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皓月一輪,已從樹梢影裏徐徐而升,秋色澄淨,碧天如洗。賈母拉了劉姥姥同坐,又瞧了瞧王夫人、李紈等,笑道:“我說一句話,你們也別說我偏心。鳳丫頭如今身子不便,今日也不必按規矩了,過來坐罷。”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疼愛她,何必拘泥什麽樣,遵老太太吩咐就是了。”說罷看了鳳姐一眼。


    賈母又笑道:“既不拘禮,索性一並便宜了你們,都坐下吧。”王夫人也不推辭,謝過便坐了,李紈也隨意坐下。


    一時坐定,酒肴齊備。賈母對劉姥姥道:“今兒劉老親家來,可巧碰著這中秋節,既是節日,咱們就別吃悶酒,想行個什麽令才好。”


    劉姥姥忙擺手道:“老太太高興行令,我聽著學個乖便好,再不敢鬧笑話了。”


    鴛鴦過來笑道:“姥姥頭裏行的令就很好,今兒可脫不了你。若不然,瞧地上現擺的兩壇子紹興酒,要你一個人吃的。”


    劉姥姥苦笑道:“我便是彌勒佛的肚子也盛不下這些。”


    賈母笑道:“劉老親家,你別聽她的,唬你呢。咱們玩兒取樂,便是求個高興。不行令也可,隻是另想個什麽玩意兒才好。”


    寶玉提議道:“今兒賞月,花月相連,不如折一枝桂花來擊鼓傳花,落到誰手裏,便講個笑話。”閡席皆說此意很好。當下早有人去折了一枝桂花來,鳳姐接過轉送賈母,一麵叫丫頭打起花腔令鼓來。那一枝桂花在席上傳遍,恰恰落到劉姥姥手中鼓聲正歇。


    眾人都笑:“姥姥快講個笑話來聽。”


    劉姥姥便想了一個笑話來:“說是有個地主準備把多餘的田地租給張三耕種,但要他每租一畝地,須先交一隻雞。那張三前來租種,故意把雞藏在背後。地主看了張三一眼,道:‘此田不給你種。’張三急忙將雞拿出,地主馬上改口道:‘不給你種給誰?’張三又將雞拿迴背後,地主瞪圓了眼睛,道:‘給誰也不給你。’張三隻得將雞送上,地主又笑眯了眼,道:‘給你種是最好。’張三問道:‘你為何如此反反複複?’地主答道:‘方才是無雞(稽)之談,現在是見雞(機)行事。”


    眾人都哈哈大笑,說道:“姥姥的笑話果然是好的。”


    鼓聲重又響起,忽緊忽慢,恰恰又傳到劉姥姥手中,那鼓聲忽然住了。大家便又笑問:“姥姥這迴講個什麽笑話?”


    劉姥姥拿著桂枝,笑道:“這花兒也和我作對,我越怕它來,它越來。”


    賈母嗬嗬笑道:“老親家,她們都知道你肚裏的故事多,就賞臉再講一個罷。”


    劉姥姥想了又想,總想不出個應景的笑話來,眾人等的急了,又催,姥姥隻得胡亂講道:“有個畫匠在路邊擺個攤兒專給人畫像。一日他給一個人畫了個小像,得意說道:‘你把這畫像拿去問問路上的人,看像不像你的模樣?’那人果真拿著畫像攔了一個過路的人,問道:‘這張像何處最像我?’過路人看了看,道:‘帽子最像。’那人又問另外一個過路人,那過路人道:‘衣服最像。’那人又攔了第三個人待要再問,畫匠搶先一步對那過路人說道:‘帽子、衣服都有人說過,你隻說臉畫的如何?’那過路人看了半晌,道:‘胡須最像。’”劉姥姥才一說完,眾人大笑。


    湘雲“哧”的一聲,口內的茶水噴出來,一麵仍哈哈大笑不止,待順過來又笑對劉姥姥道:“好姥姥,你說這笑話兒,可是不滿意那送你的園子圖了?”惜春一臉不悅,瞪了湘雲一眼。


    劉姥姥聞言,忙道:“恕我酒後胡言罷,並沒有那個意思。那園子圖畫的那樣好,姑娘們費了那樣多工夫,我都感激不盡呢。我們那些鄉鄰看到那畫兒,都羨慕得不得了,說畫得跟天宮似的,直說我有福氣。”


    賈母指著黛玉惜春兩個,對劉姥姥笑道:“確是我這兩個姑娘費了不少時日畫的呢。”


    劉姥姥忙又向黛玉惜春道謝,黛玉笑道:“姥姥喜歡便好了。”


    暫歇。複又擊鼓,此番桂花傳到鳳姐手裏,鼓聲止。鳳姐拿著桂花笑道:“這可難住我了。”


    眾人都說:“誰不知你最會說笑話兒了,今兒可不許推脫。”


    鳳姐眼波流轉,笑道:“這便講來。話說一個聰明人一日坐在一條河邊,有人問他:‘人人都說你聰明,你倒說說看,這河水若用桶量,能盛幾桶?”說完,便隻望著眾人不語。


    眾人見她不接著往下說,自然心急,連賈母都問道:“這不是講笑話兒麽?怎問起我們來了?”


    鳳姐笑道:“老祖宗,姐妹們都莫發急,聽我道來。且說那聰明人經此一問,便答道:‘你得先告知我那桶多大。若那桶和這河一般大的話,這河水隻能盛一桶;若那桶是這河一半大的話,那河水便可盛兩桶。”


    眾人靜寂少時,哄堂大笑。賈母指著她笑道:“真真是個猴兒,這樣的笑話也想得出。”鳳姐給賈母酒盅裏倒滿了酒,笑道:“老祖宗高興,就是我們的心意到了,且滿了這杯罷。”


    賈母舉杯笑道:“這樣高興,大家共飲此杯。”


    酒過三巡,湘雲仍提議行令。鳳姐道:“你們行令,隻別拉上我,我隻會猜拳。”


    李紈道:“就行個雅俗共賞的令也好。雲妹妹要行個什麽令?”


    湘雲道:“我有個酒令,要把上一個字拆開作兩個字,還要字義相貫串。大家可願說的?”


    李紈道:“這也罷了,你就先舉個例吧。”


    湘雲飲了一杯酒,道:“窗外有明光,不知是日光,還是月光?”


    寶玉說道:“這酒令有意思。”也飲了一口酒,說道:“堂上有珠簾,不知是王家,還是朱家?”


    惜春笑道:“還未擊鼓呢,二哥哥就這麽急著說來。”


    湘雲笑道:“也不必擊鼓,大家輪番來罷。”


    惜春便笑道:“這個我倒也會。烹調有鮮味,不知是魚羹,還是羊羹?”也自飲了一杯,又讓黛玉。


    黛玉想了想,道:“有客到館驛,不知是舍人,還是官人?”


    李紈笑道:“該我了。閨中懷好孕,不知是子胎,還是女胎?”


    迎春道:“你們的都好,教我說什麽呢?”因想了一番,說道:“燈下觀傀儡,不知是人形,還是鬼形?”


    李紈笑道:“這也虧你想呢。”因佳節時分說起這個不吉利,便用別話帶過了。


    湘雲笑道:“很好。如今我們都說了,唯二嫂子沒說,該她說個笑話。”


    鳳姐便說道:“耗子生日,貓來拜壽。耗子害怕,躲在洞門口張望,不敢出來。貓在洞門外聞嗅,那胡須戳到了耗子的鼻孔兒,耗子鼻內一癢,連打了好幾個噴嚏。貓在洞外祝道:‘百歲,百歲。’耗子道:‘你哪裏是真心願我百歲,明明是哄我出來要嚼我呢!’”說完,大家哈哈大笑。賈母笑道:“猴兒,今兒虧的無人作壽,由你嚼罷。”眾人又笑。


    賈母心中十分歡喜,對劉姥姥道:“老親家,多飲幾杯,別辜負了今夜的好月色。咱們都是八十開外的人了,能再過幾個中秋。”


    劉姥姥說道:“老祖宗是老壽星,福壽還長呢。便是我今兒看著這樣熱鬧景象,也真想年年來到這園子裏,陪老祖宗過一百迴中秋,貪嘴吃好酒好菜好點心呢。”


    寶玉聽了,發起怔來,又對黛玉說道:“咱們果然能在一起過一百迴中秋,也是幸事。”


    黛玉輕聲道:“再活一百年,我們也成了劉姥姥了。”


    寶玉歎了一聲,惜春聽見,便道:“二哥哥別總想將來事煩惱,既然如今歡喜,為何要想許多?”寶玉笑笑:“四妹妹說的是。”


    話未完,又聽山下打起鑼鼓,鏗鏘有聲,又有煙花燃放,絢爛奪目。席間觥籌交錯,亦添興趣,不能勝記。


    席散,賈政帶領賈環賈蘭等散去不提。賈母命將圍屏撤去,兩席合並為一。眾媳婦另行擦桌整果,更杯洗箸,重又擺上圓月果品,沏上茶水。眾人便盥漱吃茶,又點景用了些點心。


    賈母看著鳳姐笑道:“今兒雖沒往年人多,可喜鳳哥兒要給我們添丁了。”


    鳳姐笑道:“今日正是花好月圓,老祖宗高興。”


    賈母笑道:“我們這裏是花好月圓,你們小夫妻的卻不得團圓。璉兒心裏不知怎麽樣呢。”


    鳳姐臉一紅,說道:“都老夫老妻了,哪裏就如老祖宗說的那樣。”


    賈母又笑道:“你們兩口子和睦,我很高興呢。再坐片刻,就迴罷。如今咱們高興,理應拿大杯來吃酒,你們也換大杯才是。”王夫人等隻得換上大杯來。因夜深體乏,且不能勝酒,未免都有些倦意,無奈賈母興猶未闌,隻得陪飲。眾人團團圍坐賞月,明月清風,天空地淨,真個令人煩心頓解,萬慮齊除。


    隻見鴛鴦拿了軟巾兜與大鬥篷來,對賈母道:“夜深了,恐露水下來,風吹了頭,須要添了這個。坐坐也該歇了。”


    賈母道:“偏今兒高興,你又來催。”一麵戴上兜巾,披了鬥篷。又見兩個婆子抬了竹椅小轎過來,道是賈璉遣來接鳳姐迴去,眾人便笑看著鳳姐坐上轎子漸行漸遠出了園子。


    大家又坐了一迴,席間隨意說些笑話。王夫人陪笑道:“夜已三更了,風露也大,請老太太安歇吧.明日再賞十六,也不辜負這月色。”


    賈母道:“哪裏就三更了?‘


    鴛鴦也笑道:“實已三更了。老祖宗看,姑娘們都有些熬不住了。”


    賈母細看看席間,笑道:“也罷。你們也熬不慣,都迴去吧,這便散了。”又對劉姥姥道:“勞煩老親家陪我這許久,丫頭們已備好床鋪,你便隨她們歇息去吧。”說著,便起身,吃了一口清茶,坐上竹椅小轎,兩個婆子搭起,眾人圍隨出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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