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的道:“現在,對,我已經無法再等待下去了!”這話仿佛一張病危通知單,讓女孩有了個心理準備。


    男的說:“你知道嗎?從我第一眼看見你,我就被你深深地迷住了。這是上蒼賜我的幸福,我不願放手,我一直想對你說這句話--”


    女孩明知故問:“哪句話?”


    “我--喜歡你。”


    女孩瞪大準備已久的眼睛:“可,這太倉促了吧?”


    男的道:“不,一點也不,我願為你放棄一切。”


    女孩子禁不住柔情,眼裏有些醉意,問:“真的嗎?”


    男孩說:“真的,是真的,不是在夢裏,我願為你放棄一切,包括我的學業。”


    女孩一副驚慌失措:“這一切都像是書裏寫的。我該怎麽辦?我無助,我迷惘……”


    雨翔一點要笑的念頭也沒有了,想泛濫的言情電視劇害人何等之深。離開了花園惡心得連吃早飯都沒胃口。教室裏已有幾個人,暑假的練筆作文剛發下來。雨翔的作業故作艱深,大段大段都是《管錐編》裏剽竊的。結果,一看評語,差點氣死。本子上大段大段被紅線畫出來,批語曰:“引證較為豐富,但顯牽強,要舍愛。”雨翔沒顧發表評論,揮筆就罵瓊瑤,罵得渾身爽氣。過幾天,本子呈上去,雨翔隻等梅萱寫些評語表示讚同。本子發下來,雨翔心跳控製不住地快,他現在甚至有些懷念馬德保--第一次出門讀書,自然希望得到班主任的賞識。腦子裏都是想像,想梅老師一定會誇他目光深遠獨到,筆鋒犀利老到。翻開本子卻隻見孤零零一個鉤,而且這鉤也極小極不豪放,再翻一頁,也是一個發育未全的鉤,兩個鉤拚起來才有個鉤樣,這種做法好比現在餐飲業裏的生財之道,把一份的料作兩份用。鉤子附近一個字的評語也沒有。雨翔看了十分窩火,仿佛兩個人吵架,一方突然沉默不說話,另一方罵著身心也不會爽快。梅萱抱著清政府對敵的態度,雨翔卻沒有大英帝國的魄力,自認晦氣。掃一眼謝景淵的作業本,見一個料美量足的鉤,那鉤好似領導的年度成績總結,洋洋灑灑漫無邊際,撐足了一頁紙,舒展得仿佛一個人在床上伸懶腰,旁人看了也羨慕。這大鉤把雨翔的鉤襯得無比渺小,雨翔不服,拿起謝景淵的本子看,見他寫的是要好好學習建設祖國的決心。雨翔鼻子裏出氣,一甩本子說:“這種套話我見得多了。”


    謝景淵緩緩說:“這哪是套話,這是決心的體現。”


    雨翔厭惡道:“寫和不寫還不一個樣。”


    錢榮正在吹牛,身旁圍了十幾個女生前俯後仰地笑。錢榮越吹越有興致:“我十二歲那年,跟我爸去北京,第一個去拜訪肖複興--”“哇--”一個知道肖複興的帶頭叫起來。錢榮又道:“我爸帶了我的作文,肖複興一看就斷言我能在文學上極有成就。”


    “哇--那你發表過文章嗎?”


    “發表文章,哼!那些報紙哪有發表我文章的資格!”錢榮一言,把全世界的報紙貶為草紙。雨翔替他爸鳴不平,在旁邊豎起耳朵聽。錢榮罵人罵絕,罵成草紙了也不放過:“憑我爸和那裏麵人的關係,要發表文章輕而易舉如反掌!而且我的性格注定我是方外之人,玩世不恭,卻也淡泊了名利……”


    雨翔潑冷水道:“怕是水平不夠吧。”不料冷水還沒潑到錢榮身上就被女生擋了迴來:“你有什麽資格這麽說!”


    雨翔道:“我至少還發表過文章!”雨翔那篇文章好比一碗冷飯,可以隨時再炒一遍惹別人眼饞。眾女生裏有人記起來,說:“不就是那個介紹的時候說自己發表過文章的那個麽?”“對對,我記起來了,林雨翔。”


    錢榮急忙說:“你發表過多少字的文章?”


    雨翔大窘,不能拍拍胸脯自豪地說六百個字,裝糊塗說:“我也記不清多少。”錢榮說:“怕隻有一篇吧。”這句隨口貶低的話歪打正著,雨翔背過身一笑說:“我會嗎?下個禮拜我把文章帶過來。”這話說了自己也後怕。


    錢榮道:“你的隨筆本借我拜讀一下。”他故意把“拜讀”兩字念得像沒睡醒時的眼神般飄忽無力。


    雨翔這次說了真話:“我這個寫得不好。”


    錢榮乘他不備,搶過本子念:“……瓊瑤的文章是一種垃圾,是一種誤導,是……我真不懂,那麽多重複的‘兩雙眼四行淚’和乏味的拖遝的無意義的對話……什麽樣的書寫給什麽樣的人看,讀這種書的人水平一定不會很高……”


    這些話犯了眾怒,女生的罵多得來不及記,一句一句疊著:“你憑什麽說瓊瑤,就你一個人高高在上!”“你清高什麽,瓊瑤的書那麽好,你寫得出來你去寫!”“寫不好就說人家!”……


    雨翔仿佛搶救一個全身大出血的病人,這裏堵住了那裏又噴出來,徒勞一陣,解釋不濟,隻好宣布病人死亡:“好好好,算我說錯了。”這話裏還帶有明顯的反抗,被女生一眼看破:“什麽‘算了’,明明是你不服氣!”


    雨翔揮揮手說:“好了,我說不過,我瞎寫的,可以了吧。”


    錢榮最後補一槍,道:“早就該承認了。”


    雨翔無言以對,懷念被馬德保寵的那些日子,想在初中裏真是春風得意,大小比賽參加無數,雖然最後隻是襯托別人,卻也磨練了一身的比賽經驗。到了市南三中,梅萱不賞識,這倒也罷,錢榮這小子又有乾隆的餘勇,膽敢和他過不去,一口氣咽不下去,要重樹威信。可威信這東西不比旗杆,倒下去了扶幾把又可以豎起來;要樹立威信的最好辦法便是屈才去參加學生會的組織,得一身的職位,說起來嘴巴也沾光。市南三中恰在搞一個素質教育周,提倡把課餘時間還給學生,往年還的方式就是成立興趣小組,這個興趣小組不是培養學生興趣而是培養教師興趣,並不能想去哪個去哪個,都是老師安排的,學生有著古時候結婚的痛苦--明明不喜歡對方,卻要跟對方廝守。今年市南三中大進一步,允許自由報名,雨翔瞄準三個組織--文學社、記者團、廣播電視台,而且立刻把一夫三妻的設想付諸行動。周六上午各組織招生,雨翔洗頭刮臉,說要用《三十六計》外的一招美男計。到了胡適樓門口見都是報名的學生,鼓足信心向文學社報名點走去,一看負責人大失所望--一位半禿的老教師負責篩選,那老師一臉不食人間煙火狀。林雨翔苦於沒有用計的對象,隻好去靠自己的實力。中國的文學仿佛伍子胥的心事,有催人老的本領,旁邊兩個陪考的年紀加起來可以去看虎門銷煙。挑選形式十分新鮮,一桌十人聚一起,討論對中國作家名著的觀後感。雨翔排到第二桌,所以靜看第一桌人廝殺。主考者眼睛眯著,像是在挑蟋蟀,看誰鬥得最猛揀誰。最後一個下口千言離題萬裏的人勝出,女生叫不公平,主考上前手指點幾下桌麵說:“機會就擺在你們眼前!要爭取。”再提起手晃幾下,仿佛他的手就是“機會”,說:“未來是市場經濟,要從小有競爭意識。”那隻獲勝的蟋蟀在後麵洋洋得意地笑。


    第二桌的議題是讀《紅樓夢》的認識與感想。雨翔沒讀過《紅樓夢》原著,隻讀過縮寫本,而且縮得徹底,隻有七八百字,茫然一片空白,一點印象也沒有。隻見旁邊一個女的一遍一遍站起來說:“這是中國第一本把女人當人寫的小說!光憑這點,它應該在中國文學史中占一席之地!”


    言下之意《紅樓夢》在中國文學史裏還沒有位置。對麵一個男生又站起來開河:“這位同學您錯了!我們在這裏歡聚一堂主要討論這部書的藝術價值而不是藝術地位。”雨翔覺得四麵八方都是聲音,不說不行,站起來把僅有的知識憋出去:“《紅樓夢》這書前麵是曹雪芹寫的,而後麵是高鶚所寫……”九個人聽著,要看這小子半天沒吭一聲有什麽高見。林雨翔沒有高見,仿佛一個要跳崖的人,前後都沒有了路,隻好跳了再說:“我認為這本書都是曹雪芹寫的,根本沒有什麽高鶚。”結果這一跳極為成功,不但死得好看,而且還成了仙。對麵那男生站起來說:“我認為這位同學說得極對!”女生不服,站起來不算,還學赫魯曉夫砸桌子,給自己的話伴奏:“但事實證明前八十迴和後四十迴筆法不相同,一個曹雪芹怎麽會寫出兩種文筆!”破壞完公物坐下去,對著雨翔笑。雨翔把那笑作化學分析,發現一半是奸笑一半是嘲笑,心裏一冷。主考說:“好了,同學們討論得十分熱烈!”然後把那一男一女留下,雨翔作為倆人的啟蒙人,卻沒有入選,暗罵一句,去考記者團。幸好記者團裏不用嘴,隻要寫一篇描寫市南三中風景的文章,那幫考記者團的都有小題大作的本能,寫了半個鍾頭還沒收筆。雨翔把市南三中概況寫一遍,第一個交了卷子就走,想這次定取了,因為寫新聞報道要簡要切題。


    報廣播電視台的人最多,前麵排隊的人笑著說:“這種地方,電視台像在選美,誰漂亮誰上;廣播台像在選鬼,怎麽醜的人都有。”排在隊伍裏報電視台的人一陣哄笑;報廣播的妄自菲薄,真把自己當鬼,心裏罵電視台的人侵犯了鬼權,傷到了自尊。幾個長得漂亮的鬼作為形象代言人,說:“你們這種靠臉蛋吃飯的,像一種什麽職業來著……”喻體沒說,表示有什麽侮辱也是你們自己想的。報電視的都不敢說話,不是不想,而是報廣播的數量多,鬼山鬼海,犯不起。


    雨翔既做人又做鬼,無論哪方勝利都不會吃虧,所以心安理得看著。前麵的報名點顯然發現一個雨翔性質的人,放話說:“大家聽著,一個人不可以報兩個項目,如果要報電視台的編輯,大家要先去報記者團,我們自會在裏麵選。”雨翔一時難以定奪要報哪個,照理說鬼多力量大,但競爭太激烈,怕選不上;想去電視台做學生新聞主持,突然間看到了錢榮也報電視台,為表示道路不同,毅然留在廣播站。


    考場在一間密室裏,先問姓名,俟對方迴答,聽到聲音不甜美者當場謝絕。林雨翔命大,第一關竟然闖過去。第二個問題:“你口才好嗎?”


    林雨翔自以為謙虛道:“一般。”這個謙虛像商場裏打折,無論折扣多低,自己還是賺的。


    問:“具體點呢?”


    林雨翔撒個謊道:“晚上熄燈後一寢室的人都聽我說曆史故事。”這個謊有三層深奧的含義,一是他林雨翔口才極好,全寢室的人都聽他說話;二是他林雨翔曆史知識豐富;第三層最妙--假使後麵的口試沒發揮好,理由可以是現在不是晚上熄燈後。從這點看來,林雨翔的口才仿佛隆冬時的腳,白天被嚴嚴實實地裹起來,不能輕易示人,到了晚上方可顯露。


    問者點幾下頭:“那麽你報名廣播台的動機是什麽呢?”


    “證明自己。”


    “那好,請談談你對人生的感悟。”


    雨翔一時語塞,感悟不出。


    問:“為什麽不說話了呢?”


    雨翔突然聰明了,說:“沉默是金。”這個妙手偶得的感悟使雨翔對自己肅然起敬,恨不得大叫一聲“說得好”。


    問者也對雨翔肅然起敬,讓雨翔念一段栗良平的《一碗陽春麵》(高中語文課本中的文章)。開始念得挺順,後來栽就栽在歎詞裏。日本人對文章裏的歎詞毫不吝嗇,一個接一個,頻繁得像中東的戰事,如“唔--陽春麵”、“好--咧”、“真好吃啊”、“媽媽你也吃呀”、“啊,真的”、“哦,原來是這樣”。


    林雨翔沒有日本人那種善於狡辯的舌頭,讀起歎詞來不能達到千迴百轉的效果,自己也覺得不堪入耳,讀到後來自己為自己搖頭。問者道:“可以了。謝謝你,如果你被錄取,我們會通知的。”


    林雨翔出門見錢榮也邊謝邊出來,笑掛在臉上舍不得抹掉,看見林雨翔就問:“你如何啊?”雨翔的當務之急就是殺掉錢榮臉上的笑,說:“哦,你說那個啊,我會不錄取嗎?”心裏一個聲音“也許會”。錢榮聽不到林雨翔的心聲,想這小子信心十足,肯定十拿九穩。


    雨翔問:“你呢,你又如何呢?”錢榮說:“我一般會取。”雨翔氣勢上壓倒對方,終於獲得勝利,開心了一個上午。林雨翔懶得乘車迴去,決定留在學校。中午一過,一些過了一夜的寄宿生紛紛迴去,偌大一個市南三中裏沒幾個人。雨翔呆呆地望著隻剩一個殼的校園,悵然若失。宿舍大樓右側是一幢年久失修的紅磚樓,說“失修”是冤枉的,學校每年都修,無奈中國學生厲害,看到了公物有極強的摧毀欲望,前麵在修後麵跟著一幫子人在破壞。這幢紅樓叫“貝多芬樓”,學生當聾子好欺負,近幾年裏大肆破壞,開門不用手,都用腳和身子,而手留著刻字用。校領導隻好變成瞎子,說要再造一幢。以前幾屆畢業出去的學生對這幢樓破壞得有了感情,都寫信說要保持古典風格,拆不得。現屆的學生認為這幢樓還有其破壞價值,打出孫中山“物盡其用”的口號。中國學生做事喜歡直奔兩個極端而去,好事要做到底,壞事也不能半途而廢。這幢樓留著要給後幾屆的學生破壞,也當是學哥學姐們留下的一份厚禮。貝多芬樓就留了下來,成為學生學業負擔下的發泄物。


    貝多芬樓裏有一個練琴室,那些鋼琴托了貝多芬樓的福,也被踐踏得尊容大毀。有一架鋼琴上刻了一句至理名言:“彈琴(談情)要和說愛連在一起。”學校四處追緝這位思想家,最後得到消息,這句話十年前就在上麵了,教育了整整半代人。去貝多芬樓練琴的每天都有,而且都是城裏小有名氣的藝術家。藝術家都和這幢樓差不多髒,一見如故,像看到了自己的再生;這幢樓也難得看見同黨,每逢藝術家在裏麵作畫彈琴都敞門歡迎。藝術是高尚的,但藝術家不一定全都高尚,有的和學生淪為一類,也在門上梁上刻字。今年學校實行封閉式管理,所謂的“封閉式”管理就是關門打狗式,不允許外人進入學校。既然是關門打狗,學生當然要有個狗樣,學期伊始每人交了兩張兩寸照片,一個月後領胸卡。學校可以“閉關”,卻做不到“自守”,幾個熟絡的琴師依舊來練琴,幸虧這些人有點水平,每天彈《秋日的私語》,不再去彈自己譜的曲,整個校園仿佛服了中藥,氣絡通暢不少。今天是周末,依然有人練琴,靜心聆聽,雨翔竟聽出了意境,仿佛看見往事再現:和梁梓君大鬧“夜不眠”--應該是看他鬧;戰無不敗的作文詩歌比賽;擦肩而過的susan;不知是敵是友的羅天誠;趙鎮長,金主任……突然想要寫封信,然而寫信也要一定的文學功底,尤其要衛斯理那種日產萬字的功夫,往往寫前腦子裏的話多得要溢出來,寫時那些話就仿佛西方總統候選人當選前的承諾,沒一句能落實下來。兩眼定定地看著“最近還好嗎”這一句話,方才的千言萬語已被它概括進去,寫了半天也拚不滿四五行,心裏為朋友沒麵子,而且最主要的是要浪費一張郵票,隻為讓對方滿心欣喜地看一些空話後再滿心失望,朋友何幸之有,郵票何幸之有!林雨翔想給susan寫封信問候一下,不知是時間太少懶得寫了或作業太多寫得懶了,或者都不是,隻有一個信念,錯過都錯過了,三年後再說。


    錢榮還躺在床上等他爸派車來接,見林雨翔在發呆,說:“你在想誰?”說完意味深長地一笑。


    林雨翔淡淡說:“沒想誰。”


    錢榮突然跑到雨翔麵前說:“告訴你一個消息,我要去追姚書琴!”


    雨翔大驚,說:“你老虎屁股也敢摸?”


    錢榮擺擺手說:“呐,我因為被她記錄的名字次數太多常被梅萱罵,我決定和她改善關係,用我的博識去感化她。”


    雨翔咧嘴說:“你就為這個?”


    錢榮又把主題向下挖掘一層:“我一個人在學校裏閑得無聊,況且她也不錯,又白又嫩的,兇可以改嘛,她這麽兇,肯定沒人追過,說不定還是初戀,有個那個可以打發掉許多寂寞。”


    下麵車喇叭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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