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說:「莫奈的真跡我家也有,他畫了251幅睡蓮,我外公年?輕的時候為了討我外婆喜歡,收藏了三幅。」


    舒橋腹誹一句資本?家,又想說既然你家有,為什麽還要來這裏。


    很快她就知道了答案。


    商時舟不是來看那幾幅舉世聞名的睡蓮的。


    他徑直下了地下一層。縱使不是休息日,橘園美術館的遊客也從來不少,他穿過那些來自世界各地的不同?麵容,引得?不少人的目光從畫作上移動?,落在他的身上,再露出驚艷的目光。


    他所過之處,無論在何方,是什麽場合,總是不會缺乏追隨的注視。


    商時舟腿長,走得?即使不快,舒橋也要快走進步跟上,完全沒有時間再去看周遭牆上的畫作。


    他們穿過雷諾瓦,穿過塞尚,再穿過馬蒂斯和高更。


    人群和不同?語言的喧囂逐漸被落在身後?。


    在某個拐角處,商時舟終於駐足。


    相比起睡蓮廳的熙熙攘攘,雷諾瓦畫前?的人群駐足,這裏隻有零星幾個人,也不過帶著嘖嘖稱奇的目光多看兩眼,拍幾張照片,並不會如癡如醉地過多停留。


    舒橋沒想到?商時舟來看的是柴姆·蘇丁。


    他喜歡的是他的靜物?。


    那些筆觸扭曲,透過油畫布撲麵而來一股撕心裂肺和痛苦的靜物?。


    舒橋站在他旁邊,陪他看了一會兒,目光落在柴姆蘇丁那塊著名的牛肉上,又看了會兒那副劍蘭,不怎麽在家禽係列上多投注目光,隻停頓在畫家簡介。


    寥寥幾語的生平,說了生卒年?月,說了他畫作的流派和風格,像是要將一個人顛沛流離的幾十年?,都濃縮在短短的幾句話裏。


    而將一切的情緒,都停留在畫中。


    舒橋輔修過一門藝術史?,對這位一生都沉浸在痛楚與自我剖析中的白俄羅斯畫家有印象。


    「他出生於斯米洛維奇。那是白俄羅斯明斯克附近的小鎮,鮮為人知。」商時舟突然輕聲道:「那也是我外婆的家鄉。」


    舒橋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縱使在過去,他們最為親密的那些時候,他也極少提及他的家人。


    這是第一次。


    「這個小鎮總共也隻有幾千人口,走在街上路遇的都是相熟的麵孔,我外婆在這裏長大,對這裏感到?疲憊和厭倦,所以她離開了這裏,向?南去了德國。她是幸運的,也是不幸的。」商時舟的目光依然落在麵前?的那副火色劍蘭上:「二戰的時候,這裏被納.粹德國徹底占領。」


    舒橋沒問商時舟有沒有猶太血統。


    他說過,自己?身上的四分之一,是高加索血統,與猶太無關?。


    但這並不意味著這樣就可以逃過那一場席捲了整個歐洲大陸的戰火。


    他無意說太多過去,跳過了大片讓整個歐羅巴大陸都痛苦的時間:「但她沒有離開這裏,依然選擇了在這片讓她痛苦的土地定居。我小時候是隨她長大的,問過她為什麽不離開這裏,她問我,離開這裏,她還能去哪裏。」


    頓了頓,他似是嘆息,也似是意有所指:「離開這裏,還能去哪裏。」


    縱使已經重建,她的家鄉也已經不是原來的模樣。


    站在那片熟悉的土地上,她沒有歸屬感。


    站在讓自己?痛苦的這一端,她縱使已經創造出了一整個屬於自己?的商業版圖,擁有了家庭、朋友和別人看起來艷羨無比的一切,但她的內心深處,卻依然是站在斯米洛維奇街頭充滿了無力和憤怒的小女?孩。


    但她已經不屬於這裏,也不屬於那裏。


    她擁有了改變這一切能力的時候,所有的一切也都已經無法改變。


    就像他。


    他在德國和瑞士的交界處長大,又迴到?中國完成了基礎教育,在進入高等學府後?,剛剛開始計劃和暢想自己?的未來,遇見了人生裏第一個感到?心動?的女?孩子。


    然後?一切戛然而止。


    他不屬於中國。


    也不屬於德國或瑞士。


    他的心裏,甚至沒有一片外婆的斯米洛維奇。


    因為無論他在哪裏,都被冠以「混血兒」的名號,歐洲人覺得?他是中國人,中國人覺得?他更歸屬於西方。


    所以無論走在多麽熟悉的街道上,他都沒有任何一絲歸屬感。


    世界上最愛他的外祖母天性情感內斂而含蓄,將一切情感都壓抑在對他更嚴苛的要求之下。


    他其實本?不太會表達情感。


    他擁有讓人眼饞艷羨的財富,卻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真正的容身之處。


    所有的地方對他來說都是排外的。


    除了……


    除了短暫的,她的身邊,北江的那一隅天地。


    可很快,他的父親因為自己?的仕途而不允許他再踏入國土半步。


    他甚至無法體麵地告別。


    因為這一場告別的起因無可言說,無從開口。


    他離開得?狼狽,也不想這樣的狼狽為人所知。


    那一日,他坐在機場捏著護照的時候,他的護照封皮上甚至已經沒有了漢字,且不能再迴頭。


    不是沒有反抗。


    但商時舟從知道自己?這一生都無法隨父姓的那一刻起,就知道,反抗是沒有用的。


    倒不是在乎自己?姓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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