向前一撲,倒進了一個溫軟的懷抱。


    “沒事吧?”是蘭公子,他動作溫和地將我扶起來站穩,一麵端詳著我的臉問道。


    語氣,動作,神情……無論哪一樣都和記憶中的青年別無二致。


    我不禁在心裏暗自好笑,剛才一定不過是看花了眼,加上腦子不清醒的緣故,不然怎麽會無故懷疑眼前之人的身份。


    定下心來之後,我篤定地搖了搖頭:“枇杷一切都好,隻是剛才偶然遇見黎少爺,恰巧也在這裏曬太陽。”


    蘭公子點頭,這才將目光轉向青衣的少年。


    黎宵聳肩,無所謂地笑了一下:“就跟小東西說的差不多。”


    蘭公子頓了一下:“他是個人,也有自己的名字。”


    黎宵抱著胳膊露出明顯不屑表情:“我就沒聽過有人叫這破名字的。”


    “黎宵。”


    聽見蘭公子難得連名帶姓的叫自己,黎宵攤了攤手,作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枇杷這名字雖然古怪了一些,聽著倒是不難吃的樣子。”


    他邊說,邊用餘光瞟我,那副不懷好意的樣子,似乎是在暗示什麽。


    我沒接茬兒,將頭扭向一邊,看向不遠處波光粼粼的蓮池。


    池水還沒凍起來,看起來卻一片平靜,並非是無魚,而是魚都潛到了深處。在望不見的池水深處靜靜遊動。


    我聽到嘖一聲。


    是黎宵,他仿佛有些不耐煩的樣子,口中嚷著凍死了。接著抬腳、大跨步地向蘭公子方才站著的廊簷下走去。


    他說凍死了。


    倒也不算誇張。


    我想起剛才幾次觸碰到黎宵手掌的溫度,就連掌心都是冰的,這種天氣死個人在陰涼處放個個把時辰,大概也就是這個效果了。


    正胡思亂想著,這時,手上忽地傳來一陣暖意,是蘭公子。


    他見我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幹脆伸手牽住了我。


    他的手很溫暖,比我的要暖和得多,而黎宵的手卻要比我的冰上幾分。這實在是令人費解。


    我試圖迴想黎宵從前是不是就是這樣。


    好像……


    並沒有類似的印象。


    我和他的唯一一次親密接觸,就是黎宵故意在打賭的時候伸手捏我的臉,想要使壞讓我提早退場。


    那個時候,他手上的溫度很正常,至少沒有給我留下什麽特別的印象,我甚至現在還記得額上那種溫熱濡濕的觸感,那是他的血的溫度。


    思來想去,大概還是因為天氣突然轉涼的緣故。


    畢竟,從我認識他到現在也就是這幾個月的工夫。


    從初夏到深秋,天氣剛開始轉涼,黎宵就突然一聲不吭地消失了大半個月,期間一點音訊也無。


    我還真的暗自擔心過,是不是因為那天他撞傷鼻子流了太多血,對身體產生了什麽不好的影響。


    每個人的體質不同,尤其是黎宵這樣眾星捧月般被寵愛著長起來的大少爺。


    雖然平時看起來活蹦亂跳,動手揍起老王八來也是毫不含糊,可萬一就是中看不中用呢?


    蘭公子捏了一下我的手,我抬起頭,對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濃黑的睫毛遮蓋住灑落的陽光,使得原本就漆黑的眼眸看起來更加幽深,如同望不見底的深潭。


    看著看著,我不由地驚訝出聲。


    因為我突然發覺,原來蘭公子左側的眼角下方竟然生著一顆極小的淚痣,猩紅的一粒,好似筆尖無意落下的一點朱砂。


    “淚痣,為什麽是紅色的?”我覺得很稀奇,忍不住看了又看。


    蘭公子見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半開玩笑道:“誰知道呢,可能因為這是一滴血淚吧。”


    血淚——


    可真是格外的不祥字眼。


    我不禁在心裏犯起了嘀咕。


    蘭公子卻好像渾不在意似的,跟我說起關於淚痣的一些說法。


    “有些人認為,長著淚痣的人容易為愛所苦、被情所困,也有說是孤星獨守的麵相,注定一輩子冷清、孑然一身。”


    “啊,那豈不是很不妙。”我聽得很入神。


    因為從前並沒有人會同我說這些,爹娘不會,那些把我叫做呆子的村裏人更不會。


    蘭公子聞言笑了:“枇杷還真的相信這種事情啊。”


    我疑惑:“既然說得人那麽多,總還是有些道理的吧。”頓了頓,“不過,既然是這樣的,還是不要作數的最好。因為蘭公子是個好人,好人就應該有好報的。”


    對此,蘭公子不置可否。


    在即將踏入廊下的陰影中時,蘭公子突然腳步一頓,然後在我不解的目光中笑著解釋道:“其實關於淚痣,還有一種更玄乎的說法。”


    他說著,側頭轉過來臉來,隨著這一動作,那張如玉般潔白無瑕的麵孔剛好有一半迎著光,而把另一半藏在陰影之中。


    看著那張半明半暗的麵孔,我的腦子裏的某根弦忽然就接上了。


    原來是這樣……


    我從前隻覺得黎宵很不喜歡待在光下,卻沒有意識到,其實在今天之前,我一次都沒有見過蘭公子站在太陽底下的模樣。


    這也是為什麽,明明之前我每天都能見到蘭公子,卻直到剛剛才發現對方眼角竟生著紅色淚痣。


    因為無論是在光線暗淡的室內,還是搖曳的橘色燭火之中,那點紅不會顯得如在白晝之下這般的鮮明刺目。


    這也同時解釋了,那種突然而至的違和感。


    不是眼睛的問題,也不是人的問題,其實單單隻是因為從光線暗淡的廊下走進了明亮的日光之中,僅此而已。


    在我恍然大悟的同時,蘭公子幽幽的話音也隨之傳進我的耳朵。


    “你知道嗎?傳言說人有轉世輪迴,一個人若是在上輩子為情所困,為另一個人流了太多的眼淚,耗盡愛恨癡嗔卻至死不得,那麽這怨氣便會凝結起來化作眼角的一顆淚痣。”


    “……”


    “越是深重的怨念,凝結成的淚痣顏色就越深。所以每一個帶著淚痣出生的人,其實都是因果路上的討債人。尤其是紅色的淚痣,那是臨死前最後一滴不甘的血淚所化,人都咽氣了,淚才堪堪落下。黃泉路上的鬼連自己都忘了,唯獨就捧著眼角的這一滴血淚,為的就是以此為憑證再入輪迴來討債呢。”


    蘭公子的嗓音放得又輕又柔,仿佛是在講一個再溫馨不過的睡前故事。


    聽罷,我一時無言。


    或許是因為自己的一隻腳早已經踏入了廊下的陰涼之中,又或許到了這個時辰,背上的太陽已經不像早前那樣光芒萬丈地照著。


    我隻覺得一陣涼意倏忽從腳底升起,一直順著脊背竄上後頸。


    就連交握著的手掌心都在瞬間滲出些許的薄汗。


    滑膩膩的感覺,令人有些不適。


    蘭公子察覺到我的不對勁,於是開口詢問怎麽了。


    “是有哪裏不舒服嗎?”


    “可能是在太陽底下站得太久,現下冷不丁地覺得身上有些涼。”


    我訕訕答道,不知為何,忽然感覺有些無法直視那張點綴著殷紅色淚痣的臉。


    “這樣啊,那還是早些迴去的好。”蘭公子點頭,善解人意地說道,拉著我的手微微收緊了些,“我就想著怎麽出了這麽些汗,還以為是我說錯了話,嚇到你了。”


    蘭公子說得坦然,我卻有些心虛。


    但依舊在麵上裝作若無其實的樣子:“怎麽會呢,就連公子都說了,那些東西並不可信。”


    蘭公子笑了,直笑得眉眼彎彎:“可枇杷又怎麽確定,我就真的可信呢?”


    “我……”


    我開始有些遺憾,自己沒有能夠在黎宵離開的當時,就拉著蘭公子一起迴去。


    那樣我也許就注意不到蘭公子眼角的淚痣,也就不會提起什麽輪迴轉世啊,怨鬼討債啊之類的話題。搞得青天白日裏,整個人都有些發毛。


    眼前驀然浮現黎宵臨走時看好戲的表情,以及那一句——我等著,你後悔的那一天。


    黎宵話裏的意思,應該與此刻的情形無關。


    可我就是鬼使神差地想了起來。


    ——不過,還不至於真覺得有多後悔。


    我雖然不夠相信自己,卻堅信著已經所做出的每一個選擇。


    存在即是合理,合理即是唯一。即使有機會迴到過去,在同樣的時空條件下,隻要我還是我,就不會做出另外的選擇。


    而我,又怎麽可能不是我呢?


    “枇杷不知道。”我老實地搖頭,“但枇杷確實相信公子,遠勝過相信我自己。”


    我說著,滿臉真誠地看向身旁的蘭公子。


    這時,我已經漸漸知道自己盡管生得不夠漂亮討喜,卻長著一張十足乖巧的臉。


    雖然有時看起來會顯得有點呆、有點傻,但是它足夠無辜,足以讓人覺得有這樣一副麵孔的人,怕是連最最拙劣的謊話都編不出來吧。


    我以為蘭公子聽見這樣的話,應該會感到高興才對。


    可公子卻隻是一言不發地偏過了頭,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麽,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眼角那顆鮮豔的紅色淚痣,也隨之隱沒在了昏暗之中。


    我沒有向蘭公子詢問過,那一天黎宵所說的那句你贏了,究竟指的是什麽。


    日子按部就班地過,黎宵重新成為樓裏的常客,隻不過出現的不似從前那麽頻繁。


    他來了,那個什麽王老爺就跟看見貓的老鼠一般,再次開始夾起尾巴做人。


    樓裏那些關於蘭公子的閑言碎語,來得快去得也快,跟陣風似的消失了個無影無蹤。


    一切看起來好像和從前並無不同,但還是有什麽不一樣了。


    就比如,黎宵已經很久沒有正麵找我的麻煩了。


    從前是沒事找事,現在是視而不見。前後差別之大,簡直是從一個極端滑到了另一個極端。


    我猜測,這可能跟那個我並不知道的輸贏約定有關。


    剛開始我多少是有些不習慣的,倒不是我真的犯賤喜歡別人當著自己的麵出言貶低自己。


    而是黎宵做得實在是太刻意了。


    表現得就好像被我沾上一點,哪怕是看上一眼,都會渾身不適到原地升天一樣。


    可是蘭公子的屋裏又隻有我這麽一個下人,所以很多事情都會變得極其麻煩和變扭。


    蘭公子在的時候還好,如果恰好那天蘭公子剛好出門去辦事。


    那麽,整個房間就會陷入一種仿佛在大白天見鬼一般的奇怪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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