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表現不錯,夠高調。”


    飯桌上,穆淺染煞有其事地肯定了少年們今日的表現。


    讓專心幹飯的周頡等人開心得晚上多幹了碗飯。


    “爹爹,崽崽也可以的!”同樣在努力幹飯的小家夥有些吃醋,也有些委屈。


    他都一天沒有見到爹爹了,好不容易可以一起吃飯飯,爹爹居然隻表揚師兄們。


    哼!他要生氣啦!


    “沒錯,說來還要多謝師弟,如果沒有師弟的支招,師兄們哪裏懂得這麽多,子修師弟才是最厲害的!”


    周頡等人立馬給自家小師弟順毛。


    好哄的穆子修瞬間又神氣地揚起了小腦袋,還用餘光看穆淺染,仿佛在說:


    師兄們都誇崽崽了,爹爹你還在等什麽?


    穆淺染默默咽下一口飯,笑著摸摸小家夥的頭:“我們家子修自然是最棒的。”


    簡單的一句話,就讓飯桌的氛圍再次變得歡快。


    周頡等人時不時說著學堂裏發生的事情,穆子修說著詹夫子今天教的課業好難,唯有陳君,全程沉默地聽著,仿佛一個旁觀者般。


    他沒有去參加縣試,自然也就沒有就讀的資格,不然,單是他的實力,考個甲班還不是手到擒來?


    但他沒有提,穆淺染似乎也忘了他還在需要進學的階段,便是詹夫子,也沒有給他授課的意思。


    以前還沒覺得有什麽不妥,畢竟他負責的那些事情也十分繁瑣。


    可直到周頡等人參加縣試,再到昔日同窗去參加入學考並一同入了縣學,甚至連自家小師弟的課業也繁忙起來後,他才發現了自己的格格不入。


    他似乎……再也無法迴到和同窗們學習的時候了。


    作為自小便跟著文學大家學習的天之驕子,陳君其實也不覺得自己去縣學能學到什麽,可……


    不知為何,當察覺自己逐漸遠離這些師兄弟的圈子後,他就沒來由覺得失落。


    不是失落自己沒有學習的機會,而是失落於——不管是的穆先生還是詹夫子,亦或是鍾叔,似乎都沒有為他謀劃的意思,大家的眼裏,似乎都隻有小師弟。


    當然,這也是應該的,畢竟自家作為太子,自然無人敢怠慢,可……自己明明也是皇室中人啊。


    他雖然並不想去爭什麽,也同眾人一樣疼愛自己的小師弟兼弟弟,但是他也……


    “師兄,我要吃吃菜菜~”


    忽地,一道小奶音響起,瞬間打斷了陳君的思緒。


    於是乎,上一秒還在死胡同裏打轉的少年,瞬間就結束了內耗並將心中的失落丟開,眼帶笑意地給自家吃得到處都是米粒的師弟夾菜。


    “師兄你也吃呀~”小家夥十分勉強地在自家爹爹如炬的目光下吃起了草……哦不,菜。


    嗚嗚嗚……崽崽好可憐,崽崽就是偷偷從師兄碗裏夾了塊肉就被爹爹抓到了……


    “好。”


    看著自家弟弟軟萌的模樣,陳君的心也跟著軟了。


    再低頭用飯時,已然沒了先前難受。


    罷了,他畢竟和周頡他們不同,低調些也好。


    陳君如是想著,亦努力地平複自己的心情。


    殊不知,這一切早就被穆淺染看在眼裏。


    在眾人看不到的地方,夾了一塊肉的穆先生,微微勾了勾嘴角。


    ……


    當晚,在穆子修睡著後,穆淺染自榻上起身。


    輕手輕腳開了門,示意飛星等人不要發出聲音後,便朝還亮著燭火的書房走去。


    書房外,端著一碗熱騰騰小餛飩的鍾叔正要進去,剛抬起腳,就聽見身後傳來的腳步聲。


    片刻後,小餛飩成功易主,書房門緩緩打開。


    平穩的腳步聲響起時,屋內的陳君正背對著門,坐在自己的專屬小書桌上練字,聽到聲音後也沒有抬頭,而是聞著熟悉的香味道:


    “鍾叔,我真的不餓,你不用特意給我下小餛飩,我再練一刻鍾字就去歇著了。”


    ……


    無人迴應,陳君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勁,畢竟鍾叔平日裏也不多話,想來是聽到自己的拒絕了,便離——


    噠。


    下一秒,熱騰騰的小餛飩便被放在他麵前,還是直接將字帖擋住的那種。


    “鍾叔……”陳君無奈地抬頭,“我都說了,我不——”


    後麵的話在看見熟悉的笑臉後,瞬間停住。


    “先生?”


    “大半夜不睡覺,起來練什麽字?”穆淺染一撩衣袍,搬了把椅子在他對麵坐下,而後——


    拿起湯匙,自在地吃起了熱騰騰的小餛飩。


    陳君:……


    “有些睡不著。”將筆放在一旁,陳君如實道。


    穆淺染將小餛飩含在嘴裏,被燙得開始唿哧唿哧倒著冷氣進嘴,說話的聲音也含糊不清:


    “介……麽好學?”


    “您慢些。”陳君快步起身去給自家先生倒了杯涼茶。


    剛將茶放在桌上時,穆淺染已經忍著燙讓嘴裏的小餛飩進了肚。


    見此,陳君的神情有些黯然,正要將茶杯移開,穆淺染卻已經十分自然地端起茶“咕咚咕咚”喝了兩口。


    “站著做什麽?坐。”喝完茶,穆淺染見他半天不動,一臉莫名。


    “是。”陳君應完,便搬了把更矮的椅子,坐在自家先生的邊上。


    此情此景,讓他有種還是在丹平村的時候,那時候,他們一眾學生都是這麽圍在先生身邊,聽他訓話。


    “說說吧,受什麽刺激了,在這裏挑燈夜……練字。”穆淺染將話題引了迴去,“別給我說什麽就是興致來了。”


    一句話,直接將陳君還沒說出口的理由駁了迴去。


    “……學生也不知道。”


    半晌,陳君方才有些扭捏道,“就是覺得自己有些……”


    有些什麽?


    孤獨?


    無聊?


    難過?


    可家裏這麽多人,師弟也很鬧騰,所有人都待他如往日那般親切,他不該有這樣奇怪的情緒?


    陳君想著,便慢慢低下了頭,似乎這樣做就能將心中的那扭捏的情緒藏好。


    不曾想,即便他什麽都沒說,穆淺染也看得清楚:“你覺得自己融不進周頡他們的圈子了,是麽?”


    此話一出,少年便僵住了。


    他想說不是,周頡他們有什麽圈子?不過是尋常的學子罷了。


    “不僅如此,你還覺得自己好像和大家越走越遠。”


    這倒是真的,以往的穆家飯桌上,不論說什麽他都能接上兩句,可今晚……


    “甚至覺得自己被孤立了,詹夫子沒有給你授課的意思,鍾叔也一天到晚都圍著弟弟轉,就連自己的先生……”她指了指自己,笑道,“似乎也將你當做是真的小廝,是麽?”


    陳君抿唇,想說不是,但又說不出口。


    看他這樣,穆淺染也有些感慨。


    陳君已經十四歲了,南啟二十年宮變的時候,他還是尊貴的世子,一國之母是他的姑姑,天子是他的姑父。


    南啟二十一年時,他十三歲,已經跟著暗衛一起護著表弟逃到鄉下,明明是養尊處優的少年郎,卻為了弟弟,愣是忍氣吞聲,給一個他以為是瘋女人的恩人幼妹當小廝。


    同年,他得知了自己的身份,知道了父親不是父親,姑父才是父親,給了自己十多年母親般關愛的姑母是母親,可……一切都晚了,不論是真的親人還是假的親人,全都已離他而去。


    再之後,十四歲,他看到了預言中助幼弟複國的希望,開始踐行“盡自己所能扶持弟弟複國”的人生,而後……他發現自己被邊緣化了。


    少年的自尊心很強,從不輕易示弱。


    同時,少年的心也在多年寄人籬下的深宮中被磨得十分敏感。


    前十二年,他無時無刻都在擔心自己會惹得姑父不喜,從而牽連了名義上的父親。


    而現在,他卻要擔心,以後的自己該何去何從,何時恢複身份還遙不可知,日後會不會因為身份被長大後的弟弟忌憚更不清楚。


    這一切,他以為自己藏得很好,殊不知,不論是穆淺染還是鍾叔,都看得十分清楚。


    鍾叔不說,是因為知道自己的身份,沒有這個資格去承諾,也不能去承諾。


    而穆淺染之前不說,是希望這個孩子能自己想通,也希望這個孩子能信任自己和自己教出來的穆子修品性。


    隻可惜,擰巴的少年雖然沒有意料中青春期的叛逆,卻是朝著另外一個極端發展,所以,才有了今日的夜談會。


    “那我問你,你想和周頡他們一起去縣學學習嗎?”穆淺染道,“以我們現在的實力,在綏陽縣辦個假身份,輕而易舉的事情。”


    陳君沉默了會兒,還是堅定地搖了搖頭。


    他不覺得自己去縣學能發揮出比周頡他們更大的作用,與其在縣學浪費時間,不如將更多的時間花在與吉州和瓊州的情報收集上。


    更何況先生還將自家老祖宗留下的產業鏈交給他了,再過不久他就要啟程去嵩陽書院一探究竟。


    這些事情,哪一件都比去縣學重要,他都知道,也清楚自己不過是庸人自擾罷了。


    “先生放心,學生省的自己要做什麽。”


    “不,你不知道。”


    穆淺染薅了一把他的腦門,瞬間讓少年愣住。


    這樣親昵地舉動,對自家師弟來說是家常便飯,對他……卻是鮮有。


    陳君抿了抿嘴,努力壓下自心底不由自主湧出的喜悅。


    心裏更是不由得一酸,他想姑父和……不,應該是想父皇和母後了。


    “我問你,你將來要做什麽?”


    穆淺染不知道眼前的少年因為自己下意識的一記薅頭,險些哭出來,而是認真問道,


    “不考慮眼下局麵,也不考慮日後能不能成事,隻是單從你自己的角度思考,你對自己的未來有什麽規劃?


    或者說……你想要成為怎樣的人?你的誌向是什麽?最想要做的事情是什麽?”


    這一連串問題,瞬間將陳君問得愣住了。


    他想做什麽?


    以前他想做一名將軍,想要和自己名義上的父親一樣,替南啟守住國門。


    後來,南啟大廈將傾,他以為的父親其實是自己的殺父仇人之一,除了幫助年幼的弟弟登基外,似乎就沒有其他的想法。


    “學生……不知道。”陳君有些失落。


    “那你喜歡什麽?”穆淺染問,“喜歡讀書?練字?練武?”


    陳君沒有迴答,臉上也看不到任何波動。


    “或者……徒弟,你喜歡當皇帝嗎?”


    咚。


    話音剛落,方才還坐得穩穩的少年便連人帶椅子一起倒了。


    外頭的鍾叔……默默地拿出兩個棉團,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先生!”


    陳君顧不得其他,立馬從地上彈起。


    “別慌別慌。”穆淺染拍拍他的肩,一臉淡定,“不過是隨便聊聊,別緊張。”


    等將人摁迴椅子上,穆淺染又道:“不過你家先生我是認真的,你如果真的想當皇帝,我去跟詹夫子說,


    都是沐家子孫,憑什麽你弟弟能當,你就當不了?依我看,你比你弟弟還好扶持,我還……”


    “先生!”陳君急得差點要上去捂住穆淺染的嘴,“學生從來沒有這個想法。”


    “為什麽?”穆淺染好奇,“那可是皇帝誒?多威風?多牛掰?”


    “……”陳君抿了抿嘴,知道自己是逃不開這個問題,於是便道,“我跟在先皇身邊多年,便是處理朝政時,先皇也沒有讓我避開。


    幼時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隻是想要陪著先皇,甚至許多次都是在先皇的懷裏睡著,又被抱迴自己的寢殿。”


    說到這,陳君的眼裏露出向往之情,似乎在緬懷那些年和名義上的姑丈實際上的父皇相的溫馨時光。


    “從我記事起,他的眉頭就是皺著的,每每到了深夜,都還在批閱奏折或是處理瑣事。


    所以我從不覺得那個位置有多好,隻覺得那兒……甚是孤獨和清冷。


    我記得他因可信之人寥寥無幾而落寞的神情,也記得他因朝中可用之人甚少而受製於人的處境,


    所以很久之前我便想著,待長大後,定然要成為他可用之人,成為他和弟弟的左膀右臂,替他們排憂解難。”


    即便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身份,陳君在講述是也沒能喊出“父皇”,而是用“先皇”或“他”來代替。


    不知是因為沒有底氣,還是不想讓人誤會他有其他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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