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改革開放,老百姓壓抑得太久,過年時真熱鬧。臘月二十八黃昏,大街上辦年貨的人還是熙熙攘攘。


    東霸天就溜達在這大街上,孤身一人溜達在這大街上,手裏,還提溜著那小收音機,饒有興味地看著路上這些幸福的麵孔。其實東霸天本來挺熱愛生活的,他小時候學習好長得漂亮,老師和同學都喜歡,隻要是考試,要麽不排名,隻要排名他就沒第二名過。隻是後來浩劫了,他頓時由天使墜入了凡間。不對,應該說是墜入了地獄。他在地獄中遇到了太多的事兒,才變成了今天這樣。


    東霸天這人膽子忒肥。全市想要他命的人不會少於十個,可他就敢一個人在街上瞎逛。有人說東霸天是藝高人膽大,說東霸天這人啊,學什麽都是天才,就連學武術也是,他父母剛進牛棚時他才十二三歲,他白天挨欺負晚上就自己練力量、反應速度,甚至還有點招式。三兩年下來,四五個壯漢根本沒法近他的身。


    反正東霸天就是得瑟,優雅的得瑟。想從他嘴裏聽到一句髒話,挺難,可能他也的確一輩子都沒說過。


    單刀赴宴這事兒,東霸天沒少做過。但是單刀赴盧鬆這樣的江湖大哥的宴,東霸天倒還是第一次。他不怕可能並不是因為自己有勢力或者藝高人膽大,更重要的是他相信盧鬆的人品。誰設鴻門宴盧鬆也不能設鴻門宴啊。都是混社會的,但人家盧鬆的信譽可比東霸天好多了,別說還不像東霸天那樣“放鴿子”。


    二狗不知道那時候全市究竟具體有幾家對外營業的國營餐廳,但可以確定的是肯定不超過十家。據說盧鬆請東霸天吃飯的地方就是現在市政府賓館那裏,那是當時最有排場的飯店,平頭老百姓可能一輩子都沒去過,誰要是有幸去了一次,那肯定得顯擺個一年半載的。可人家東霸天,常去。


    究竟是不是給盧鬆的麵子和該怎麽給盧鬆的麵子,這的確是個問題。雖然東霸天這人有點兒六親不認,但盧鬆的麵子該給還是得給。


    小收音機開著,東霸天就溜達進了飯店,雖然步伐還是挺瀟灑,但是其實早就凍得跟三孫子似的了,手指頭凍得通紅,比平時粗了好幾圈。


    東霸天進去一看,一桌子七八人,就認識個盧鬆。也難怪東霸天不認識,土匪大院的人忒多,個個都跟盧鬆有關係,誰能分得清哪個是哪個啊。盧鬆這個團夥和東霸天、張浩然的團夥都不太一樣。無論是東霸天還是張浩然,他們手下都是一群小兄弟,這群小兄弟都靠著他們吃飯,自然唯其馬首是瞻。可這盧鬆雖然也有不少兄弟,可是這些兄弟絕大多數都不是靠盧鬆混飯吃的,而且多數都有正式工作。這些人都是在土匪大院和盧鬆一起長大的,敬佩盧鬆的為人,隻要盧鬆登高一唿,肯定是應者雲集。癩土匪賴不?可就是這麽賴的人,隻要盧鬆說一句話,他該幹啥就得幹啥去。


    為啥二狗敢這麽說呢?因為有當事人說那天喝的那瓶酒就是癩土匪提供的,癩土匪撒潑撒嬌又上吊又抬棺材的,弄了這麽一瓶酒,居然就這麽給盧鬆拿來了,足可見盧鬆在土匪大院的人格魅力。


    主位上坐的是盧鬆,在一群東北大漢中間的盧鬆看起來像是從小人國來的。隻有在張口說話時那洪亮的嗓門才惹人注意:“來了,小馮,裏麵坐。”


    盧鬆把東霸天讓到了裏麵,坐在了自己旁邊。東霸天也沒客氣,把小收音機往桌子上一放,身子向後一倚,直接就問:“盧大哥找兄弟來,想談啥?”


    “咱們先喝酒!喝完酒再說!”


    “說完再喝唄,我酒量不好,怕喝了兩口忘了說啥了。”


    這是東霸天少有的正常說話,隻因為坐在他旁邊的是盧鬆。換在平時,東霸天早就開始朗誦詩詞了。看來東霸天盡管在外人麵前表現得精神不太正常,但是實際還是挺正常的。即使不是正常的,那也是在可控製的範圍之內。


    “我做東,喝完了再說!”盧鬆的霸氣跟東霸天比不相上下。這倆人的霸氣值接近,隻不過是一正一邪。


    “嗬嗬,那就喝吧!”


    都是江湖中人,酒下得極快,一會兒工夫,一瓶茅台沒了。那時候喝酒時用小酒盅喝,可不是像現在用杯子喝。沒十分鍾,酒就下沒了,可以想象他們喝得多快。


    東霸天在當時可以算得上是有錢人了,八塊錢一瓶的茅台酒也不是喝不起,但是他的確也沒喝過幾次,因為這東西不是有錢就能買得到的,那得有供應票。請客喝茅台這更多的是一種禮遇。


    如果當時有照相機照下來,那肯定是十分搞笑的一個畫麵,因為土匪大院出來的人有個共同特點,那就是:衣服袖子的肘部和褲子的屁股部分都打著補丁,這一群打著補丁的人在全市最高檔的飯店喝限量版的茅台酒,有點意思。本來打補丁都是因為衣服磨壞了才打,可是土匪大院這批人居然新做的衣服上也打著補丁,不知道是為了防磨還是為了彰顯自己勤儉節約,直到1985、1986年還是這樣。東霸天穿得就時髦多了,在這群人中顯得格外另類。


    “喝了這麽多酒,還沒吃菜呢。”盧鬆給東霸天夾了塊焦溜裏脊,據說那時候這麽簡單的一道菜全市隻有這個飯店有。


    “盧老大,你找我到底幹什麽啊?”東霸天又開始間歇性的狂躁了,剛才裝了會兒人,現在有點撐不住了。


    “喝酒,繼續喝酒。”盧鬆又叫了一瓶酒。茅台是沒了,普通的酒還是有。


    “嗬嗬,喝!”東霸天看樣子是強忍著。盧鬆的麵子肯定得給。


    不一會兒,四瓶白酒喝了下去,大家臉都紅了。


    “盧老大,說吧!再不說我一會兒多了。”


    東霸天第三次請求盧鬆快點“下茬子”,按理說東霸天根本就不是這麽個急性子的人,隻是他太不願意跟著眼前這幫衣服上打著補丁的丐幫弟子們喝酒了。他不但不與無名之輩交手,更不與丐幫弟子喝酒。


    盧鬆可能也覺得火候差不多了,該下茬子了,該說就說了。


    “小馮啊,你綁的那兩個人是我親戚。”


    “哦,知道。”


    “知道?”盧鬆一愣。


    “當然知道啊,不然你找我來幹嗎?”


    “聽說你跟他們要1000塊。”


    “對。少一分不行。”


    “他們都是我實在親戚,家裏沒什麽錢,所以找我來說說。”


    “嗯……”東霸天沒說話,繼續聽盧鬆說。


    “1000塊肯定是拿不出來,500行不行?”


    “不行。”


    “你覺得我盧鬆這麵子不值500塊錢?”


    “和值不值沒關係,他們碰的人是我親妹妹,不要迴這公道我沒法混了。”


    “我說句話,值500嗎?”


    “我說了,1000塊,少一分不行。”東霸天淡淡地說。


    土匪大院在座的人都怒了,都橫著眼睛看東霸天。


    東霸天很無所謂,大口大口地吃著焦溜裏脊。


    “嗯!”盧鬆也沒再多說什麽,掏出了一把刀放在了桌子上,錚亮的一把剔骨刀。


    東霸天斜著眼睛看了看刀,又夾了塊焦溜裏脊放在了嘴裏,一句話沒說。


    盧鬆脫掉了藍棉襖,脫掉了背心,雖然瘦骨嶙峋,但是一身都是精瘦肉。


    光著膀子的盧鬆攥起了鋼刀,一口酒噴在了鋼刀上,隨手一刀就紮進了自己的左胳膊,眼睛都不眨。這一刀紮得真狠,起碼戳進去了10公分,可盧鬆哼都沒哼一聲。


    “東霸天,我這一刀,值500嗎?”盧鬆話說完,把刀一拔,扔在了桌子上。


    東霸天繼續嚼焦溜裏脊,默不作聲。


    盧鬆這是純老流氓的做法,用東北話說就是在比誰更“光棍”,啥叫“光棍”?據說當年東北當年有人落草當胡子之前先把自己癱瘓在床的親媽給殺了,然後一把火把房子點著了,上山為匪,變成了純光棍漢,這樣的人,誰見到不怕?盧鬆肯定不能幹出殺親媽這樣的事兒來,但是盧鬆往自己胳膊上紮了一刀意思就是:東霸天你不是狠嗎?我這樣幹,你敢嗎?


    盧鬆肯定是答應了他農村的親戚肯定把這事擺平,否則他不可能因為500塊錢就紮了自己一刀。


    通常像盧鬆這樣的人耍完光棍以後,按道上規矩,他隻要提出不是太過分的條件對方都得接受了。畢竟盧鬆是個有頭有臉的江湖大哥,他紮自己一刀,別說500,2000都值。如果盧鬆對麵的人不是東霸天,換了任何人,盧鬆都不會紮自己一刀。


    盧鬆斜著眼睛看東霸天,一起吃飯的一桌子也斜著眼睛看東霸天。雖然都沒說話,但是那嘲弄的眼神卻都已經說話了,就倆字:“服嗎?”


    據說東霸天當時放下了筷子擦了擦嘴,嘴裏還嚼著好幾塊焦溜裏脊。他不慌不忙脫下了的確良上衣,又一個扣一個扣解開了棉襖,都脫完了扔到了地上,裏麵還有件背心。東霸天琢磨了一下,又把背心脫了,露出了一身雪白的肌肉。


    老天太眷顧東霸天了,東霸天不但長得像電影明星,就憑那身腱子肉如果去拍三級片,肯定也會有女粉絲無數。


    一桌子人,沒一個說話,都在看東霸天準備幹啥。大家其實也都明白了,東霸天肯定是想給自己來一刀,還上盧鬆。


    東霸天的嘴依然在慢條斯理地嚼著,順手摸過了帶著血的剔骨鋼刀,端詳了一下自己那雪白的胳膊。


    大家都明白了,東霸天也是想紮自己的胳膊,還是沒人說話,也沒人攔著,因為盧鬆已經自己紮了沒人攔,現在要給東霸天同樣的機會。


    東霸天猛的一掄胳膊,這明晃晃的鋼刀就進去了至少15公分。


    “你……”有人要說話。


    “等一下!”東霸天慢騰騰地說。


    隻見東霸天拔出了刀,嘴裏還在細嚼慢咽,繼續端詳自己那雪白的胳膊和汩汩流出的血。


    咋了?東霸天在這看什麽呢?大家都犯迷糊。


    馬上大家就都知道了,東霸天這是對自己剛才紮那一刀不滿意!!!


    隻見東霸天又是一刀,又紮在了同一條胳膊的幾乎同一個部位!!!東霸天連哼都沒哼一聲。這一刀更狠,直接把胳膊紮了個對穿。


    連盧鬆都看傻眼了:這他媽的是人嗎?更讓大家開眼界的還不是這,還是在後麵!!


    隻見東霸天並不急於拔出刀,而是手按著刀柄站了起來。東霸天嘴裏嚼著東西,麵朝著盧鬆,輕聲細語地說:“你看一下。”


    東霸天摁住刀柄,用力向前一剜:“看見了嗎?”


    在座的一個老爺們兒當時就嚇出了聲。東霸天讓盧鬆看啥?!東霸天讓盧鬆看自己的骨頭!!手臂骨!!


    盧鬆沒說話,喝了一口酒。


    東霸天轉頭,拿刀又是一剜,問另外一個人:“看見了嗎?”


    “看見了嗎?”


    “看見了嗎?”


    “……”


    那天晚上,據說東霸天一共問了八次。沒一個人迴答,東霸天問到誰,誰仰脖喝一杯酒。


    他把這群土匪嚇著了。


    曾經參加了那天晚上酒局的一個當年的老流氓後來每次說起這件事兒都閉緊了眼睛,仿佛睜開眼就能看見東霸天那骨頭似的。


    東霸天和盧鬆這兩個江湖大哥,誰更光棍?!那還用說嗎?


    問了八次以後,東霸天拔出來刀,扔在了桌子上,嘴裏還嚼著裏脊肉,拽過背心來簡單地往自己的傷口上一綁,說話了:“我說了,1000塊,一分錢不能少,盧鬆你要是覺得非要少給倆錢,那你幹脆甩點兒吧,我接著。”


    “明天下午三點,解放公園。”


    “好!”


    東霸天穿上了棉襖,披上了外衣:“明天下午,我等你。”


    說完,東霸天起身走了。沒人攔著,也沒人送。既然已經甩點兒了,那就明天幹吧!


    一個小時後,胡司令在醫院看見了東霸天。


    “怎麽了?馮哥。”


    “沒怎麽,今天酒不錯。”


    “胳膊怎麽了?”


    “自己紮的。”


    “為什麽?”


    “盧鬆跟我耍光棍,非要少給500塊。”


    “哎,少給500就500唄。”


    東霸天冷哼了一聲說:“這是陳家哥兒倆的臉麵,你懂嗎?”


    “嗯,嗯,是啊。”胡司令在東霸天麵前總是點頭哈腰。


    “給個麵子就給免去500,我哪兒給得了那麽多人麵子。”


    “嗯,是啊,是啊。”


    “再說,我早就看不上盧鬆了。”


    “嗯,是啊,是啊。”


    “是什麽是!!我跟他甩點兒了,明天下午三點,解放公園!你把人都給我叫上,不管誰有什麽事兒,都必須給我來。就算是明天天上下釘子,也都給我頂著鐵鍋來!”


    “嗯,是啊,是啊!”


    胡司令和陳大光不太一樣。陳大光是和東霸天從小玩兒到大的,情同手足,而這胡司令則是從小就欺負東霸天的,欺負了東霸天起碼五六年。直到東霸天他們哥兒倆連飯都吃不上了去混社會以後,胡司令是徹底被東霸天打服了,據說東霸天在十五六歲時曾經三次想殺胡司令,但是每次都功敗垂成,但卻成功地把胡司令嚇破了膽。不但胡司令服了,胡司令的那些小兄弟也都服了,東霸天來者不拒,把這些人全都招至麾下。要是沒有東霸天,胡司令肯定就是市區東邊的老大。即使現在東霸天的手下,也至少有80%都是胡司令的人。


    東霸天一說話,或許仇家沒哆嗦,可這胡司令就先哆嗦上了。當然胡司令在全市也隻怕東霸天一個人,在外人麵前,胡司令也是一條猛漢。


    可能有人會問:為了500塊錢,紮了自己一刀,然後又甩點兒跟土匪大院的火拚,值得嗎?


    據二狗分析:肯定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陳家兄妹和自己的麵子。但還有更重要的是:爭奪中心島。


    啥叫中心島?二狗前幾天在網上看到了一篇文章是介紹地緣政治學的,那上麵說:“我們所住的這個世界上有中心的,誰占領了中心島,誰就會成為這世界的領袖,一戰、二戰的參戰國的根本目的就是為了爭奪這個中心島。”


    看到這條,二狗受到了啟發:我市的中心島自然就是市中心,市中心最大的兩股力量就是盧鬆和張浩然,東霸天如果想成為全市混子的霸主,他必須西進,必須占領市中心。西進的首選,就是幹掉盧鬆和張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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