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東子認真地看了看他,點了點頭:“你說說吧,你是怎麽進來的,我聽聽。說得好,我就饒你一次。說得不好,知道後果嗎?還有,不許胡編亂造!聽見了嗎?”


    “聽見了。”這城管的確是怕了。


    這城管雖然是城管,可是文化水平卻還不低,條理清楚,邏輯清晰。


    他說他姓郭,雖然今年才29歲,可是已經有了長達7年的城管生涯。而他當城管的真正原因居然是:他崇拜城管!他無比羨慕城管這個看似並不怎麽崇高的職業。


    上小學的時候,老師問別的同學長大後想當什麽時,有同學說想當科學家,有同學說想當博士,有同學說想當八路軍。隻有這位小郭同學語出驚人:我想當市場管理員。老師和同學全傻眼了。這理想,忒實際了。


    事實證明當時所有同學兒時的夢想都沒實現,想當科學家的那個後來成了小販,想當博士的後來連高中都沒考上,想當八路軍的後來成了公務員。隻有他,持之以恆地追求自己的理想,終成大器,成為了一個人民的城管。


    有歌為證:城管的漢子你威武雄壯,掀小販的攤子像疾風一樣。


    所以在某種意義上說,他成功了。所謂市場管理員大概就是城管的前身,在小郭小時候,主要負責維護市裏幾個大市場的秩序。後來隨著社會的發展,開始有了城管這個職業,慢慢取代了部分市場管理員的職責。


    而小郭的理想源自他的父母。他的父母就是當年在大市場裏賣肉的小販,雖然就是個賣肉的,可是隻要手臂上戴個胳膊箍的,就能管他們。防疫、工商、稅務……不過他們最怕的,還是戴紅胳膊箍的市場管理員。其他人的執法還算文明,隻有市場管理員無比粗魯,說把攤子掀了就掀了,根本不跟你講理。


    雖然家裏就是賣肉的,可小郭一個禮拜也吃不上一頓豬肉。而市場管理員則不同,雖然不是賣肉的,但是每天都吃得上豬肉,而且吃的還是豬肘子!不用問,這些豬肉,全是小郭的父母等商戶孝敬的。


    看著那些膘肥體壯的市場管理員,小郭幼小的心靈中萌生了一個想法:長大後,我要成了你!


    這個想法是小郭最大的前進動力。他高中畢業後差幾分沒考上大學,按說複習一年怎麽也能考上。可小郭沒複習,直接入伍當上了武警。因為他對城管這個職業特別關注,知道城管隊伍中很多人都是退伍兵,所以他才要當兵。在參軍期間,小郭表現十分出色,退伍後家裏又花了幾萬塊錢,他終於成就了夢想,成為了一個城管,其待遇參照全市公務員執行。


    可當他成為城管以後卻發現,這個職業並非是他想象般光鮮。首先,城管這個職業已成為了社會各界口誅筆伐的對象;其次,現在粗暴執法的空間已經越來越小,已沒了當年他所目睹的風姿;再次,現在的小商小販已不像當年他父母那般好欺負,暴力抗法的越來越多。


    總而言之,雖然小郭夢想達成,但終日如履薄冰。小郭說他從不暴力執法,隻是偶爾收點小販的百八十塊錢的小恩小惠。如果遇到那些暴力抗法的,小郭也會好言相勸。


    小郭說到這的時候,二東子表示不信:“城管要是你說得這麽好,哪還有那麽多暴力執法的事情發生?”


    小郭說:“我父母就是小攤販,我看那些小販都跟我父母差不多,我怎麽忍心去掀他們攤子?就是有時候有些小販實在太不遵守規定,怎麽勸都不走的時候,我才沒收他們的東西。”


    小郭繼續說。他說他麵對的都是些賣礦泉水、茶葉蛋、烤地瓜的,就這些人,能有什麽油水?城管的工資不高,危險係數可不低。小郭在三年前結婚了,對象是個無比敗家的娘們兒。每天逼著小郭給她買貂。東北人流行穿貂,所謂貂就是貂皮大衣。可一個貂好幾萬,小郭那點微薄的工資加上少得可憐的灰色收入,哪兒來的錢給她買貂?


    小郭就跟她說:“你非穿貂幹啥?”


    “人家都穿!我憑啥不穿?我們學校的老師都有貂,就我沒有。”


    “我看你長得就像個貂。”小郭忍不住罵。


    “你才像個貂呢!我把你打成個貂樣。”媳婦動手撓了。


    所以小郭經常被他媳婦撓成個貂樣去上班,單位的同事也大多同病相憐,每天大家都在長籲短歎。


    本來是個挺可悲的群體吧,可是他們還的確挺可恨。用小郭的話說就是:沒法不可恨,要是沒城管,小販們非都擠到天安門賣東西去,而這些小販,又是生活的最底層,弱勢群體,誰欺負弱勢群體誰就沒道理。可城管也是弱勢群體啊!有時候上麵領導來了,他們要趕緊去整治,整治不好就要挨罵。可想整治好了又談何容易!有些小販是能勸走的,可有些勸都勸不走,隻能動手。隻要一動手,就等著挨老百姓罵吧!


    小郭說他在之前從來都沒動過手,可就動手這一次,就被扔進看守所來了。這次,又是上級領導視察。城管局局長得到命令,火車站的站前那片管理實在混亂,必須要下大力度整頓。


    小郭等人就是管火車站那片的,他們奉命後趕緊趕到火車站整頓。一個小時的時間,小郭等人連勸帶嚇唬,基本攆走了所有的小販。隻有一群賣刀的少數民族,似乎聽不懂漢語,怎麽說都不走。


    要是換在以前,小郭等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算了,可是局長說馬上就來視察,這還得了!小郭看怎麽說都說不通,急了,居然衝上去開始收攤了!這些少數民族是好惹的嗎?看到有人搶刀,馬上就有人拔出刀來對抗。


    愣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看到這陣勢,還是保命要緊吧!幾乎所有的城管都往後退,就把小郭一個人晾在前麵。小郭在前麵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其實小郭在當武警時學過一些功夫,而且功夫還相當不錯,這幾個拿刀的,未必能怎麽著他,可他總不能冒險去跟這些拿刀的對抗吧?


    正在小郭躊躇的時候,有一個居然主動走上前來,拿著刀在小郭麵前比畫,一副要紮了小郭的架勢。小郭心頭無明業火燃起,指著他大喝一聲:把刀放下!


    可這賣刀的的確沒能聽懂漢語,看到小郭突然揮手以為小郭是要搶刀,直接一刀就朝小郭紮了過來。這要是換了別的城管可能就真被紮了,可小郭畢竟身上有功夫,輕巧地一躲後擒住他的手臂,奮力一掰就奪過了刀。此時,賣刀的兩個同伴拿著刀一哄衝上,小郭一著急把他們三個全給捅了。


    小郭自己也說,雖然自己的確會那麽兩下子,但是完全沒有奪刀再連傷三人的本事。不知道當時自己的腎上腺素怎麽一下就分泌過剩變身為超人,半分鍾內完成這一切,自己卻毫發無損。


    小郭最後說:“要是知道自己得進來,還不如當時就挨一刀呢。挨一刀說不定還能立個功,升個隊長什麽的。估計這次進來就算放出去,工作也丟了。這工作,是我爸媽一斤一斤豬肉賣了十來年買來的。”


    本來二東子聽說小郭是城管以後對小郭沒什麽好印象,可聽完小郭說完自己的這些事以後,二東子又覺得小郭挺可憐。


    二東子對小郭說:“上鋪吧。”


    刀哥說:“他這樣的人就該倒黴,誰讓他們總去欺負人。”


    二東子說:“怎麽什麽地方都少不了你?這有你說話的地方嗎?跟你說了多少次了,除了上廁所不許說話!說話要喊報告!肉皮子又發緊了吧?”


    張國慶歎了口氣,說:“以前我剛從北京打工迴來時也擺過小攤,也被城管抄過,當時我也想拿刀捅了城管,可今天聽完這孩子一說,我又覺得他也挺不容易的。唉,都不容易,都不容易,誰容易啊?”


    二東子說:“養狗容易,伺候好幾條狗就行了,省心。”


    “你別說還真是,我現在越來越不願意跟人打交道。”張國慶笑了。


    二東子也笑了,指著刀哥說:“跟這樣的玩意兒打交道,還真不如養條藏獒。”


    在小郭說話的時候,趙紅兵一直靜靜地聽著,但是一語不發。趙紅兵看著老實巴交卻又一身肌肉疙瘩的小郭,越看越覺得擰巴:這個人的存在簡直就是個悲哀。他的父母是粗暴執法的受害者,而他的理想卻又是成為一個粗暴執法的執法者去麵對那些像他父母一樣的人。當他成為了一名執法者的時候卻發現沒有了粗暴執法的空間,而在一次不怎麽粗暴執法的過程中又成為了犧牲品。這擰巴又悲劇的人生,找誰說理去?


    趙紅兵當然看得出來,小郭這小子確實不是個惡人,甚至可以說是個好人。但若說要去同情他,趙紅兵還真同情不起來。


    趙紅兵扔給了小郭一根煙:“抽著吧,剛進來壓壓驚,都睡在這兒,就是兄弟,抽煙時小心點,別讓管教看見。”


    趙紅兵隻能做這些了,想去安慰安慰他,從哪安慰呢?如此擰巴的人生。


    四、“噴子”鄭大牙


    趙紅兵的號雖然進了一個新人,但還是冷清,可黃老破鞋和王宇所在的號,是一天比一天熱鬧,主要原因,還是黃老破鞋進來了。


    自從黃老破鞋進來以後,基本取代了王宇在號裏的位置,成了睡在三鋪的頭鋪。並不是他比王宇有個人魅力,而是王宇實在沒心情在這號子裏立棍,有黃老破鞋去管理這些嫌犯,王宇省心了好多。


    黃老破鞋在這窮人雲集的號子裏簡直是超級大富豪,幾十塊錢點個菜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事。隻要是誰把他恭維好了,肯定能吃上好的。黃老破鞋每天都在聽好話,內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現在就算是放黃老破鞋出去,他也未必願意出去了。


    而且,黃老破鞋的談吐也越來越有大哥樣。


    黃老破鞋對盜竊犯小劉說:“小劉,以後你出去跟我幹。”


    “哎呀黃哥,三生有幸啊,我打架絕不!”


    “我不讓你打架,我讓你看衣櫃,鍛煉你的意誌力!別看你是犯了盜竊罪進來的,但我可相信你,我就是讓你看洗浴中心的衣櫃!”


    盜竊犯小劉聽完做感激涕零狀。


    然後,黃老破鞋再拍拍犯了重傷害罪的小張的肩膀:“小張,你也出去跟我幹吧。”


    “黃哥,那太謝謝了,你讓我去看衣櫃,我肯定看好!我從小到大就沒偷過東西!”


    “我不是要你看衣帽櫃,我是讓你管保安。你的性子暴,但是我相信你在我手下幹,肯定不會犯事兒。人嘛,就要量才適用。”


    “那你覺得我能幹好嗎?”


    “能!”黃老破鞋的迴答堅定而果決。


    此時,黃老破鞋發現強奸案主犯小李在用渴望的眼神看著他,說:“黃哥,你看我能幹啥啊?”


    “你?”黃老破鞋沉吟了一下:“你,嗯,你去管小姐!”


    “我操,他去?還不把小姐全強奸了!”號子裏的人都不懂黃老破鞋的用意。


    “他不會,隻要在我這兒幹,他肯定能戰勝自己,戰勝心魔!”黃老破鞋說話擲地有聲。


    聽到黃老破鞋這番話,號子裏的人開始鼓掌了。


    王宇插了句話:“老黃,你覺得我能幹啥?”


    黃老破鞋上下打量著王宇不說話,把王宇看得直發毛。


    王宇說:“操,你倒是說話啊,你覺得我去你那兒能幹嗎?”


    黃老破鞋繼續打量,似乎以前從來不認識王宇一樣。


    王宇說:“你再看我,我摳你眼睛了。你快說我能幹啥啊!”


    黃老破鞋的唇縫裏,蹦出了兩個字:“鴨子。”


    號子裏笑炸鍋了。


    王宇笑罵:“我操你大爺。”


    黃老破鞋正色說:“真的,我早就想在洗浴中心裏上這個項目了,可是一直沒有合適的人。你,合適!嗯,你就是歲數有點大。”


    王宇說:“估計第一個來嫖我的就是你老婆毛琴。”


    黃老破鞋淡淡地笑了笑:“沒事,我對這樣的事看得很開,這都不算事。對了,以前我聽說你在廣東跑路時當過鴨子,有人在廣州的白天鵝飯店見過你和一個香港老娘們兒在一起,真的假的?”


    “我操你!”王宇甩過了一個煙頭。


    黃老破鞋嘿嘿一笑,躲了過去。


    總之,隻要有黃老破鞋在,號子裏永遠也不缺話題,不缺笑聲。


    直到有一天,一個小混子進來,三句話就把黃老破鞋聊沒電了。


    這小混子一進來就說:“呦,這不是黃哥嗎?你的洗浴中心被砸了,你怎麽還進來了?”


    號子裏的人都知道黃老破鞋是因為掃黃被抓,卻不知黃老破鞋的洗浴中心被人砸了。


    黃老破鞋支支吾吾,說:“我也犯了點小事兒。”


    小混子又說:“我知道你的兩家洗浴中心被衝了,可你咋還進來了呢?”


    黃老破鞋驚了:“啥?我的兩家洗浴中心都被衝了?”


    “可不嘛,現在全關門了。”


    聽完這一席話,黃老破鞋心拔涼拔涼的,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另一家洗浴中心被公安衝了。不但黃老破鞋的心拔涼拔涼的,就連號子裏的兄弟們的心都是拔涼拔涼的,都心想:本來以為在看守所裏把出去以後的工作問題都給解決了呢,哪知道原來你黃老破鞋的洗浴中心已經完蛋了啊!


    別人沒人敢說話,隻有王宇說:“黃哥,那我這鴨子這事……”


    黃老破鞋強作歡顏大笑:“哈哈哈哈哈哈,這都不算事。”


    “這還不算事啊?”王宇說。


    “這真都不算事,要是連關我十家,或許算事吧。”


    黃老破鞋這句話還真沒有吹牛逼,盡管他的兩個場子被砸了,可他這些年積累下來的現金特別充足,隻要允許,他還真能開十家。不過從這天起,黃老破鞋說話不再像以前腰杆那麽直了,也不再輕易給人安排工作了。黃老破鞋多少有些消沉,號子裏的歡聲笑語也少了很多。


    幾天後,一個人的到來,讓號子裏的歡聲笑語又少了很多。


    這個人是老曾,剛剛養好傷的老曾。


    有的人出現在大家麵前時,會帶來笑聲帶來快樂,比如沈公子,比如黃老破鞋,他們都是正能量,這樣的人身邊不會缺少朋友,總會成功。可有的人出現在大家麵前時,總會給大家帶來不快和煩悶,這樣的人都是負能量,他們不但自己成功很難,而且誰跟他們在一起誰倒黴。


    老曾就是負能量,自從他進來之後,每天眼睛耷拉著往那一盤,也不愛說話。看著他那消瘦的腮幫子和青胡茬子再加上他那即將到來的死刑,大家都覺得有點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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