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被大霧吹成絲線


    雨水把世界慢慢打穿


    剩下冰封的荒原在世界的盡頭


    光線把殺戮唱成詩篇


    虛妄將絕望裝點成預言


    絕望再將命運推往遙遠


    宇宙或者蒼穹的漫長


    秒針或者唿吸的微茫


    你在虛空中停駐 你在命運裏安睡


    你在巨大沙漏的陰影裏輕輕醒來


    生命的間隙被慈悲填滿


    而你在這冷漠的人間


    在離開幻雪神山之後的一百年中,我成為了一個寂寞而滿足的人。因為我心裏懷著某種希望。我一直覺得人有了希望就可以安然而平淡地生活下去,一千年,一萬年。時光的亡失和生死的漸變都不再重要,它們變成了緩慢流徙的氣浪,吹拂過無邊的巨木森林。


    我知道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釋、嵐裳和梨落正在一天一天地長大。他們總會在某一天長大成人,我希望他們可以快樂而幸福地站立在這個世界的大地上,眯著眼睛微笑著仰望藍天麵對蒼穹。無論在我有生之年是不是還可以見到他們,無論他們還記不記得我。


    其實我想要的就是這樣的生活,簡單而滿足,宮女們開始說我變得像一個溫暖的國王,臉上總是掛著笑容。


    我總是迴憶起幾百年前星舊給我的一個夢境,夢境中,我是那個被捆綁在煉泅石上的觸犯了禁忌的巫師,而我弟弟櫻空釋則是那隻為了我的自由而血濺冰海的霰雪鳥。以前我總是為這個夢境而難過,而現在終於可以釋然了。


    因為我知道,釋必定和我一樣,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他還是個漂亮的小男孩。也許會有一個和我一樣喜歡他的哥哥與他相依為命,就像當初我和他流亡凡世時一樣。


    隻是星舊已經離開了刃雪城,我不知道他帶著他一生最疼愛的,最後卻為了他自殺的妹妹去了什麽地方。他告訴我:要堅強地活下去,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有人等著與你重逢,你的身上,有他們全部的記憶。


    在迴到刃雪城之後,我曾經去過幻星宮,我見到了星舊和星軌的父王,我告訴了他星軌的死亡和星舊的離開。當我說完一切的時候,他蒼老的臉上布滿了淚痕,那些淚水滲透進他深深的皺紋裏。


    他告訴我,也許星軌選擇死亡是一種解脫,隻是她死的時候,星舊都沒有原諒她。被自己愛著的人恨是一件最悲哀的事情,而比這個更悲哀的則是帶著這種感情悲哀地死去。就算她愛的人已經原諒她了,她還是無法知道。


    他對我講了很多他們兄妹的事情,我看到這個遲暮的老人對時光的迴憶。那些往事一幕一幕重新出現在他的生命裏,像是夢境般交替地上升下沉。我看到往事起伏在他渾濁的目光中,我似乎看到星舊小時候的樣子,看到他和星軌站在一起明媚地笑。我突然想起星舊抱著星軌離開時的背影,一時間也哽咽了喉嚨。


    我走過去,抱著他,他的身軀已經佝僂瘦小了,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叱吒風雲剛毅的星宿族的王了。


    當我離開幻星宮的時候,星舊的父王跪下來,交叉雙手,對我說:尊貴的王,您是我見過的最仁慈最善良的帝王,我用整個星宿族的名義為您祈福。


    同星舊一樣,婆婆也離開了刃雪城,她的頭發依然很短,而且不可能再恢複以前的靈力了。我摸著自己的頭發心裏一陣一陣地心疼。


    婆婆離開的時候告訴我:卡索,你是一個偉大的王,你甚至比你的父皇更加偉大。你的父皇擊潰了整個火族,讓冰族的勢力發展到鼎盛,可是我覺得你比你的父皇更加有資格被稱為一個偉大的帝王。因為你深厚的感情和偉大的胸襟。卡索,我要離開這座刃雪城迴到幻雪神山了,我已經老了。而你的命運的軌跡,才剛剛顯現。總有一天,你生命中那些最重要的人都會迴到你的身邊。王,請你耐心地等待。


    我望著婆婆步履蹣跚地離開,身影越縮越小逐漸模糊,大雪在她身後凝重地落下來,無聲無息。我想起在以前,我和釋還隻是雪霧森林中頑皮的孩子,穿著白衣,用錦緞紮起頭發,坐在婆婆的膝蓋上聽她叫我們皇子。周圍有野花盛開的清香和獨角獸一閃而過的痕跡。陽光如同潮水一樣將整個雪霧森林浸泡其中,閃閃發亮。而一眨眼,幾百年的歲月就這樣喧囂而寂然地奔跑過去,我已經如同父皇一樣穿起了凰琊幻術長袍,站在最高的城牆上,聽到無數的人對我的唿喊朝拜。而當初疼我抱我叫我皇子的婆婆,卻已經垂垂老去了。


    婆婆的身影消失在落雪的盡頭,天空突然狠狠地黑下來,我聽到周圍的風掠過樹梢的聲音,遼遠空曠。


    而月神、皇柝和潮涯,也在迴來的時候就已經告別了我。我知道,刃雪城隻是我一個人的刃雪城,我還是要一個人寂寞地待下去。


    他們迴歸到他們各自的領土之上,繼續他們的生活。他們的悲歡離合在千裏之外的領域裏繁衍生息。他們各自的悲愴或者喜悅,遠去消失成為天邊的星辰。


    我第一個見到的複活的人是嵐裳,我見到她的時候她還是個小人魚,在冰海裏麵快樂而自由地遊來遊去。我看到她純淨的銀白色長發,閃亮的色澤如同清輝流瀉的星辰。


    我去深海宮看過那個沒有長大成人的小人魚。深海宮的宮主告訴我,她的名字叫剪瞳,出生在一百多年前。沒有人知道她的身世來曆,她被發現的時候被一大團海藻包裹著。當人們拂開海藻的時候,她們看到了她熟睡的清秀的麵容。我知道她就是嵐裳。


    我站在深海宮的宮殿裏,望著外麵海水中的剪瞳,想起幾百年前嵐裳的樣子,心裏終於釋然了。那個曾經讓我心疼的女孩子終於又可以自由自在地在水中翩躚了。


    深海宮的宮主告訴我,剪瞳總是說她要嫁給我,她們問她為什麽,她總是說不知道,臉上是迷惘的表情。可是她還是堅定地告訴別人,她要嫁給刃雪城裏的王。


    從那以後我總是坐在宮殿高高的房頂上觀望著剪瞳。隻是剪瞳從來都沒有注意到我。我突然想起以前,在我習慣每天晚上坐在屋頂看星光如楊花般舞蹈的時候,嵐裳就躲在冰海岸邊的一個小角落。那個時候她就這樣默默地注視我,而現在,則是我這樣默默地注視她。


    我覺得一切像是一種命中注定的償還。可是我心甘情願。我希望看見小剪瞳一天一天地成長起來,然後我就會將她接到宮中,我不會再讓她受到傷害了。


    當剪瞳130歲的時候,她變成了傾國傾城的女子,整個深海宮陷入一片恐慌。因為剪瞳的容貌和幾百年前死去的嵐裳一模一樣。在剪瞳蛻掉魚尾成為人的那一年,我將她接進了刃雪城,並宣布剪瞳成為我的側室。迎娶剪瞳的那天,整個刃雪城格外沸騰,因為這是我成為王之後第一次迎娶一個女人。我坐在玄冰王座上,下麵所有的占星師巫師劍士排在兩邊,在大殿中央的大道盡頭,我看到了盛裝的剪瞳,光彩照人,格外明豔。可是她的表情依然迷茫。我看到她眼中有彌漫的風雪。她孤獨地站在大道的盡頭,像一隻受傷的野獸。


    於是我站起來,微笑著對她招手,我說:剪瞳,過來,不要怕。


    當剪瞳一步一步走向我的時候,兩邊站立的人群沿著她走的地方漸次跪下,他們將雙手交叉在胸前,低著頭,我聽到響徹整個大殿的朝拜。


    我看到剪瞳的眼睛越來越清亮,她臉上迷惘的表情也漸漸地消散,我知道她的記憶正在一點一滴地蘇醒過來。而我也一樣,似乎也經曆了一次重生,前塵往事如落雪般紛紛湧過來。我看到幾百年時光清晰的痕跡鋪展在大殿的地麵上,鋪展在剪瞳的腳下。剪瞳像是從時光的一頭走到另外的一頭,走到了我的所在。


    當剪瞳站在我麵前抬頭望著我的眼睛的時候,我從她的眼睛中已經看不到風雪看不到渾濁了,我知道她的記憶已經全部蘇醒過來了。於是我試著輕聲叫她,嵐裳。然後她熱淚盈眶。她跪下去,眼淚灑落在我的凰琊幻術袍上,她說:王,我等了你好久。


    我抱著她的肩膀,看著她,我說:剪瞳,讓我照顧你一輩子,我想要給你幸福。


    然後我看到剪瞳淚光中的微笑,聽到所有人對我的歡唿。可是我看到剪瞳眉間依然有無法抹去的憂傷,我想也隻有等待時光將前世的傷痕撫平了。


    自從婆婆離開雪霧森林之後,那個森林裏麵的孩子就失去了很多的溫暖。每次我去的時候,那些孩子都拉著我的長袍的下角小聲地問我,王,婆婆去哪兒了呢?她什麽時候迴來啊?


    我總是彎下腰撫摩他們的麵容,告訴他們,婆婆很快就會迴來的,有王在這裏陪你們,你們不用害怕。然後那些孩子就開心地笑了。


    我總是躺在雪霧森林裏的草地上,陽光如同傾覆一般散落在我身上,溫暖而且讓人覺得安全。我一直在找這裏會不會有梨落轉世的影子,我想看到梨落小的時候,我想看到她一點一點長大成人的樣子。


    而最終我還是看到了梨落,那個我愛了幾百年而且還將繼續愛下去的女子。


    當我看到她的時候,她依然是一副小孩子的樣子,可是我知道她肯定已經快要滿130歲了,因為她臉上有著成人般堅毅的表情。她出現的時候如同一隻渾身都是力量的矯健的小獨角獸,她穿著黑色的靴子,長長的腿露出來,如同身手敏捷的月神一樣。她的頭發還是和以前一樣,是微微的冰藍色。


    她望著我,表情奇怪,我知道,在她的記憶深處,肯定有著一張和我一樣的麵容。我微笑著站在她的麵前,望著她沒有說話,我在等待她想起我。


    隻是她站在我的麵前,一直望著我,沒有說話,我看到她臉上迷惘的表情。


    我問她:你叫什麽名字,可以告訴我嗎?她抬起頭看著我,始終不肯說話,我從她的臉上看到梨落的麵容,於是心裏一陣空蕩蕩的疼痛。我俯下身對她說:你別怕,我要走了,等你130歲的時候,我會再來看你的。


    後來有人告訴我,那個女孩子叫離鏡,天生就不能說話。她沒有純正的幻術師血統,不過她天分很高,靈力也很不錯。


    當離鏡130歲的時候,我再次去了雪霧森林。在雪霧森林的出口的地方,我看到了長大成人就要離開雪霧森林的離鏡。她高高地站在獨角獸上,大雪在她的身後緩慢地飄落下來。我望著她,一瞬間仿佛時光倒流,我看到在凡世的長街盡頭我第一次看到的梨落,美麗得如同最燦爛的櫻花。


    我走過去,離鏡輕輕地從獨角獸上下來,她跪在我的麵前,雙手交叉,然後抬起頭望著我。雖然她一句話也不能說,可是我卻似乎清楚地聽到空氣裏她的聲音,就如同幾百年前梨落對我說話一樣,她說:王,我來接您迴家……我走過去,抱著離鏡,然後像個小孩子一樣哭了,我對她說:梨落,我好想你。


    離鏡成為了我的正室,刃雪城的皇後。在我們的婚禮那天,整個刃雪城沉浸在一片喜悅的氣氛中,看了太多的殺戮,看了太多的生離死別,麵對突然而來的幸福我竟然感到措手不及。


    我望著窗外的蒼穹,不知道這一切會不會又是命運與我開的一個玩笑。隻是,即使這是幻覺,我也心甘情願地沉淪進去了。


    我祈禱了幾百年的幸福時光在我的麵前漸漸顯現,我覺得心裏像要哭泣般的幸福。


    可是讓我辛酸的是,同剪瞳一樣,離鏡的眼角眉間同樣有著憂傷,也許是幾百年的等待太過於漫長,所有人都等得幾乎絕望吧。


    離鏡和剪瞳陪在我的身邊,因為剪瞳本來就是深海宮的人,所以靈力超卓,她總幫我處理刃雪城裏的事情,每件事情都讓我覺得很滿意。我總是看見她勞累的身影,看見她不斷地閱讀那些巫師、占星師呈獻上來的夢境,她總是將帝國裏麵發生的事情及時地告訴我,然後我再告訴她怎麽做。


    有幾次我都看見剪瞳疲倦地趴在我的宮殿裏睡著了,我看著她的疲憊總是很心疼。然後我總是將她輕輕地抱迴寢宮,看著她熟睡得如同孩子的麵容。我曾經告訴過她,不用太傷神,可是她笑了,笑容燦爛如同嵐裳陽光般的笑容。


    她說:王,我不累。能夠幫到你,我已經覺得很幸福了。


    而離鏡一直給我溫柔的嗬護。每次我從大殿迴到寢宮的時候,我總是可以看見離鏡在門口掌燈等我。那盞紅色的宮燈被她提在手裏,我看到她的頭發飛在風裏麵,她的麵容溫柔而安靜,我似乎聽到她的聲音,她在說:王,請跟我迴家……每天晚上看見離鏡為我掌燈我就會覺得溫暖,甚至在大殿裏累得憔悴的時候,我隻要想到離鏡還在門口的風裏掌燈等我歸家,我就覺得格外溫暖。那微弱的光明,總是在黑夜中讓我知道方向,讓我知道,有人等著我的歸去。


    我告訴離鏡不要每天在風裏等我,那樣會讓我很心疼。可是離鏡每次都微笑著搖搖頭,然後將頭伏在我的胸膛上,我聞到她頭發上的香味。


    我似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幸福,可是真的沒有遺憾了嗎?我對著蒼穹,忘記了語言。在我內心深處,最最牽掛的人,卻還是沒有出現在我的生命裏。離鏡和剪瞳都知道,我一直在等待我弟弟的消息,可是,他卻像是消失了,一直沒有音訊。難道是淵祭和我開的又一場玩笑嗎?每次我仰望天空的時候,櫻空釋的麵容總是會浮現在空空蕩蕩的天宇上,當有霰雪鳥悲鳴著飛過的時候,我總是會聽到釋的聲音。我聽到他在對我說:哥,你過得好嗎?你幸福嗎?你現在自由嗎?


    在一天晚上,我突然從夢裏掙紮著醒過來,然後突然淚流滿麵,最後抱著離鏡失聲痛哭。因為我突然意識到,也許我永遠也不能見到我弟弟了。


    我突然想起淵祭的話:用它複活的人會轉世成為前世最想成為的人。我想到,如果釋還是想成為我的弟弟,那麽我就永遠見不到他了。因為我的父皇母後已經去了幻雪神山,在那個地方,是不允許有後代出生的。


    那天晚上,我一直坐在黑暗裏,關於釋的一切都重新從心裏深處湧動起來。本來已經被埋葬得很深了,可是傷口突然撕裂,血液又重新噴湧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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