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黃中華被打的第二天早上,四個戴著藍色棉帽子、穿著幾乎是一模一樣的藍色棉大衣的西郊青年吹著口哨唱著歌兒在被白雪蓋了厚厚一層的冰封的江麵上唿嘯著過江了。江的西邊兒,是被狂風吹得軀幹已經扭曲了的樹和冒著嫋嫋炊煙的鄉村土屋。江的東邊兒,是一棟棟毫無特色的磚結構住宅樓和一座座冒著濃濃黑煙高達幾十米的大煙囪。


    雖然隻有一江之隔,但卻是兩個世界。李燦然等人自幼對生長在幾十米高的大煙囪下的孩子仇視,因為他們認為自己家辛辛苦苦種的糧食都被江那邊兒的不勞而獲的孩子吃了,而且,江那邊兒的孩子還吃過他們很多從沒吃過的東西。江那邊兒的孩子鄙視李燦然他們,因為李燦然他們都太土,類似於“從土屋子裏走出來的人就是土的”這樣的話可以經常從江那邊兒的孩子口中聽到。


    那時吃國庫糧的瞧不起吃農村糧的,挺正常。


    李燦然雖然號稱西郊第一刀客,但他絕不是一個愛主動惹是生非的人。在他成名前他是這樣,在他成名後他還是這樣。從沒聽說過李老棍子主動去招惹誰了。他這次為自己根本都不認識的黃中華出頭的原因可能隻有一個:他早就想收拾收拾市區裏那幫膏粱子弟了。黃中華隻是一個借口而已。因為他聽到老五說完黃中華的事兒以後,說的不是“一定幫你朋友把事情擺平”,而是:“市區的人是不是欺負我們西郊沒人啊?!”


    雖然江東邊兒的煙囪明顯比江西邊兒高了幾十倍,但李燦然卻從沒因此而仰視過東邊兒的任何人。他的先民都是手持腿叉子麵對豺狼虎豹毫無懼色的人,甚至可能他的爺爺就曾經在東北的原始森林裏與猛獸搏鬥過,這沸騰的純爺們兒的血液,到李燦然這一輩,還真沒冷卻多少。


    兵在精而不在多,這次過江的隻有四個人:李老棍子、土豆、老五、房二。這四個人,個個都是西郊一等一的好漢。而且這四個人還有個共同的特點:長得磣。這四個人裏麵,長得最像個人的就是李燦然了,盡管他那長條臉、薄嘴唇、削尖的鼻子組合在一起的確是不怎麽好看,但他長得顯然比另外三個都強得多。


    土豆這個外號不是白來的,他的身材像土豆,腦袋還像土豆,連鼻子都像土豆。還有,他那膚色都像土豆皮。這小子和東霸天一樣是以殘忍而聞名,平時話不多,但一動起手來卻很是兇猛。


    老五在前文中已有過介紹,此人五短身材又粗又壯,一看就是個好莊稼漢的材料。他這人還有一大特點就是埋汰,超乎尋常的埋汰。過江這四個人都穿著藍色棉大衣,但是即使不告訴大家老五長什麽樣兒大家也都能一眼認出他:在四個人中找藍色棉大衣的袖口已經穿成了黑色的那個,肯定就是他,沒跑兒。用二狗奶奶的話說就是:老五這人跟剛從火炕洞子裏鑽出來的似的。


    土豆和老五長得是磣點、埋汰點兒,但是起碼還像個人,可這房二就不太像個人了,眼睛倒是不小但是向外鼓出來,眉毛好像是一共沒長幾根。塌鼻梁、雷公嘴,嘴裏的牙勢如犬牙交錯,脖子上還有一塊大大的胎記。心理承受能力差點兒的人應該都不敢看房二。


    這過江的“西郊四醜”中最帥的李燦然在江麵上曾經說過一句貌似很經典的話:“我不管那姓馮的是誰,我就想讓他知道我姓李。”


    “對,李老哥你也像東霸天、盧鬆、張浩然他們似的,在市區裏立棍!到時候我們哥兒幾個也跟著沾點兒光。”


    “嗬嗬,東霸天他們?我可不像他們一樣。”


    “咋了?你擔心你在市區裏立不出去?”


    “我不是那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東霸天、盧鬆他們現在在市區的確混得不錯,但那是有原因的。”


    “啥原因?”


    “因為我沒進市區。”


    “……”老五等三人麵麵相覷,沒一個人敢答話兒。


    李燦然身上就有那種男人該有的舍我其誰的霸氣和雄心,這是成功男人必備的要素。


    “西郊四醜”過了江後,找到的第一個人是傻六兒,傻六兒也是西郊的,以前在西郊也是一根“棍”,名氣雖然沒李老棍子大,但是混得也相當不錯。雖然他的外號叫傻六兒,但是他可真不傻。不但不傻,還是個人精子。他是西郊混子中最早來市區的,他的“工作”是在火車站前擺殘棋攤,堪稱是我市最早一批江湖騙子。在1981-1982年,國家政策相對比較寬鬆,趁著這寬鬆勁兒,我市這些混子開始“百花齊放”了,開始撒歡了。當時的混子混得再大也沒法去壟斷房地產、礦山、物流之類的產業,所以擺個殘棋攤算得上大買賣了。為啥說是大買賣呢?因為這一個殘棋攤起碼得五六個人,這五六個人的分工還各有不同,有擺棋的,有當棋托兒故意贏棋調人上鉤的,當然還有最重要的:扒手。當時普通人家沒網絡,更沒電視,通常都沒什麽熱鬧看,有人擺了殘棋攤一定會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上很多人。尤其是在火車站前這樣流動人口比較多的地方更是如此,那些無聊等火車的人,見到殘棋攤即使不參戰也要圍邊兒上看熱鬧,這就給了扒手可乘之機。通常一盤棋看完,兜裏已經被人摸了個一幹二淨。


    在那個人人收入都差不多的年代,傻六兒他們幾個是全市最有錢的混子。由於是在火車站前擺殘棋攤,傻六兒他們手中的全國糧票可能比很多人一輩子見到過的還多,要知道,那時候,全國糧票可比人民幣金貴多了。


    而且這傻六兒雖然沒念過幾天書,但是卻一身書卷氣,眉清目秀,長得特像大學生。平時再戴個平光眼鏡,把棋攤往地上一鋪,還真有那麽幾分棋王的意思。而且,傻六兒是見錢就賺,一盤殘棋往地上一擺,上不封頂,每盤棋由應戰者定價格。5毛錢起價,迎戰者就算是說30塊錢,他也敢接,就算是5毛錢,他也不嫌少。反正殘棋這東西都是糊弄人的把戲,憑著那些路過看熱鬧忍不住加入戰局的人的三腳貓的路數,能破得了這些殘局的肯定是少之又少。即使有人真破了殘棋傻六兒也不怕:迴頭再讓兄弟把輸的錢再偷迴來唄!


    由於傻六兒已經圍著火車站一圈擺了大半年的殘局,什麽人都見過,所以他在市區裏混得挺熟。讓他打聽一個人,再合適不過了。再者說那些天天氣太冷,傻六兒根本都沒出棋攤,就在市區的親戚裏家閑住著。


    據說傻六兒之所以從西郊來到市區混是因為他總覺得有李燦然壓著他,他混不起來。樹挪死、人挪活,幹脆來市區吧。所以,他和李燦然隻能算是認識,絕對算不上朋友。但是李燦然找上門來讓他幫忙,他也沒法拒絕,幫忙就幫忙唄!再說,這傻六兒還是房二的表哥(要麽就是表弟)。


    要知道當時馮朦朧還沒上電視,還沒在大賽上朗誦詩歌,還沒什麽知名度,要從茫茫人海中找出他還是有點兒困難的。可這傻六兒還真不白給,隻用一中午就把這馮朦朧調查出來了:在市東邊兒那個最大的廠子上班兒,管宣傳的,想收拾他的話,下班兒以後在他們廠門口堵著他就行了。


    末了,傻六兒還跟李燦然說了一句:“咱們都從小玩兒到大的,這事兒我必須得跟你說,這姓馮的,他哥是東霸天,親哥,親的。”話說完,傻六兒還擠了擠眼,多少有點嘲諷李燦然的意思。


    李燦然當然看得出傻六兒意思,略微停頓了一下,嘴角抽了抽:“六兒,你知道我的外號嗎?”


    “你有啥外號?”傻六兒一頭霧水,認識李燦然二十多年,還真不知道他有啥綽號。


    “西霸天。”


    李老棍子從牙縫兒裏崩出這三個字以後,帶著老五等三人頭都沒迴就走了,留下了呆若木雞的傻六兒。


    “西霸天”這個綽號,是李老棍子在1982年1月2日下午給自己起的。盡管李老棍子文化水平在西郊混子裏算是高的,但是他好像也不了解中國自古以來東比西要高貴。他給自己起這個外號,本意就是要和東霸天一分高下。


    “李老哥,你啥時候叫西霸天了?誰給你起的?”老五這人就愛較真兒。


    “今天,我自己起的。”


    “這名字不好聽,像是電影裏的南霸天,不像好人。”


    “……嗬嗬,你覺得你是好人?”


    “不是啊,咳,我就是覺得你這名字不好聽。”


    “那東霸天好聽嗎?”


    “好聽啊!”


    “不像南霸天?”


    “像!哎呀,不像。”


    “別扯淡了,抓人去!”李燦然懶得搭理老五了。


    老五頓時不敢說話了。江湖中人都說,李燦然這人身上長著“人毛”,平時不發火都會讓身邊的人覺得嚇人,要是多少動了點兒脾氣,身邊兒的人都得嚇得大氣不敢出。不僅僅對手怕他,就連他手下的這些小弟,也個個都怕他怕得不行。二狗也在生活中,工作中也的確見過幾個這樣長著“人毛”的人,這些人通常不怒自威,年紀輕輕就管著一大群人,結果這一群人個個都服服帖帖,連頂頭上司都要讓他三分。


    李燦然就是這麽一個人。


    雪雖然停了,但是路上的積雪還挺厚。狂風卷起殘雪,那雪粒子砸到臉上生疼。李燦然他們這幫在西郊窮苦人家長大的人根本就不怕這個,穿著雙黃膠鞋從火車站前步行五公裏,一路走到了最東邊兒的大廠。這一天從早到下午,李燦然等人足足窮蹓躂了十幾公裏,打這架可真不容易。


    傻六兒說的是要李燦然等人在馮朦朧家附近截他,因為傻六兒做夢也想不到李燦然他們敢在下班時間在馮朦朧廠子門口截他。可是李燦然等人居然真的直奔了馮朦朧的廠子。沒辦法,李燦然等人根本就不認識馮朦朧,他們得去廠子打聽。


    “西郊四醜”到了廠子門口時,這廠子還沒下班。李燦然跟廠子門衛打了個招唿:“我是馮朦朧的好朋友,一會兒下班馮朦朧出來的時候,你幫我留一下,我給他帶了點兒東西。”


    李燦然這次過江就是想成名,就是想給市區的人點兒顏色看看。這個上千人的大廠,可能在幾十年的曆史上也沒人敢在這裏截人,可李燦然,居然就這麽幹了。要知道,這樣的大廠不但男性工人多,而且還有治安科!這治安科裏是有配槍警察的!


    離下班兒看樣子還有十幾分鍾,天已經快暗下來了。李燦然等人就在廠子門口閑逛。逛著逛著看到了馬路對麵有一個高高瘦瘦的小夥兒自己一個人在樹上勒一隻大黃狗,這小夥兒雖然頭發梳得油光錚亮,但是卻鼻青臉腫,看樣子是剛打完架。而且,他顯然不會殺狗,把狗剛剛勒了一小會兒就放下,這大黃狗下了地蹬了蹬腿就又站起來了。這小夥兒累得滿頭是汗,可這大黃狗還真沒死的意思。


    李燦然走過去的時候,這小夥兒正在看著這大黃狗歎氣,眼神挺無助,這大黃狗也在挺無辜地看著這小夥兒,雖然狗不會說話也沒歎氣,但是李燦然也讀出那大黃狗眼神中流露出來的話了:“你不就是想整死我嗎?你這麽折磨我幹啥玩意兒,你雞巴勒我一下午了,我好幾次都快斷氣的時候你就把我放下了,你到底是啥雞巴意思?你tmd傻逼愣得整死我!”


    它憋屈啊,真憋屈,哭的心都有了。


    有宋朝大詩人的詩為證:問狗狗不語,是要死?是要活?現狗命一條,勒死半隻,還剩半隻。


    勒狗這人正是劉海柱,這大黃狗正是他昨天在段家屯搶來的戰利品。他昨天半夜才騎自行車迴到市裏,一直睡到了中午,本來邀請了一群朋友晚上來家裏吃狗肉,可是整整一下午自己也沒能整死這隻狗。狗沒整死,人快愁死了。


    當然了,還有比他愁的,誰呀?狗麽。


    “兄弟,沒你這樣殺狗的。”李燦然看不下去了,替劉海柱著急,也替這大黃狗著急。


    “那你說咋殺啊!”劉海柱終於遇到個明白人了,趕緊請教。


    李燦然不認識劉海柱,劉海柱也不認識李燦然。在1982年初,無論是李燦然還是劉海柱,還都僅僅是在一個小區域內小有名氣的混子,論知名度和實力,遠不及東霸天、盧鬆、張浩然等人。但誰也想不到,就在半年之後,李燦然和劉海柱兩人成了全市最大的兩個一等一的江湖大哥,東霸天等人,要麽被他們踩在腳下,要麽被他們降服。


    誰也想不到,這未來在我市影響了十幾年的一正一邪兩個江湖大哥,首次相遇就是在這個雪日黃昏的馬路牙子邊上,中間還隔了一隻奄奄一息的大黃狗。這倆人討論的不是江湖大事,而是如何快點兒把這隻狗整死。


    “這樣勒倒是沒毛病,但是我看這狗起碼得勒45分鍾才能勒死,你勒的時間太短,狗這玩意兒命大著呢!”


    “咳,我也勒了半天了,可是這狗體格太好。”劉海柱訕笑,畢竟作為一個混子頭子,弄不死一隻狗有點兒丟人。


    “你現在再把它掛樹上,我估計勒半個小時,這狗也就差不多死了。”


    “還要半個小時?”


    “是啊!”


    “算了吧,我看這狗就不該死,我不殺它了,正好我家缺一隻看門狗,我把這狗帶迴去養著吧!”劉海柱顯然對自己的屠狗手段喪失了信心。


    “不殺也好,不殺也好,對了,你是這個廠子的嗎?”


    “我是……嗯,我現在不是了。”


    劉海柱以前的確是這個廠子的,但是他已經被這廠子除名了,在自己習慣性的迴答了一句“是”以後,馬上又改口說不是。


    “哦,那你以前是這個廠的吧!”


    “嗯!”


    這倆人見的第一麵兒,聊得還挺投機。他們可能也沒想到,在未來十幾年中,他們之間會有那麽多恩怨。


    “那你認識馮朦朧嗎?寫詩的那個。”


    “……認識。”劉海柱冷笑了兩聲。


    “怎麽了?”


    “……沒事兒,你來找他?”


    劉海柱當然認識馮朦朧,不過倆人從來沒說過話,因為劉海柱被除名的時候,馮朦朧還沒進廠。以前劉海柱一直喜歡廠裏的一個上海知青姑娘,這姑娘叫周萌,這周萌也有點兒喜歡劉海柱,倆人雖然沒牽過手也沒一起看過電影,但是是那種心照不宣的曖昧,倆人在這方麵都有點兒矜持。但是自從這馮朦朧進廠以後,開始了對周萌的瘋狂追求,天天給周萌寫朦朧詩。令劉海柱氣憤的是,周萌好像並不反感這馮朦朧,經常可以見到馮朦朧和周萌一起下班兒迴家。劉海柱的朋友都躍躍欲試想揍馮朦朧一頓,但劉海柱總是攔著不讓。劉海柱攔著的原因並不是怕馮朦朧的哥哥東霸天,而是覺得搞對象這樣的事兒不應該用武力解決。純爺們兒得用自己的魅力去征服姑娘,而不是要靠欺負情敵的方式來解決。馮朦朧的“撬行”行為雖然有點令人不齒,但是畢竟劉海柱和周萌並沒明確關係,似乎從道理上看也沒有特別大的不妥。所以,劉海柱一直忍著。


    “是啊,找他!”李燦然的嘴角抽了抽,這是李燦然動怒時的習慣表情,隻要即將動手打架了,李燦然的嘴角必然抽動。


    “你們是要找他打架吧?嗬嗬。”


    劉海柱也算是個老江湖,看著老五等人那表情、神態,已經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李燦然顯然被劉海柱問了一愣,他沒想到劉海柱看出來了。


    “對!”李燦然這人挺爽快。


    “在這打架?!”劉海柱也有點差異。


    “對!”


    “……”劉海柱伸出了大拇指。


    “哈哈,咋的?”


    “別的不說了,當心點兒,也當心他哥。”


    說完,劉海柱拽了拽手中的繩子。


    這時,工廠下班了,嘩啦啦響的自行車隊開始陸續從工廠的自行車棚向工廠的大門進發了。李燦然對著劉海柱簡單揮了揮手道別,直奔馬路對麵的工廠去了。


    說來也湊巧,詩人馮朦朧是第一個騎自行車從廠門口出來的,而此時,李燦然由於躲避一輛解放大卡,還沒能過馬路。


    這時,那熱心又欠嘴的門衛從傳達室跑了出來喊了一嗓子:“小馮,你朋友找你!給你送東西!”


    “哪兒呢?!”馮朦朧停下了車子,單腿支在了地上,頭轉向了傳達室。


    據說馮朦朧還沒等把頭轉過來,一塊板磚就端端正正地拍在了他的麵門上。拍磚的人是房二,這一磚特別狠,馮朦朧居然連吭都沒吭一聲就連人帶車拍倒在地。廠子門口地上的積雪被車軋人踩成了光滑的冰麵兒,馮朦朧人摔在地上滑出了好幾米。


    現場目擊這一戰的劉海柱二十幾年來還沒忘房二的那一板磚,至今提起仍然讚歎不已:“要說掄板磚的本事還得說人家房二,就是以前李老棍子手下長的最不像人那個。那天他是從馬路的這邊開始高速助跑,十幾米的助跑後在靠近馮朦朧約一米多的時候整個身子躍起,同時掄圓了手中的板磚,連人帶磚從馮朦朧的正麵門扣了下去,跟他媽的喬丹灌籃似的,準,狠,那是真狠,那氣勢,我當時就知道,這馮朦朧的鼻梁非斷不可,眼眶子非裂不可,門牙肯定得掉幾個……也就是馮朦朧小時候挨打多,換了別人,那一下弄不好直接就拍死了。我活了五十多年,就見到房二這樣一個蔫了吧唧不說話,一出手就如此兇悍的。”


    沒打過架的東北男人基本沒有,沒掄過板磚的東北男人也不多見,但是誰能掄出房二那樣一板磚來?能讓青年時期成天在街頭混戰的劉海柱幾十年都記憶猶新的一板磚,那會是多麽強悍的一板磚。


    雷霆萬鈞啊!


    地太滑,房二這一板磚掄完自己也沒站穩,也滑倒在地。


    “吱”“吱”“滋噶”……這是向廠門外湧出的下班工人自行車刹閘的聲音。


    “操!小馮挨打了!”


    “你們住手!”


    “……”


    前麵的幾個工人都看到了倒在地上的是馮朦朧,也都看見了另外三個不知道哪來的穿著藍色棉大衣戴著藍色棉帽子的野小子衝到了倒在地上的馮朦朧跟前,開始朝馮朦朧連踢帶跺。


    “上啊!是小馮!”


    “整死他們!”


    曆史上還沒有人敢在這廠子門口惹事兒呢,這幫血氣方剛的工人看到同事挨打,紛紛撂倒了胯下的自行車,向李燦然等人衝了過來。此時正值下班高峰時間,眾人一湧而上。


    圍著倒地的馮朦朧踢的李燦然等人的形勢急轉直下,被二三十個工人圍在了中間。五大三粗的工人三扯兩拽,李燦然和老五也都滾到了地上。


    據說老五的確也是個打架的人才,被人扯倒以後雖然自己被暴風驟雨般的拳腳痛擊,但是他一直死死地抓住馮朦朧一個人打。轉瞬間,老五、李燦然等人都看不見了,藍色的棉帽子不見了,藍色的棉大衣也不見了,淹沒在了人群裏……


    圍著他們打的工人又圍上了一層,再圍上了一層……


    在馬路對麵看熱鬧的劉海柱一聲歎息:這哥兒幾個,今天是得留在這了。


    正在此時,忽然幾聲慘唿傳來,剛才拚命向中間圍的人群驟然向四邊散開。


    又是幾聲慘唿傳來,工人開始掉頭就跑,多數向工廠院子裏跑去。


    消失了幾十秒的四個藍色棉大衣又出現在了劉海柱的視野之中,借著昏暗的路燈的光,劉海柱看到了手裏拿著一支長長的利器的李燦然又連捅了三個人。


    在倒地被圍毆的時候,李燦然摸出了腿叉子。


    出刀是真快,捅了三個,連兩秒都沒用上。真不愧是西郊第一刀客。


    赤手空拳的工人們哪能敵得住這樣的快刀?全都往廠院裏跑,有的顯然是受了傷,跑的時候捂著肚子。


    剛爬起來的土豆掄起馮朦朧的車子朝四散跑開的人群扔了過去。


    房二又撿起了剛才那塊斷磚,加速助跑,騰空,掄磚……


    打便宜手時這群工人都拚命向前衝,發現對方四個人全是在玩兒命而且手持殺人兇器後全拚命往迴跑。這是人類的通病,發現有便宜占時衝得最快的人發現有危險之後,跑得也最快。


    院門外,就剩下了四個藍色棉大衣和倒在地上的馮朦朧。雪地上,全是血點子。不僅僅是馮朦朧和工人們的血,老五和土豆也都滿臉是血。整場鬥毆,從房二拍出一板磚到結束隻持續了不到一分鍾。劉海柱倒吸了一口冷氣:這群野人,哪兒來的?!如此兇悍?!


    李燦然踩在了馮朦朧的胸口:“別欺負我們西郊沒人,別以為你們市裏的多牛逼。”


    馮朦朧被那一板磚拍得麵目全非,看起來還是神智不清,但眼神中卻全是不服:“……留個號吧!”


    “西霸天,李燦然,西郊的。”


    “……你要付出代價!”馮朦朧眼睛在噴火,但說話還是文縐縐。


    “跑!公安來了!”土豆喊了一嗓子,穿著警服的保衛處的人正朝廠門口奔來。


    四個藍色棉大衣消失在了黑暗中,留下了幾頂棉帽子和一地血點子。


    牽著那隻奄奄一息的大黃狗站在馬路對麵看熱鬧的劉海柱差點沒因為這事兒惹上一身騷。


    “柱子,是不是又是你找的人打馮朦朧?!剛才門衛小張看見你們站在一起說話呢。”保衛處的問劉海柱。


    “扯雞巴淡!你柱子哥我啥時候背後陰過誰?啥時候想收拾誰不是自己動手?!”


    “那也咋不幫忙?”


    “你也不看看挨打的是誰?!再說,我tmd現在不是你們廠子的,挨捅那幾個我一個都不認識。”


    據說劉海柱事後也琢磨,要是他還在這廠子上班兒而且趕上這事兒該咋辦,琢磨了半天得出一個結論:跑,自己肯定不能跑,但是結果呢?應該是挨捅了。


    在遇見李老棍子之前,劉海柱一向自認為自己是街戰的超級天才。在這天見到李老棍子之後,劉海柱的想法有些動搖了。李老棍子他們哪兒是一個人強啊?!他們是一個超強的戰鬥小組,這個戰鬥小組顯然沒經過任何準備和訓練,但是卻渾然天成,配合極度默契。


    蔫了吧唧的房二絕對是這個戰鬥小組裏的尖刀,跑了十幾米跳起來掄那一板磚,摧毀對手的不僅僅是肉體,更是精神。那一磚頭挾帶的氣勢,足以讓任何對手膽寒。得多大的仇啊!能讓他掄那麽一下子。


    老五給這個團夥兒帶來了不要命的精神,那麽多拳腳朝他襲來,他不擋、不躲,玩兒命打馮朦朧一個,這樣的人,誰不怕?


    土豆能足夠的審時度勢,無論是第一波進攻還是第一波反擊過後,他都能馬上發動第二波,長江後浪推前浪啊,根本不給對手喘息的機會。


    當然了,最關鍵的,還是那個戴著能遮住半邊臉的大眼鏡的李燦然,在最困難的時候,他紮住了台,顯然他是這幾個人中的頭子。再者說,他出刀太快了,捅人根本不眨眼,紮完一個馬上紮下一個。


    後來聽說的事兒讓劉海柱更加佩服李燦然:不到20秒內,捅了11個人,這11個人個個都見血,個個都得去醫院包紮,但無一重傷。


    這才叫刀客,傷人而不殺人。就憑李燦然那把自製的腿叉子的長度和鋒利程度,想把人紮個對穿實在是太容易了,可是在形勢如此危急的時候,李燦然的手還是那麽又穩又狠:個個給你放血,但是我一個都不殺。


    這得是什麽心理素質?!


    當二狗聽到李老棍子當年不到半分鍾捅了11個人的時候,又想起了電子遊戲“名將”裏那手持雙刀的木乃伊使絕招的時候才能達到的效果。


    “天外有天啊!”劉海柱拖著奄奄一息的大黃狗迴家了。


    據說,在西郊四醜勝利逃亡之後,老五問了李燦然一個問題。老五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不懂就問,從來不裝懂,求知欲特強。他問出的問題總是讓人哭笑不得,沒辦法,他就是小可愛一個。他是真可愛,絕對不是裝可愛、裝清純。


    “李老哥,那姓馮的小子後來說句啥?我跑得急,沒聽見。”


    “他說我們要付出代價。”


    “啥?”


    “他說我們要付出代價。”


    “啥叫代價?”


    “代價你都不懂。”


    “不懂……”


    老五手托著下巴茫然地搖了搖頭,眼睛清澈見底。眼神中不但有對知識的渴求,還有對李燦然的崇拜。那個時代一般人家都沒電視機,人們想聽到點兒文詞還真得看書,沒點兒文化的人還真不懂啥叫“代價”,像老五這樣每天跟一群混子在一起吃喝玩鬧的,怎麽可能會懂這麽個詞?


    “代價的意思就是說:我們把他給揍了,他也要讓我們挨揍。”


    “哦,他說代價的意思就是要打我們?”


    “對,所以他說讓我們付出代價。”


    “那我們憑啥付代價?”


    “沒啥啊,咱們小心點兒就行了。”


    “對,那我們不要付出代價!”老五那可愛勁兒又上來了。


    “嗬嗬……”李燦然挺無奈。


    “我們要讓他付出代價,這代價我們說啥也不能付。”老五活學活用的能力真強。


    “對……”


    “讓他付代價,操!”


    “……”


    李燦然看著老五,快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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