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記憶裏開朗愛笑的爺爺,居然已經被歲月磋磨成了這副模樣。


    這一刻,他無比後悔自己這些年的軟弱和逃避——子欲養而親不待,他一念之差錯過的,或許是再也無法彌補,註定要抱憾終生。


    他幾乎狼狽的垂下頭去,不敢多看徐老爺子那張蒼老的麵容。


    然而,徐老爺子卻並不像表現出來的那樣衰老遲鈍,徐映真的一點點反常,也被他捕捉到了。


    他的目光立刻落在徐映真身上,似乎意識到了什麽,渾濁的瞳孔猛地爆發出強烈的光彩。


    蘭淵還沒來得及開口,徐老爺子就先顫巍巍的說道:「阿勇,你先出去吧。我的……小老弟來了,我要跟他聊聊。」


    護工一板一眼的說:「您這邊離不了人。」


    徐老爺子重重咳嗽一聲,怒道:「我連你都使喚不動了嗎?告訴那個不孝子,我還沒死呢,輪不到他來給我做主!出去!」


    護工扭頭看了看他,最後還是心不甘情不願的走了。


    病房門合上之前,蘭淵迴頭看了一眼,發現那護工正在拿出手機打電話,應該是打給徐禮匯報情況。


    病房裏重新安靜下來,隻剩下徐老爺子唿吸時的喘氣聲,拉風箱似的,聽的人總覺得肺也跟著不舒服起來。


    徐映真越發站不穩了,眼眶紅得連抹的黑黃的膚色都遮不住,險些直接落下淚來。


    他費了很大的力氣,還欠著蘭淵人情才來到這裏,卻又近鄉情怯,恨不得把頭埋進地裏,也張不開嘴喊一聲「爺爺」。


    他覺得自己不配。


    那些遠在異國他鄉時,還有些虛無縹緲的愧疚,忽然全都有了實體,沉甸甸的壓在他的肩膀上,隨著爺爺艱難的唿吸聲,一下一下捶打著他的胸口……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蘭淵心情複雜的扶住他的手筆,低聲道:「深唿吸……你快把自己憋死了。」


    他不再偽裝,恢復了屬於青年的清冽嗓音。


    徐老爺子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雖然隻笑了兩聲就被咳嗽打斷,但卻仿佛短暫的恢復了年輕時的疏狂。


    蘭淵輕輕推了徐映真一把,他近乎倉皇的扭過臉來,被妝容改變得平平無奇的臉上,透出少年的迷惘和不安,讓人心裏也跟著酸楚,忽的一軟。


    蘭淵本能般的脫口而出:「別怕,有我在。」


    就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他的語氣,是從未有過的溫柔。


    徐老爺子自己順過氣來,啞著嗓子說:「小真,你過來。」


    徐映真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原地僵住了。


    徐老爺子嘆了口氣道:「你這孩子,我在這裏等了你這麽久,你要是再不來,爺爺可就要沒命啦。」


    徐映真忽然就哭了。


    他轉身,腿軟的邁不開步子,幾乎是摔在了徐老爺子病床前,哽咽著喊道:「爺爺……」


    徐老爺子樂了,開玩笑道:「不逢年不過節的,就算你給我磕頭,我也不給壓歲錢的。」


    徐映真笑不出來,眼淚大顆大顆的從他眼睛裏淌出來,他卻不敢發出聲音,死死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


    徐老爺子無奈,吃力地抬起手來,摸摸他的腦袋,低聲道:「別哭啦,爺爺不怪你。」


    徐映真一頓,哭得更厲害了。


    他感覺自己就像是跪在神靈麵前的罪人,既感激於那一句寬恕的恩典,又發自內心的唾棄自己,不屑於自己的暗暗竊喜。


    爺爺應該怪他的,是他搞砸了一切。


    徐老爺子沒力氣哄他了,沒好氣的抬眸瞪了木頭一般杵在旁邊的蘭淵,沖他使了個眼色——還不快點過來幫忙!


    蘭淵明白過來,走到徐映真身邊,把他扶了起來。


    「別哭了,時間有限,我們辛苦進來,總不能隻是為了哭一場。」


    他的安慰和他的人一樣不解風情,聽的徐老爺子直皺眉,徐映真卻奇蹟般的很吃這一套,居然真的漸漸止住了眼淚。


    「爺爺……」他啞著嗓子道歉,「對不起,我早就該來看您。不管爸爸和哥哥他們怎麽阻攔,我都應該來的。是我太膽小了,才變成現在這樣……」


    徐老爺子示意他在床邊坐下,一張老臉皺了起來:「你的確有錯,但你那不懂事的老爹和哥哥錯的更多。這些年的事情,我是沒有心力計較了,不管你打算怎麽做,都隨你去。」


    徐映真想要說話,卻被徐老爺子打斷:「小真啊,爺爺隻想問你一句——這麽多年過去了,對於你的未來和徐家的未來,你的想法可有什麽改變?」


    對於自己和徐家的未來,徐老爺子曾在徐映真出國前問過他一次,那時候徐映真心底的抗拒極深,甚至鑽了牛角尖,有些怨恨爺爺的過分偏愛——如果爺爺能做到一視同仁,把那碗水端的平一點,他的家也不至於變成一個要命的魔窟。


    所以那時,他一個字都沒有說,隻是搖了搖頭,第二天就直接坐上了飛機。


    而現在……


    徐映真神色複雜,嘴唇微微翕動:「爺爺……我沒想到,您還願意再問我一次。」


    徐老爺子笑了,蒼老的臉上依稀還能看出壯年時的豪情,眉宇的縱容和溺愛也一如曾經,聳聳肩道:「沒辦法啊,誰讓你是我最疼愛的孫子呢?其他人拚命搶的東西,我隻想雙手捧著送給你……但是這麽多年過去,我也想開了,你不用勉強自己,如果徐家對你來說真的是個負擔,那就此放手也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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