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越說:“老張你別攔著!你讓他砸!我等著他砸!他砸完我,我再弄死他,說出去也有道理。”


    趙紅兵沒搭茬兒,坐在了鋪上。


    騰越接著說:“多給你麵子啊,還讓你睡頭鋪,管教說讓你去下麵睡,我說不行!讓他睡我旁邊!晚上他要是再抽了羊角風,還得我來救他!”


    騰越說完,呲著掉了好幾顆門牙的嘴笑了起來。


    趙紅兵還是沒搭茬兒,開始了閉目養神。


    趙紅兵雖然剛迴來幾分鍾,但他發現三林已經不在號子裏了,這不出乎趙紅兵的意料,因為趙紅兵知道自己那一腳的力度,三林肯定是被踹斷了肋條進醫院了。但是老曾和騰越兩個人,趙紅兵也難以對付,因為,趙紅兵戴上了手銬和腳鐐,就算是身手再好,也不會是手腳靈活的老曾和騰越的對手。


    趙紅兵不太擔心白天,他知道白天騰越和老曾不太會下手,因為隻要他們下死手,一定會被號子裏的其他人攔住。盡管號子裏的這些人都或多或少受過騰越的恩惠,可是如果能製止一起兇殺,那就是立功!立功減刑的機會,誰會錯過?怕的就是到了晚上,大家都在熟睡。


    下午放風抽煙的時候,姚千裏又走到了趙紅兵身邊。


    “紅兵大哥,沒事吧?”姚千裏悄聲說。


    “沒事。”


    “你武功真高,以後能教我幾招嗎?”


    “差點沒死了,還高呢!”


    “當然了,又是一個打三個。我早就看他們不順眼了,剛想上去幫你,管教就進來了。”


    “你就別摻和了,這裏沒你事兒。”


    “三個打一個,還下黑手,算什麽能耐?”


    趙紅兵長歎一聲,說:“小姚,以後要是遇上這樣的事,你甭幫我,你鬥不過他們那些人。到時候,你就記得按警鈴就是幫我了。”


    “嗯!”姚千裏用力地點了點頭。


    這是被鎖住了手腳的趙紅兵唯一能做的事。至於其他的,趙紅兵隻能是聽天由命了。趙紅兵知道,騰越和老曾不會等太久,肯定會在他手銬腳鐐解掉前下手。號子裏這麽多人,趙紅兵也隻能信任姚千裏了。這孩子愣歸愣,但是善良、熱心,辦事靠譜,無論什麽工作交到他手裏,隻要他答應了,肯定會盡心盡力完成。


    迴到鋪上,趙紅兵昏昏沉沉地睡了起來,在小號裏的這些天,趙紅兵始終沒有睡好。


    在迷迷糊糊中,趙紅兵聽見鐵門“咣”的一聲開了。看來是又進了新人,這個人,會不會又和騰越他們是一夥的呢?想到這,趙紅兵馬上清醒了,閉著眼睛去聽他們究竟說些啥。


    最近幾年,我市的看守所的確文明了許多。換在前些年,甭管誰進來,肯定免不了一通暴打,就像是古已有之的殺威棒似的。這幾年打人的少了,隻打一些犯了花案的嫌犯,其他的隻要不太招人煩,基本上就不會被打。但是,問話是免不了的。


    騰越雖然現在一說話牙齒漏風,但是還擺出老大的樣子。


    騰越:“哪的人啊?”


    “本地人!”


    “犯了什麽事兒進來的?”


    “重傷害。”


    “我操,這麽大歲數了還重傷害!”騰越說。


    “你歲數小啊?”


    “你跟誰說話呢,注點意!”


    “姓騰的,你現在混明白了,不認識我了是吧?”


    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新來的這個人身上,沒有人注意滿臉是淚的趙紅兵。趙紅兵的眼淚在止不住地淌。由於手腳不便,趙紅兵迴過頭,用枕頭蹭自己的眼淚,可是胸口,還在不住地起伏。


    趙紅兵從來都是一個有著鋼鐵般神經的男人,眼淚對於他來說極為稀有。今天流下英雄淚,隻因他聽到了一個聲音,一個已經聽了20年的無比熟悉的聲音,一個已經有些蒼老沙啞的聲音,一個讓他渾身上下無比溫暖的聲音。


    這個聲音的主人,是劉海柱。


    是喜歡吃最辣的菜,喜歡喝最烈的酒,喜歡交生死朋友的劉海柱。


    趙紅兵何等聰明,一下就明白了:劉海柱知道自己在裏麵有難,冒著被判刑的風險故意犯案,進來和自己喝同一碗湯、遭一樣的罪,來救自己了。


    劉海柱可不是當年意氣風發的大俠了,他可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兒子了啊!試問全市的江湖中人,能有幾人像劉海柱這樣為朋友做事?


    場景切到前天晚上的沈公子和劉海柱的飯局上,兩個人喝光了兩瓶茅台之後。


    沈公子說:“柱子哥,酒喝完了,說吧。”


    “辦法很簡單,我去救紅兵,隻要我進去了,紅兵就安全了。”


    “你瘋了!你進去?你都這歲數了你進去?”


    “我決定了。而且,隻有我進去才能救紅兵。如果我進去,你能安排我和紅兵一個號子嗎?”


    “這個容易,你和紅兵又不是同案,找個管教打個招唿就行了。你怎麽能進去?幹脆我進去!我身手比你好!”沈公子忽然想到,這真的是個不錯的主意。


    “不行,你要在外麵主持大局。你要負責撈紅兵、撈費四,有公司的生意,還要照顧張嶽、李四的家人,你要是進去,一切就都涼了。”


    “那我讓外麵的那個戰友進去,職業殺手,玩死他們。”


    “不行,他身上的案子太多,進去了就出不來了。你不用廢話了,除了我,沒有別人能幹這樣的事。我的生意你幫忙照料著,明天,我進去!”


    沈公子哽咽了:“服務員,再來一瓶酒!”


    兩條漢子,幾口就喝下了這一斤白酒。


    沈公子抱住劉海柱瘦得都是骨頭的肩膀,眼淚流了下來。


    “你雞巴現在越來越像娘們兒了,越活越迴旋了。”劉海柱沒什麽表情。


    “你要保重!”


    “我還需要告訴你一個電話號碼。”


    “誰的?”


    “一個朋友的,你記住,如果你知道我和紅兵都被人戴了手銬腳鐐。你給他打電話,他會來救我們。”


    “他也能為了紅兵進監獄?”


    “為了紅兵不能,為了我能。”


    “他是誰?”


    “你沒必要知道他是誰,他是我過命的朋友。到時候,你還需要把他安排到和我們同一個號裏。”


    沈公子特別奇怪:“究竟是誰?我怎麽不知道你有這麽一個朋友?”


    “我們是二十多年的朋友。”


    “能為你入獄?”


    “對,但是在世界上,他隻可能為兩個人做這樣的事。”


    “除你以外,那另一個是誰?”


    “你認識,可是已經死了。”


    “誰?”


    “李老棍子。”


    話說完,劉海柱戴上禮帽,走了。走得腰杆筆直,走得坦坦蕩蕩。留下了瞠目結舌的沈公子。沈公子如此聰明,卻沒想到劉海柱想的笨辦法。或許沈公子也曾想過,可是這念頭卻肯定在腦中轉瞬即逝,因為這方法雖然可行,但是找不到願意如此為朋友付出的人。如今,劉海柱站出來了,而且,劉海柱居然還有個神秘的朋友,也願意為劉海柱入獄。


    第二天,劉海柱痛痛快快地收拾了修車店旁那個成天糟蹋農村來的女服務員的飯店胖老板一頓。劉海柱是掄扳子打的,胖老板的鼻梁和下巴都被劉海柱打斷了。劉海柱想揍他,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趕上這胖老板倒黴,成了劉海柱的道具。


    劉海柱順利地進了派出所,可是他在派出所卻耽誤了一夜。


    派出所的民警納悶:“你老劉大小也是個老板,花點錢先把自己保出去,然後再私了唄!”


    劉海柱說:“我錢都輸光了,連我那奔馳車都抵給申總了,沒錢了現在。”


    “那不好意思了,要是明天再沒人保你,老劉你得進去了。”


    “進去就進去唄!”


    劉海柱開始還擔心自己犯的事太小,不足以進去。聽到民警現在這麽說,劉海柱放心了。果然第二天下午,劉海柱順利地進了看守所,順利地進了趙紅兵的號子。


    劉海柱進去第一眼就看到了趙紅兵,卻沒有跟趙紅兵打招唿。趙紅兵也是老江湖,自然懂得劉海柱的意思:先試試騰越的水,別讓人看出來倆人的關係。


    騰越盯著劉海柱看了半天,說:“你是柱子?”


    “操,你還認識我啊!”


    “哎呀,多少年沒見了!”騰越激動得蹦下了床。


    “操,你現在挺牛逼唄!連人都敢殺!”


    “殺的少了!反正我爛命一條!你就睡老曾旁邊唄!”


    三林走後,老曾睡上了三鋪。騰越讓劉海柱睡的地方,是四鋪。趙紅兵一聽騰越這安排,一塊石頭落了地。劉海柱嘴上不說,心裏樂開了花。騰越萬萬沒想到,他自己給自己弄了個小包圍圈。


    很快,晚飯時間到了。騰越二話沒說,把自己定的肉菜分給了劉海柱一半,劉海柱也沒客氣,拿過來就吃,而且還吃得津津有味。張國慶走了過來,要把騰越給自己定的肉菜分給劉海柱,騰越揮揮手:“不用,明天我給柱子訂,來,老張,咱們老哥仨一起吃。”


    騰越指著張國慶說:“這是老張,今年54,以前肉聯廠的,柱子你今年多大?”


    “我53了。”劉海柱好像是好久沒吃過肉了,連頭都不抬。


    “那咱們倆同歲。對了,聽說你不是開了個汽配公司嗎?”


    “黃了,都輸了。”劉海柱說。


    騰越很惋惜地說:“幹啥不行啊,賭博幹嗎?”


    “上當了,碰上老千了。”


    騰越大發感慨:“老嘍,都老嘍!當年,我說二十多年前啊,全市最有名的大哥就數你跟李老棍子了,當然了,我也不差。可是1983年大逮捕,咱們是誰都沒躲過去。再出來,也就是李老哥還算是一個人物,咱們都消停嘍。對了,不都說你出來以後老老實實做生意了嗎?怎麽又犯事了?把出老千的給捅了?”


    “沒有,我家旁邊有個飯店,那老板忒缺德,成天從農村招黃花姑娘,都是十六七的,招來以後就禍害,糟踐了七八個了,我早就想收拾他了。”


    騰越看樣子也是義憤填膺的:“操!這要是當年,他早被咱們這些人給打死了。現在這雞巴社會,誰能搞得著姑娘是誰有本事!你管這閑事太多餘,說不定人家姑娘樂意往上湊呢!這個雞巴社會。”


    劉海柱樂了:“你還挺憤怒唄?”


    騰越說:“你不憤怒啊?你就說說咱們這批人,出生以後剛記事,就遇上了三年自然災害,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啊!各個都營養不良。好不容易活下來想念書吧,又遇上了‘文革’!天天家人被批鬥不說,連學都沒法上了。熬啊熬啊‘文革’結束了,好不容易改革開放了,咱們剛剛有點活路,又被嚴打抓起來了!”


    騰越說得十分激動,頭發都快立起來了。


    劉海柱說:“哎哎哎,吃飯呢,吃飯的時候不能生氣。再說,誰讓咱們折騰了呢?咱們這代人不也沒被全逮捕嗎不是?抓起來的還是少數。”


    騰越更激動了,說:“沒被抓又怎麽樣?你看看老張,他就沒被抓,結果呢?下崗!操!咱們這些人身體不行,人也老了,又沒文化,怎麽跟那些小青年競爭?咱們這輩子,就這麽完蛋了,咱們怎麽就這麽倒黴?再說說你,柱子,你看你那狼吞虎咽樣,估計你在外麵吃得也不怎麽樣。”


    劉海柱又樂了:“操,扯淡,我在外麵天天大魚大肉,我這人就是愛吃,不挑食,就算是吃這水煮白菜幫子,我也能一樣下飯。”


    劉海柱把那肉菜吃光了,還真吃起了看守所裏提供的白菜幫子,吃得還真是津津有味。


    騰越看著劉海柱那吃相樂了:“柱子,我真他媽的服你,吃白菜幫子都跟吃魚翅似的。”


    劉海柱說:“魚翅有啥吃頭?跟他媽粉絲似的。我這輩子好的吃過,賴的嚐過。人就沒有受不了的罪,以苦為樂,到哪兒都沒錯。”


    劉海柱說著,吐了一顆白菜幫子裏的沙子,然後繼續吃。


    騰越說:“真他媽的能吃,我明天給你訂兩份!”


    “不用,今天剛進來,沒來得及訂,明天我請你。”


    “你請我?”


    “當然了,我怎麽能白吃你的。我錢是輸了不少,但是吃兩口飯的錢還有。”


    “嗬嗬,這……”


    “操,幾十塊錢的飯我柱子再吃不起,也他媽的白混了。”


    劉海柱嘴裏說著話,嘴可沒閑著,又把白菜幫子給吃完了。吃完了長舒了一口氣:“好吃!”


    號子裏的人都看愣了,這人怎麽跟十年八年沒吃過飯似的?所有人進來以後,都是起碼一個禮拜吃不下看守所裏提供的飯菜,可這劉海柱,卻像是品嚐美味佳肴一樣吃這白菜幫子,而且還大讚好吃。大家都暗罵:“好吃你就多吃點,祝你一輩子吃這破牢飯。”


    劉海柱卻不以為意,用力地拍了拍騰越的肩膀:“別看著了,吃吧!”


    說完,劉海柱上鋪了,在鋪上盤得特標準。


    趙紅兵用眼神跟劉海柱溝通了一下,劉海柱微微一笑,然後再也沒任何表情。


    劉海柱這一笑過後,趙紅兵居然睡著了,睡得無比踏實,這可能是趙紅兵近來睡得最踏實的一覺,甚至,還打起了唿嚕。因為,他有朋友在身邊。


    騰越也盤在了鋪上,跟劉海柱使眼色,悄聲問:“你認識他不?”


    “誰呀?”劉海柱嗓門不小。


    “噓!”騰越示意劉海柱小點聲,用眼神瞥了瞥趙紅兵。


    “他?他是誰啊!不認識。”


    “哦,也是,你混社會那會兒,還沒他呢。趙紅兵,聽過沒?”


    “當然聽過!不認識,懶得認識。”劉海柱說。


    “就是,咱們混的時候,他算個屁啊!”騰越又開始了憤憤不平。


    這一晚上,騰越一直在跟劉海柱聊天。聊的內容無非就兩點。第一是迴憶二十多年前大家的輝煌,第二是痛罵當今社會的物欲橫流。


    劉海柱聽了一晚上,也聽得心煩了,說:“騰越啊,你說你都是個快判死刑的人了,咋就這麽激進呢?一個社會,你不看他好的方麵,專看他壞的方麵,這哪行啊?你在外麵的時候,有車吧?住樓房吧?天天下館子吧?這在當年你敢想嗎?差不多就行了,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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