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1982年的元旦前後的那個冬天是我市百年來最冷的一個冬天,氣溫直逼零下40度,我市西邊那條大江的江麵上凍起了一個又一個大包。這個景象,山海關內的國人肯定是不曾見過,因為這即使在東北也不常見。


    就在1982年的元旦那天下午,那個大雪紛飛的下午,一個瘦瘦高高的年輕人,打著一把黑色的雨傘匆匆地向火車站走去。


    事後大家知道了,他之所以這麽急,那是因為他要去打架,那把黑色的雨傘就是他那天後來橫掃千軍的武器。那時候並沒有電影《黃飛鴻》,大家並不知道遠在萬裏之外曾有一位武學宗師一把鐵傘橫掃了廣東。可是這人,為什麽就這麽有創意呢?這是為什麽呢?當然,多年以後大家發現了,此人無論是穿著、打扮、坐騎乃至性生活都極具創造力。但此時,大家顯然還沒發現他有這天賦。


    據知情人士說,他那天打著一把黑色鋼骨傘去打架,完全是出於無奈,因為天上下著鵝毛大雪,他卻穿著一條新的藍色“的確良”褲子和一件新的軍大衣。如果不打傘,那麽這軍大衣上的雪化了以後能在衣服上麵結出冰碴子,這天寒地凍的,得冷死。而他隻帶傘沒帶武器的原因是那天他喝多了,忘了,忘帶了。


    他很酷,在趕往火車站的路上沒露出過一絲笑容,這可能是因為他天生就酷,可能是因為他喝多了,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他被凍得麵部表情僵化了。他身高約178cm,但體重卻不到110斤,高挺鼻梁薄嘴唇,眉清目秀,胡子刮得幹幹淨淨,留著小分頭,油光錚亮。以當前的眼光看,此人絕對是個帥哥,充滿了骨感美。要是他也像二狗一樣寫書,然後再染個黃頭發,肯定超越郭敬明成為女粉絲追逐的對象。但他不會寫書,隻會開汽車、修汽車、打架。而且,以1982年中國人的正常審美取向來看,他也不算帥哥,因為那時候都是以胖為美,胖說明富裕、家庭條件好,就他這身材,一看就是五保戶家庭裏出來的。其實他並不是五保戶,不但家庭條件挺好而且還是個複員軍人,據說他當兵時表現還挺優異,但是自從複員以後就不怎麽靠譜。


    他複員以後當了我市東北郊某工廠的一名普通工人,但由於屢屢在街頭打架被工廠除名,現在是純粹的無業遊民。有一個並不十分常用的詞:“渾人”,這個詞就形容他的。因為此人雖然心地還算是善良,但是做事從來不考慮後果,他的家人和朋友都沒少因為他的莽撞跟著他吃苦受罪,但他還一如既往的“渾”。通常人們心中莽漢的形象都是又粗又壯胡子拉碴的人,可這人的存在就充分地確定了這是個思想誤區。因為他雖然瘦,但絕對是我市的第一莽漢。


    他叫劉海柱,今天要趕往距離我市約30公裏的段家屯。據說,那個屯子盛產慣偷,近期在市裏經常盜竊自行車,當地派出所也知道這件事兒,但是和這群慣偷蛇鼠一窩,根本不管。


    在半小時前,劉海柱在酒桌上聽一個朋友說起了這件事兒。他的這個朋友在半個月前也丟了自行車,10天前去段家屯找到了那輛車把上刻著自己名字的永久自行車,找到的同時也遭遇了當地村民的毒打,車子沒要迴來,但門牙卻掉了兩個,現在一說話就嗖嗖地漏風。


    劉海柱聽說以後,看了看那個朋友四處漏風的牙,沒多說一句話,穿起了新的軍大衣,拿起了黑傘,徑直走了出去。


    “柱子哥,你去哪兒?”


    “我去找點東西。”


    說完,劉海柱就消失在了冬日下午的鵝毛大雪中。據當事人迴憶,那個冬日的下午,太陽隻有盤子大小,掛在天上像是一個不怎麽亮的黃車燈。


    1982年的我市,是一個由灰色的樓、灰色的街道、穿著灰色衣服的人群和工廠煙囪裏冒出的滾滾灰色煙霧構成的一個灰色的城市。當然,可能那個年代,全中國都是這個顏色。身穿綠色軍大衣的劉海柱是這萬灰叢中一點綠。通常情況下,劉海柱都是獨往獨來,絕對的獨行大俠。他匆匆趕路是因為每天下午隻有一班開往段家屯的火車,綠皮的火車。


    劉海柱在那個灰色的火車站上了火車後一樣很酷,因為這火車上沒空調、沒暖氣,根本就不比外麵暖和多少,那根本關不嚴的火車窗戶唿唿地進風,刀子似地刺進火車上每個人的身上。他那已經凍得僵硬的麵部肌肉一點兒都沒融化,反而更加僵硬。那時候大洋彼岸的美國已經流行了所謂的酷男,但在中國當時顯然還沒流行,劉海柱這樣手裏抓著把鐵傘不苟言笑的男人顯得卓爾不群,身邊的乘客都在打量他。不過劉海柱一點兒都不介意,因為他的理念永遠都是莫名其妙超前。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


    坐在劉海柱旁邊的是係著粉色頭巾子的一個大嬸,正在和坐在對麵的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看似知識分子模樣的中年男子聊今年莊稼的收成,坐在知識分子旁邊的是一個係著綠色頭巾子的小媳婦,不時地插話,三個人聊得熱火朝天。劉海柱對他們聊的內容一點兒都不關心,他隻惦記著朋友的那輛自行車。


    但是東北人就愛嘮,這三位又來找劉海柱嘮嗑了。


    粉頭巾子大嬸問劉海柱:“你家今年都種了啥?”


    “我家是市裏的,沒地。”劉海柱本來想禮貌地笑笑,可是那凍得已經僵硬的臉笑的表情比哭還難看。


    “你在哪個單位上班?”黑框眼鏡知識分子問劉海柱。


    “……我沒工作。”


    “待業呢啊?你爸在哪工作?等你爸退休了你接班吧。”知識分子還挺為劉海柱著想。


    “……”劉海柱沒話說了。他都被開除了,還接什麽班兒啊。


    “城裏人就是好,還能接班。對了,今年我家種了西瓜,夏天時用西瓜換小米……”綠頭巾子小媳婦又開始說她家的地了。


    劉海柱聽見話題轉移了,可算鬆了口氣,他不敢再搭茬,又看似很酷的不說話了。其實他心裏還是在打鼓,畢竟自己現在沒工作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兒。


    段家屯離市裏沒多遠,那火車雖然慢,但是很快也就該到了。劉海柱一貫很注重自己的形象,他想到火車的連接處去照照自己的鏡子,雖然是去打架,但是也要注意儀表。這也是古典大俠風範,就好像是子路跟人家終極pk時帽纓斷了,他臨死之前還說“君子死,冠不免”,最後戴正了帽子“結纓而死”。盡管劉海柱馬上要麵對的是一群雞鳴狗盜的宵小之徒,但他還是要整理一下妝容。


    劉海柱認真地照了照鏡子:嗯,還不錯,瘦是瘦了點兒,但的的確確是個帥小夥兒。


    反正已經走到這兒了,幹脆下車前再上趟廁所吧,心情不錯的劉海柱溜達了幾步到了洗手間附近,伸手推開了洗手間的木頭門……


    隻聽見洗手間裏麵一聲殺豬似的女人嘶吼:“誰呀!沒看見我在上廁所!!!!”咣當一聲,廁所門關上了。門關得太用力,重重地磕在了劉海柱的額頭上。這一下關門關得實在太重,把劉海柱撞得天旋地轉,一時間分不清東南西北,足足迷糊了兩三秒。等劉海柱明白過來是怎麽迴事兒時,他發現,幾乎整個車廂人的眼光都聚焦在了他身上……


    冷了一下午的劉海柱這下暖和了,徹底暖和了,滿腦袋都是汗,那沒什麽肉的臉臊得通紅。他站在洗手間門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手裏居然還抓著洗手間的門把手。他雖然身經百戰,但是的確沒有過這樣的遭遇戰。這就好像是學過高數的二狗解上小學的侄女的奧數題,二狗解了一晚上也解不出來,就算是看了答案都不會,真是丟人啊。現在,劉海柱也不會了。麵對兇神惡煞的土流氓劉海柱知道咋整,但麵對這一車人的眼光劉海柱反而不知道該咋整了。


    正當劉海柱手足無措地接受整個車廂目光的洗禮時,洗手間門“霍”的開了,從裏麵衝出來一個身高約170cm,體重約150斤的戴著藍色頭巾子的四十多歲老娘們兒。


    這老娘們兒衝出來的氣勢有如猛虎下山,把劉海柱震懾得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兩步,倚在了洗手間對麵的車廂上。劉海柱定睛一看,這老娘們兒雙手還提著褲子。


    “臭流氓!!看我上廁所!!!”


    “我……我沒看見。”劉海柱說話的時候有點顫抖,還有點結巴。


    “警察!警察!這流氓偷看我上廁所!!!”這老娘們兒的嗓門一浪高過一浪。


    “……”劉海柱有點兒驚慌失措,他真怕這老娘們兒把警察找來,雖然他因為打架進過無數次看守所,但要是因為偷看老娘們兒上廁所被抓進去,那他不可能再風生水起地混下去了,麵對那些兄弟,他情何以堪!


    “你虎啊你!連門都不敲就推門!!”


    “……那你為什麽不插門呢?”劉海柱終於吭吭哧哧地為自己辯解了一句。


    “你在家上廁所插門啊!!警察,警察!他偷看我上廁所!!”女人吵架就這樣,根本不講理。


    “我沒看!要看我也不看你啊。”劉海柱忍不住反駁了一句。


    “你說啥?!你他媽的說啥?!看我上廁所你還有理了!!臭流氓你要看


    誰去?!”


    這老娘們兒徹底被劉海柱嘟囔的這句“要看我也不看你”激怒了,伸手拽住了劉海柱的軍大衣領子,另一隻手提著褲子。看樣子,是要動手火拚了。


    剛才整個車廂的人還坐著看熱鬧呢,現在,大家都站起來看熱鬧了。


    劉海柱那半分鍾前還凍得僵硬的臉,現在熱得都燙手了。他當然不是因為這老娘們兒要跟他近身肉搏所以衝動了然後發燙的,他這是臊的,真臊,他這輩子就沒這麽臊過。劉海柱無助地左顧右盼,他看見剛才和他坐在一起的那個粉頭巾子大嬸兒和綠頭巾子小媳婦都在看著他笑。她們越笑,劉海柱就越臊。


    “城裏的廁所裏的牆上都是你這樣的人挖的洞,我在城裏就被偷看過!警察,警察,抓流氓!”


    “……”劉海柱不敢再說什麽了,他怕這老娘們兒真伸手撓他,如果他被這老娘們兒撓了那肯定不能還手,隻能挨著。


    還好這時乘警走過來解圍了。問清楚了情況以後,乘警說了兩句話,還算通情達理。


    “這位女同誌,你把手放開。以後在火車上廁所記得插門。”


    “還有你啊,以後記得敲敲門。敲了門不就沒這事兒了麽。”


    “是啊,是啊。”劉海柱忙不迭地賠笑。


    “臭流氓!!”提著褲子的老娘們兒又瞪了劉海柱一眼。


    劉海柱長舒了一口氣,低著頭在眾人的矚目中灰溜溜地迴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剛才還聊得熱火朝天的三個人,都不說話了。粉頭巾子大嬸假裝目視車窗外,綠頭巾子小媳婦在偷笑,黑鏡框知識分子則投來同情的目光。劉海柱也納悶兒為什麽那個老娘們兒對自己那麽兇悍,怎麽想都想不明白。要是劉海柱晚生30年他或許還能找到類似於“我是金牛座的,那老娘們兒是獅子座的,我和她星座犯衝”之類的解釋,但那是在1982年,沒人懂這個,那時候中國連土算命先生都消滅光了,更別提洋算命先生了。


    時間過得真慢,劉海柱如坐針氈,依然一言不發,依然很酷。但所有人都看出來了,劉海柱這是尷尬的酷,額頭上冒著冷汗的酷,是外酷而不是內酷。這幾分鍾過得真不容易,終於到了段家屯,劉海柱抓起鐵傘灰溜溜低著頭起身,他用餘光一掃,看見了那個係著藍頭巾子的獅子座老娘們兒正向他怒目而視。


    唉,為什麽這個老娘們兒是和金牛座相克的獅子座的而不是和金牛座很配的摩羯座或者處女座的呢?如果是,那麽,劉海柱可能就不會丟這麽大的人。


    終於,劉海柱手裏攥著鐵傘下車了,因為段家屯的雪已經停了,沒必要再打傘。雪地裏劉海柱那串孤單的腳印指向了段家屯的供銷社,因為,他聽朋友說,那個偷車賊的家就在供銷社的後麵第一家。


    是的,劉海柱不會寫文章,他成不了郭敬明。但是他在這個雪天的黃昏要用手裏的這把鐵傘在這個天空陰鬱低沉的北風怒號的東北農村的雪地上,寫下他應該寫下的詩篇,寫下那純爺們兒的詩篇。


    無論他要麵對的偷車賊是獅子座的還是處女座的,這詩,都得寫。


    因為,他是金牛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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