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敬明


    1


    如果把迴憶折疊起來,如果把時間倒轉開去。如果把青春拉扯迴曾經倉促的形狀。如果把年月點燃成黑暗裏跳躍的光團。


    那麽——


    2


    並不是虛構的、杜撰的——在我年幼的時候,真的出現過這樣的夢境。


    明知道是虛假的,卻真實得讓人無法否認。夢境裏自己站在空無一人的寒冷冰原上。巨大的冰川像是斧頭般劈過藍天,浩大而漫長的風雪好像沒有止境一般地從身後襲來,然後滾滾地朝遙遠的地平線處卷去。大團大團的雪花吹開視線,攪動著白茫茫的光。


    天地間是尖銳的唿嘯聲,穿過耳膜把胸腔撞擊得發痛。


    銀色的騎士和裹著黑色鬥篷的妖術師,他們沉默地站在鏡麵般的冰原之上,他們的眼神沉寂得像是永恆的龐大宇宙。


    夢裏的我一步一步走向他們,慢慢靠攏。心口處是激動而又恐懼的心情。


    然後,我慢慢地變成他們。


    ——我忘記了自己是變成了白銀的騎士,還是黑色的巫師。


    3


    在落筆這段文字的時候,離開我起筆這本小說已經過去了整整八年的時間。八年是一個什麽樣的時間長度呢?如果按照80歲的壽命而言,那麽已經過去了不算短的十分之一。而如果按照整個最黃金的青春年月呢?


    那是一整個青春呢。


    好像人開始慢慢成長,就會慢慢地緬懷過去的種種。無論是失敗的,還是偉大的。蒼白的,還是絢爛的。都像是變成甘草棒一樣,在嘴裏咀嚼出新的滋味。甜蜜裏是一些淡淡的苦澀,讓人輕輕皺起眉頭。


    但大多數迴憶裏的自己,都應該是淺薄而無知的,幼稚而衝動的。所以才會有很多很多的後悔縈繞在心裏。


    但非常微妙的,卻會對曾經這樣的自己,產生出一種沒有來由的羨慕和憧憬。


    4


    好像24歲快要25歲的人,就不太適合傷春悲秋了。對於曾經寫過的那些生活和記憶,也就多了很多羞愧而難以麵對的情緒。也許人隻有在年少輕狂的時候,才會那麽放心大膽地展露自己的內心,脆弱的毛茸茸的表麵,或者冷漠的光滑的內壁。將所有私人的情感和心緒,像是展覽一樣盛大地呈現在別人的麵前,博取別人的心酸同情,或者嗤鼻一笑。當時的理直氣壯和信誓旦旦,在時光漫長的消耗裏變成薄薄的一片歎息,墜落在地麵上。


    17歲時的自己無限勇敢。


    而現在的自己,就像是我掛在包上的穿著鋼筋盔甲的prada小熊,堅強的、刀槍不入的、討人喜歡的模樣,卻遠遠地離開了世界盡頭的那個自己。


    5


    重新看《幻城》後記的時候,發現除了文筆顯得稍微矯情之外,有很多真摯的感情,卻是現在的自己無法書寫的了。在漸漸成長之後的今天,早就習慣了把內心所有的喜怒哀樂放到小說裏去,借由那些自己創造出來的角色,去盡情地表達。這樣也不會被人詬病。因為一切都是“此情節純屬虛構”。對於散文這樣幾乎是掏心掏肺的東西,卻好長時間都不碰了。除了在2003年和2004年的時候出版過兩本散文集,一直到今天,都不敢再出版任何關於心情的記錄。像是產生了抗體,在某些傷害朝自己靠近的時候,就會敏銳地察覺到。於是腦海裏那個警報器就嘟嘟嘟地開始響了。


    後記裏提到了好多的事情以及好多的朋友,有些朋友到現在依然每天見麵,比如阿亮;有些卻隻能偶爾通個電話。大家都在八年的時間裏漸漸地成長改變,擁有自己的生活,擁有新的朋友圈子,擁有新的生活環境,新的工作,新的人生的意義。


    於是也就沒有多少人再去迴過頭探尋,當初的我們,怎麽樣走到了今天。


    好像又開始了傷感的話題。


    6


    我們總是在不斷地抱怨著從前。未能好好處理的學業,未能好好對待的戀人。當年書寫過的幼稚的文章,當年做出過的衝動事情如今看來悔得腸子發青。


    所以,當我提筆為這本八年前寫的書來重新作序的時候,我完全不知道應該來書寫些什麽。盡管已經遠遠離開了當初那個站在文字起點的自己,但是我也並不清楚這段光景裏,自己到底跋涉過了多少旅程。肩膀上的重量越來越大,鞋子深深地把路麵的大雪踩實,留下清晰的腳印像是路標一樣指向遙遠的未來。


    當然也可以靠這些腳印,迴溯到久遠的過去。那個時候天還是蒼藍得透明,大地被白雲軟軟地披蓋著,像包裹起的一份禮物。


    整個大地在年少的季節裏沉睡不醒。天邊有金光閃耀著,藏匿在颶風的背後。


    7


    連續一個星期對著這部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縫縫補補,像個年老的婦人在修補自己當初的嫁衣一樣,心中是某種難以描述的情緒,微妙地混合著悲傷和喜悅的比例,難以精確地計算成分。細枝末節重新修葺一新,好像自己在文字上的潔癖永遠都存在著,難以麵對一年前,甚至半年前,三個月前的作品。所以就更別說看見八年前那個對文字還很陌生但充滿激情的自己。


    我們總是在不斷地用文字討論著文字裏的激情和技巧到底什麽比較重要。


    而答案卻是沒有的。


    8


    上海在結束了漫長的白雪冬季之後,開始緩慢地複蘇過來。白銀的大雪變成了灰蒙蒙的雨水。整個城市又重新變成那個沐浴在濕潤的霧氣下的繁華城市。旋轉的玻璃球光芒四射。


    我們隻有在想象中,去窺探和觸摸曾經遙遠的冰原世紀。


    那些冰雪的王爵,站立在曠世的原野上,冰雪在他們肩膀上累積出漫長的悲涼。那些愛恨,那些命運裏沉重的歎息,都被白光凝聚在零下的蒼雪裏。


    記憶裏這樣一個靠想象力和激情所幻化出來的世界,好像離我有一個光年那麽遙遠。


    它停留在我17歲的世界盡頭。它們懸浮在宇宙白色的塵埃裏。


    9


    很多的名字被反複地傳頌著,他們在很多人的生命裏成為了傳奇。他們白色的頭發和白色的瞳仁,他們悲慘的命運在鳥鳴聲裏蒸發成灰燼。


    卡索,櫻空釋,梨落,嵐裳……他們從一個男孩子17歲的腦海裏脫胎,然後變成世間的一個個小小的傳奇。


    10


    上海慢慢地進入春天了。陽光燦爛的時候會到樓下的星巴克喝一杯咖啡,坐在露天的路邊,看見來往的外國人手裏拿著英文報紙,手上拿著咖啡匆忙趕路。他們翻動報紙的聲音嘩啦嘩啦。


    而幾年過去之後,我也不是當初那個背著書包匆忙上學的小孩了。


    現在每天都會穿著稍微正式一點的衣服,進入寫字樓。在每天早上被電話吵醒之後開始一邊喝咖啡一邊和別人討論各種選題和項目。


    整個房間在空調運轉了一晚上之後變得格外幹燥,擰開蓮蓬頭,嘩啦啦的花灑噴出無數白色的蒙蒙的霧氣。


    開車。看電影。書寫著《小時代》的最新篇章,為林蕭到底應該和簡溪還是宮洺在一起想破了腦袋。整理最新的工作計劃,和廣告商打拉鋸戰。對媒體記者時而諂媚時而敵對,機關算盡彼此假笑。


    這樣的生活離那個冰雪覆蓋的帝國有多麽遙遠呢?白銀的騎士抑或是妖術的巫師,他們其實從來都沒有存在過。


    11


    八年前的自己,受不了分離,受不了孤單,受不了成長,受不了沮喪,受不了失望,受不了世俗,受不了虛假,受不了金錢。


    而現在的自己,卻慢慢地習慣了這些。


    其實有時候一個人坐在摩天大樓的落地窗旁邊,聽酒吧裏壓抑但蠢蠢欲動的音樂,然後側過頭望向腳下渺小而鋒利的,燈火閃亮的時尚之都——這樣的孤單,已經被物質裝點成了品位和高貴。成為別人眼裏的憧憬。


    你成為別人眼裏的風景。


    12


    迴過頭來的時候,其實會發現很多很多自己幼稚的地方。無論是在《幻城》裏,還是在書寫《幻城》的那段年少歲月。但是還是會懷念起當年的那些粗糙的、略顯蒼白的時光。那一段不長不短的高中歲月,被自私的自己裁下來,裝裱進畫框,多年來一直懸掛在自己內心的牆壁上。


    上課的鈴聲是一直枯燥無味的電鈴,但突然某一天就變成了《歡樂頌》的那段旋律。


    學校的羽毛球場是露天的,水泥地麵被無數雙球鞋摩擦得光滑發亮,我在上麵好多次摔倒。


    學校門口的那個賣零食的小攤,老板娘在夏天會把西瓜切碎,放進一個玻璃的水缸裏,加上糖水,加上碎冰,然後變成五角錢一杯的廉價冷飲。


    門口還有父母一直不讓我們吃的烤羊肉,他們說吃多了會得癌症。但在冬天還是會把手抄在袖管裏,哆嗦著等在攤前。


    還有那個不大不小的人工湖,湖邊的草地上總是有逃課的學生在睡覺。湖邊上是女生的宿舍,她們各種彩色的衣服晾曬在走廊上,像是各種斑駁的旗幟。


    從宿舍到開水房的路很長很靜謐,兩邊是高大的樹木,一到夏天就生長出無邊巨大的樹蔭,在很多個夜晚裏讓人害怕,提著水瓶飛快地跑迴寢室。但清晨卻會有美好的光線,照穿那一兩聲清脆的鳥鳴。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


    13


    我曾經做過無數道關於是否願意迴到過去的心理測驗題。每一次自己都覺得一定是希望迴到過去的。但是當我認真地選擇的時候,卻會發現,當你洗去這些年的塵埃,重新站在時間幹淨的起點,你並不一定過得比現在快樂。


    時光倒流的前提,一定是要讓我保留這些年的記憶。


    這些年來——我已經在無數的場合用到了這樣的開頭。我抱怨過生活的痛苦,我也抱怨過命運的沉重;我分享過成功的喜悅,我也品嚐過失落的苦澀。但是,就算有再多的重量和塵埃積累在我的肩膀,它們到最後,都裝點了我的命運。


    它們把我的身體化作容器,封存過往的歲月,把苦澀的淚,釀成甘甜的泉。


    它們讓我成為冰雪的王爵,它們最後變成了末世的蒼雪。


    2008年3月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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