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總是在生死攸關時出現。這時文學社一個人突然聰明了,說把錢榮找來,在印好的報紙裏的空格上都簽上名字。眾社員心裏叫絕妙,嘴上不肯承認,說:“事到如今,隻有這個辦法了。”錢榮不知道內幕,欣然應允,簽了一個中午,迴到教室說了不下五遍,還常甩甩手說他簽得累死了:


    “beacelebrity(做個名人)真是辛苦。”雨翔巴不得他手抽筋。


    下午《初露》就發了下來,學生都驚唿“草紙來了”。一看草紙,上麵還有未幹的墨水印,都恨這堆墨漬壞事,使《初露》連做草紙的唯一資格都喪失了。終於有人細看那堆墨漬,那人眼力驚人,橫豎認了半天,念“錢榮”。眾生大嘩,都去看那篇《他的理想他的心》。報道裏錢榮的話都夾中夾英,甚至連國名都不放過,都是china什麽了chi nese怎麽了,仿佛中文裏沒有“中文”這個詞語。中國人一向比較謙虛,凡自己看得懂的不一定認為好,但碰上自己看不懂的一定不會認為壞。學生都望著《他的理想他的心》出神,望著望著,終於望而生畏,都誇錢榮是語言天才,加上錢榮的簽名,使錢榮這人更顯神秘,仿佛是現代名家正在寫的一本書,還沒露麵外邊已經讚揚不斷。高一許多女生路過三班門口都駐足往裏麵指點:“哪個是錢榮?”“這個這個,正沉默--看,現在在記東西,就那個。”“就是他,哇,很棒的,帥呆了!”錢榮故意不去看。姚書琴暗暗吃醋,心裏說:“去,就你們這幾個人也有資格看錢榮。”更深處卻隱藏了一種危機感--本來女孩子都希望自己的靠山能夠出人頭地名聲顯赫,使她臉上有光,可一旦靠山真的有了名氣,她就會發現其實她臉上還是原來那麽點光,更不幸的是慕名來靠這座山的人越來越多,此時她又恨不得他隻是一個無名小卒。錢榮沒有察覺到,每次在姚書琴麵前炫耀全校多少女生追他,意在暗示姚書琴“盡管如此,我還是偉大地選擇了你,你是多麽有福氣”。


    錢榮有所不知的是女孩子一旦墜入愛河,這類話要盡量少說,放在肚子裏自娛一番也就罷了,沒有必要拿出來互娛。女人的智慧與愛情是相對的,愛情多了智慧就少了,這就是古希臘神話中智慧女神雅典娜不談戀愛的緣故--智慧少了就想不到錢榮那麽深奧的用心。


    終於姚書琴吃醋吃得飽和了,與錢榮大吵一架。當時錢榮仍在鼓吹,姚書琴拍案而起:“你算是我什麽人,對我講這些幹什麽!”


    錢榮在大庭廣眾之下不好道明自己是姚書琴什麽人,一口英文派不上用場,瞪眼看她。姚書琴罵得不爽,自己已經站著了,不能坐下再拍案而起一次,能做的隻有拍案叫絕:“你是不是想逼死我!”話一說完,仿佛自己真的已經死了,頹然坐下甩手說,“你一天到晚跟我說,你不嫌煩,你不嫌煩我嫌煩!你成天把她們掛在嘴上,你這麽在乎你去跟她們好啊!”然後拚命醞釀眼淚。


    錢榮茫然失措,顧及自己是當紅人物,影響不好,隻想盡早結束這場爭吵,扮一臉傷心說:“好啦,對不起,我不好,惹你難過了,好了。”


    林雨翔在旁邊看,忍住張口欲出的喝彩。想這對狗男女終於要決裂了,而且看樣子姚書琴還要鬧下去,鬧!就這樣鬧!鬧得全校都知道,鬧到政教處!於是換一個看戲的坐姿,準備眼福耳福一起飽。不料姚書琴隻是伏在桌上不知哭笑,錢榮安慰幾聲也出去了。雨翔倒比兩個當事人還傷心,油然而生十一月十八日觀獅子座流星雨後廣大天文學家的心情。但還是有一些快樂的,經過這次,倆人的感情就算沒有破裂至少也有拉傷。


    然而雨翔徹底失望了,錢榮神通廣大,不過一天,倆人就和好如初--和好勝初。那天晚自修錢榮給姚書琴洗了一隻紅得出奇的蘋果,還不知從哪位農民伯伯那裏要來幾顆紅豆,並偷王維詩一首,寫在一張背麵是海的天藍信紙上:


    紅豆生南國


    春來發幾枝


    願君多采擷


    此物最相思


    送你一蘋果


    願解心頭鎖


    惟有一事求


    請你原諒我


    姚書琴念了一遍,笑出了聲,問:“這是你寫的?”


    “是我寫的。”錢榮這話別有用心:萬一被人拆穿,說起來後四句是他寫的;如果沒人說破,那當然最好。


    雨翔聽見姚書琴念,幾乎要叫出來“抄的”,後來看到兩人有說有笑,竟動了惻隱之心,硬把話壓下去。那話仿佛綁架時被套在麻袋裏的人東突西頂,掙紮著要出來,雨翔也不清楚為什麽,就是不讓它說出來,善良得自己也難以置信。


    錢榮對王維糟蹋上了癮,又吟:“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然後看雨翔神情有異,說,“林雨翔,下個禮拜學校電視台開播,我播新聞,你一定要看,若有inadvisable處,就是不妥,你可要指正哦。”


    林雨翔恨不得要說:“老子學富五車,你夠資格要我指正嗎?”無奈自己也覺得這句大話實在太大,卡在喉嚨裏出不來,心裏也沒有底,究竟學富的“五車”是哪種車,弄不好也不過學富五輛腳踏車。沒有傲世的底子,隻好笑著說:“一定,一定會的。”


    不論是不是憑體育成績進來的,既然成為了體育生,每天的訓練是逃不掉的。林雨翔起初受不了每天跑那麽多圈,常借口感冒發燒腳抽筋手拉傷不去訓練。劉知章前幾次都批準了,後來想想蹊蹺,不相信林雨翔這人如此多災多難,每逢林雨翔找借口都帶他去醫務室。被拆穿一次後,林雨翔不敢再騙,乖乖訓練。這學校良心未泯,刮錢之餘也會撥出一小點錢作體育生的訓練費。雨翔拿到了十七塊錢,想中國腦體倒掛的現象終於解決了,苦練一個多月,灑下汗水也不止這些錢,但無論如何,畢竟是自己勞動所得,便把這十七元放在壁櫃裏當做紀念。


    天氣漸涼,體育生的麻煩就來了。原本體育生訓練好後用冷水衝洗挺方便的,但現在天氣不允,理論上說熱水澡也可以在寢室裏洗,可洗熱水澡耗熱水量大,通常用本人的一瓶隻能洗一個小局部,洗澡需調用全寢室所有的熱水瓶,寢室裏的人都不同意,仿佛這熱水瓶每用一次要減壽一點。假使寢室裏都同意了,地方也不允許,澡要在衛生間洗,衛生間其實最不衛生,滿地垢物,踏上去腳都惡心,況且衛生間是公用的,即使克服了腳的惡心,往往洗到一半,某君衝進來“稀裏嘩啦”一陣,便又升華到了耳的惡心,這樣,不僅澡洗不舒服,那人也不見得會拉舒服,所以,應運而生一條規則:衛生間裏不得洗澡。


    這個規定是錢榮定的,目標直指雨翔。林雨翔不敢爭辯,懶得去洗,不僅做不到商湯時盤銘“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而且有時三四天也難得一新,使人聞了都有望梅止渴口水直流的效果。實在有個女生受不了,小聲問林雨翔幾天洗一次澡,雨翔大大地窘迫,沒想到自己已經酸到這個地步。汗臭這東西就像剛吃飯的人臉上的飯粒,自己並不能察覺,要旁觀的人指出才知道,而往往一經指出,那人必會十分窘促,自尊自信像換季商品的價格般一跌萬丈。雨翔被傷的自尊久久不能恢複,與人說話都要保持距離,轉而將仇恨移到了學校管理工作上,寫周記反映情況。那本周記的運氣顯然比林雨翔的運氣好,被校領導見到,評語道:“你的問題提得很好,是我們工作的百密一疏,茲決定近日開放浴室。”校領導的錢比梅萱多,不必省圓珠筆芯,大筆一揮,一個大鉤,那鉤與以前的相比明顯已經長大成人,而且還很深刻,劃破了三張紙,大如古代史裏的波斯帝國,可以地跨三洲。雨翔進市南三中以來從未見過這麽這麽大的鉤,想以前寫周記竭力討好也不過一個小鉤,這番痛斥學校倒可以引起重視,真是奇怪,興奮了幾節課。


    學校的澡堂終於開了。那澡堂似乎犯下了比熱水龍頭更深重的罪,隱蔽在實驗樓後麵,雨翔好不容易才找到。進澡堂前要先交兩塊錢買澡票,如此高價料想裏麵設施一定優良,進去一看,大失所望,隻不過稀稀拉拉幾個龍頭,而且龍頭裏的水也不正常,冷熱兩種水仿佛美國兩個主要黨派,輪番上台執政,而且永遠不能團結在一起。調了良久,兩種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始終不成一體。換一個水龍頭,更加離譜,熱水已經被完全消滅,隻有冷水“嘩嘩”灑在地上,濺起來彈在腳上一股冰涼。雨翔嚇得忙關掉,再換一個,終於恍然大悟第二個龍頭裏的熱水跑到哪裏去了,兩腳燙得直跳,不敢去關,任它開著。


    第四個終於爭氣,有了暖水可衝。雨翔心裏難得地快樂與自豪,越衝越得意,從沒覺得自己會如此重要,一篇周記就可以開放一個浴室,對學校以前的不滿也全部拋掉--比如一隻草狗,縱然它對誰有深仇大恨,隻要那人扔一根骨頭,那狗啃完後會感激得仇恨全忘。雨翔決定以後的周記就用批判現實主義的手法。


    錢榮第一次上電視主持十分成功。雨翔在底下暗自發力,心裏一遍一遍叫:“念錯!念錯!”還是沒能如願。學校第一次開播,拍攝沒有經驗,但在新聞內容上卻十分有經驗,一共十條新聞一大半全是學校開的會,如“市南三中十一月份工作成績總結大會”、“市南三中十二月份工作展望大會”、“關於如何培養學生學習興趣座談會”、“關於如何開展學生精神文明建設座談會”……領導爭相要露臉,攝像師分身乏術,不敢漏了哪個會,苦得要命。


    錢榮邊上還有一個長發動人的女孩子,初次上鏡,比較緊張,念錯了兩個字,女孩子的動作改不了,每次念錯都伸出舌頭笑,以示抱歉。雨翔恨屋及烏,也對那女孩看不順眼,恨不得她的舌頭斷掉。


    播了二十分鍾裏麵依然在開會,不禁歎“天長地久有盡時,此會綿綿無絕期”。又開兩個會後學校裏終於無會可開,內容轉為學生的校園采訪,被采訪的人莫不呆若木雞,半天擠不出一句話的比比皆是,而表達能力強者擠出了幾句話也是首不對尾。觀眾都暗暗笑,記者比被采訪的人更緊張,執話筒的手抖個不停。雨翔想,那些校園采訪都是剪輯過的,都成這個樣子,原片就更別去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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