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牽掛她嗎?我想似乎沒有這個必要了。我聽許多人說她一進區中就被選上校花,追求者不要太多哦,有謠言說她和一位理科尖子關係挺好的,她也寫信過來證實了,要我告訴你不要再多想了,市南三中是所好學校,機會不可錯過,好好讀書,三年後清華見。你要想開一點……


    雨翔再也念不下去了,人像一下子被抽空了,從頭到腳毫無知覺。三天前已被重創一次;今天不僅重創,而且還被重(chong)創,傷口汩汩流血。


    雨翔又把信撕得粉碎,憤然罵:“什麽狗屁學校,什麽狗屁市重點,去你媽的!去你--”哽咽得說不出話,隻剩心裏的酸楚,跪倒在空蕩蕩的教室裏,咬住嘴唇嗚咽著。事情已經這樣了,問什麽也無濟於事,萬般悲戚裏,決定寫信過去畫個句號。


    susan:


    我真的很後悔來市南三中。這裏太壓抑了,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但我一直以為我有你,那就夠了。我至今沒有--是因為我覺得我配不上你,我也不知道你追求的是什麽。我沒有給你寫過信,因為我想保留這份記憶、這種感覺。我有心事隻對我自己說,我以為你會聽見。現在似乎我已經多餘了,還是最後寫一封信,說清楚了也好,我已經不遺憾了,因為有過。我祝你,或者說是你們快樂。好聚好散吧,最後對你說--


    雨翔的手已經顫得寫不下去了,眼前模糊一片,靜坐著發呆,然後提起筆,把最後一句畫掉,擦幹眼淚複看一遍--畢竟這麽嚴肅悲觀的信裏有錯別字是一件很令人尷尬的事。雨翔看著又被刺痛了傷心--失戀的人的傷心大多不是因為戀人的離開,而是因為自己對自己處境的同情和憐憫--雨翔隻感到自己可憐。


    信寄出後,雨翔覺得世界茫然一片,心麻木得停止了跳動。


    那天周五,校園裏的人迴去了一大半,老天仿佛沒看見他的傷心,竟然沒有施雨為兩人真正的分手增幾分詩意,以後迴首起來又少掉一個佳句“分手總是在雨天”,晴天分手也是一大遺憾。傍晚,涼風四起,像是老天下雨前的熱身--應該是冷身,可隻見風起雲湧,不見掉下來點實質性的東西。


    雨翔毫無餓意,呆坐在教室裏看秋色。突然想到一句話,“這世上,別人永遠不會真正疼愛你,自己疼愛自己才是真的”,想想有道理,不能虧待了自己,縱然別人虧待你。雨翔支撐著桌子站起來,人像老了十歲,兩頰的淚痕明顯可見,風幹了惹得人臉上難受。雨翔擦淨後,拖著步子去雨果堂,一路上沒有表情,真希望全校學生都看見他的悲傷。


    雨果堂裏沒幾個人,食堂的服務員也覺得功德圓滿,正欲收工,見雨翔鬼似的慢走過來,看得牙肉發癢,催道:“喂,你吃飯嗎?快點!半死不活的。”


    雨果堂裏已經沒幾樣好菜了。人類發展至今越來越像遠古食肉動物。


    雨翔天性懦弱,不及市南三中裏這麽多食肉動物的兇猛,這麽長時間了沒吃到過幾塊肉,久而久之,機能退化,對肉失去了興趣,做了一個愛吃青菜的好孩子。好孩子隨便要了一些菜,呆滯地吃飯。


    失戀的人特別喜歡往人煙罕至的角落裏鑽。雨翔躲在一個角落裏吃飯,卻不得已看見了錢榮和姚書琴正一起用餐,眼紅得想一口飯把自己噎死算了--但今天情況似乎不對,以往他倆吃飯總是互視著,仿佛對方是菜,然後再就一口飯;而今天卻都悶聲不響扒著飯。管他呢,興許是小兩口鬧矛盾。


    雨翔的心痛又翻湧上來。


    高中住宿生的周五很難熬,晚上幾個小時無邊的空白,除了看書外便是在昏暗的燈光下洗衣服。林雨翔對這些事毫無興趣,倦得直想睡覺。


    餘雄來找他,問:“你不舒服?”


    雨翔的失意終於有一個人解讀出來了,心裏寬慰一些,說:“沒什麽。”


    餘雄一眼把林雨翔的心看透,說:“結束了?”


    雨翔沒心理準備,嚇了一跳,默默點頭。


    餘雄拍拍他的肩說:“想開一點,過兩天就沒事了,紅顏禍水。我以前在體校時--她叫小妍,後來還不是……”


    雨翔有了個將痛比痛的機會,正要訴苦,餘雄卻說:“你一個人看看書吧,我先走了。”


    林雨翔的記憶直追那個夏夜,餘雄在三輪摩托裏含糊不清地叫的原來是這個名字,真是--不過一想到自己,覺得更慘,又是一陣攪心的悲傷。


    錢榮也垂頭喪氣進來,見了林雨翔也不計恩怨了,道:“我和那個姓姚的吹了!”


    雨翔一驚,想今天是不是丘比特發瘋了,或者說是丘比特終於變正常了。雨翔有些可憐錢榮,但想必自己的痛苦比較深一些,潛意識裏有些蔑視錢榮的痛苦,說:“很正常嘛,怎麽吹的?”本想後麵加一句“你為什麽不帶你的記者團去采訪一下她”,臨說時善心大發,怕把錢榮刺激得自殺,便算了。


    “我差點被姓姚的給騙了!”錢榮一臉怒氣,姚書琴的名字都鄙視地不想說,一句話罵遍姚姓人。


    “為什麽?”


    “那姓姚的--”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給雨翔看。雨翔苦笑說:“你寫的幹嗎讓我看?”


    錢榮兩眼怒視那紙,說:“當然不是我寫的,是我在她筆袋裏找到的。”


    雨翔接過紙一看,驚歎市南三中裏人才輩出。給姚書琴寫信的那人是個當今少有的全才,他通倫理學,像什麽“我深信不疑的愛在這個年代又複燃了在蘇聯滅絕的‘杯水主義’”;他通莎士比亞戲劇,像什麽“我們愛的命運像比亞筆下的丹麥王子哈姆雷特的命運”,莎翁最可憐,被稱唿得像他的情人;他通西方史學,像什麽“在生活中,你是我的老師,也許位置倒了,但,亞伯拉德與愛綠綺思之愛會降臨的”;他通蘇東坡的詞,像什麽“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他還通英文,用英語作繞口令一首,什麽“miss,kiss,every changes since the setwo words”,又感歎說“all good thingse to an end”;他甚至還厲害到把道德哲學、文學、美學、史學、英語、日文撮合在一起,像秦始皇吞並六國,吐納出來這麽一句:“最美的愛是什麽?it ell myself,是科羅連柯的火光,是冬天的溫暖,更是戰時社會主義時a piece of パン(日語:麵包)。”


    雨翔“哇”了一聲,說這人寫的情書和大學教授寫的散文一樣。


    錢榮奪過紙揉成一團扔了,說:“這小子不懂裝懂,故意賣弄。”


    “那--這隻是別人寫給姚書琴的,高中裏這類卑鄙的人很多--”雨翔故意把“卑鄙”兩字加重音,仿佛在幾十裏外的仇人也被這兩字鞭到一記,心裏積鬱舒散大半。


    錢榮道:“這樣一來,也沒多大意思,what''s done cannot be undone,事情都擺定了。木已成舟,不如分手,truth!”他直誇自己的話是真理,幸虧他爸的職權法力還略缺一點,否則說不定這話會變成法律。


    雨翔問:“她提出的?”


    錢榮急忙說:“當然是我甩掉她的。”今日之愛情與從前的愛情最大的不同就是命短,然而麻雀雖小五內俱全,今日愛情命雖短,但所需之步驟無一欠缺;其次一個不同便是分手,從前人怕當負心人,縱然愛情鳥飛掉了也不願開口,而現代人都爭當負心人,以便誇口時當主動甩人的英雄,免得說起來是不幸被動被甩。


    雨翔暗自羨慕錢榮,而他自己則是被迫的,心餘力絀的,多少有被欺哄的感覺。


    錢榮問:“去消遣一下,泡網吧,怎麽樣?”


    雨翔深知錢榮這人到結賬時定會說沒帶錢,讓別人又先墊著,而且錢榮這人比美國政府還會賴債,就推辭說:“現在市裏管得很嚴。”


    “哪裏,做做樣子罷了,誰去管?”


    雨翔想也是,現在為官的除吃飽喝足外,還要廣泛社交,萬忙中哪有一空來自斷財路,這類閑暇小事要他們管也太辛苦他們了。


    “不了,我肚子有些不舒服。”這個謊撒得大失水準。


    “算了,我去吧。”


    錢榮走後整間寢室又重歸寂靜,靜得受不了。雨翔決定出校園走走。天已經暗下,外麵的風開始挾帶凜冽,刺得雨翔逼心地涼。市南三中那條大路漫漫永無止境,一路雨翔像是踏在迴憶上,每走一步就思緒如潮。


    風漸漸更張狂了,夜也更暗了。校園裏淒清得讓人不想發出聲音。鍾書樓裏的書尚沒整理完畢,至今不能開放--據說市南三中要開校園網,書名要全輸在電腦裏,工作人員輸五筆極慢,打一個字電腦都可以更新好幾代,等到輸完開放時,怕是電腦都發展得可以飛了。學校唯一可以提供學生周末棲身的地方都關著,陰曹地府似的,當然不會有人留下--那些戀人們除外,陰曹地府的環境最適合他們,因為一對一對的校園戀人仿佛鬼怪小說裏的中世紀吸血鬼,喜歡往黑暗裏跑。雨翔正逢失戀日,沒心思去當他的吸血鬼伯爵,更沒興趣去當鍾馗,隻是默默地垂頭走著。


    走出校門口周身一亮,置於燈火之中。裏麵的校園似乎和外邊的世界隔了一個年代。這條街上店不多,但燈多車多,顯得有些熱鬧。雨翔坐在路燈下麵,聽車子唿嘯而過,悵然若失。


    三三兩兩的學生開始往電腦房跑。可憐那些電腦,為避風聲,竟要向妓女學習,晝伏夜出。市南三中旁,光明目張膽的電腦房就有五家,外加上“學習中心”、“網絡天地”,不計其數。糾察的人一看就知道是當年中國死板教育的犧牲品,隻去封那些標了“電腦遊戲廳”的地方。仿佛看見毛澤東,知道他是主席,看到毛潤之就不認識了,更何況看到毛石山了。雨翔注視著那些身邊掠過的學生,對他們的快樂羨慕死了。


    夜開始由淺及深。深秋的夜性子最急,像是要去買甲a球票,總是要提早個把鍾頭守候著。海關上那隻大鍾“當當”不停,聲音散在夜空裏,更加空幻。橘黃的燈光映著街景,雨翔心裏浮起一種異鄉的冷清。


    一個攜著大包學生模樣的人在雨翔麵前停住,問:“同學,耳機、隨身聽、錢包要不?”


    雨翔本想趕人,抬頭看見那人疲倦的臉色,緩兵道:“什麽樣的?我看看。”


    那人受寵若驚,拿出一隻隨身聽,兩眼逼視它,說:“這是正宗的索尼,馬來西亞產的,很好啊!”


    “我試試。”


    那人見雨翔有買的欲望,忙哆嗦著裝好電池,揀半天挑出一副五官端正的耳機,對準孔插了兩次,都歪在外麵,手法比中國男足的腳法還臭。第三次好不容易插進了,放進一盤帶子,為防這機器出現考前緊張症,自己先聽一下,確定有聲音後,才把耳塞給雨翔戴上。


    雨翔聽見裏麵的歌詞,又勾起傷心。那聲音實在太破,加上機器一破,雙破臨門,許多詞都聽不明白,隻有斷斷續續聽懂些什麽“我看見……的燈火,在遠方,一刹那消失在天空……通往你的橋都沒有……雨打醒的臉,看不到熟悉的畫麵……陌生的……陌生的人陌生的麵孔……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天空……找不到一個熟悉的角落讓我的心停泊……遠方的你燦爛的燈火……何時能燃燒在我的天空”(滾石唱片公司,張洪量《情定日落橋》)。


    那人心疼電,說:“怎樣,清楚吧?”


    “可以。”


    那人便關掉隨身聽,問:“要嗎?”


    “多少錢?”


    “一百六十元。”


    雨翔驚詫地複述一遍。那人誤解,當是太貴,然後好像害怕被路燈聽見,俯下身輕輕說:“這是走私貨,這個價已經很便宜了,你如果要我就再稍微便宜一些。”


    雨翔本來絲毫沒有要買的意思,經那人一說,心蠢蠢欲動,隨口說:“一百五。”


    那人佯裝思慮好久,最後痛苦得像要割掉一塊肉,說:“一百五--就一百五。”


    雨翔已經沒有了退路,掏錢買下,花去一個半禮拜生活費。那人謝了多句,轉身消失在夜色裏。


    這時雨翔才開始細細端詳那個機器,它像是從波黑逃來的,身上都是劃傷擦傷--外表難看也就算了,中國人最注重看的是內在美,可惜那機器的內在並不美,放一段就走音,後來那機器仿佛通了人性,自己也覺得聲音太難聽,害羞得不肯出聲了。


    雨翔歎了一口氣,想一百五十塊就這麽去了,失戀的心痛變為破財的心疼。過一會兒,兩者同時病發,雨翔懊惱得愁緒糾結心慌意亂。


    這麽靠在路燈邊。街上人開始稀少了,雨翔也開始覺得天地有些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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