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這場不大不小的紛爭該按照程序結束了。


    但是,這兩個江湖大哥犯了一個相同的錯誤:高估了前去談判的兩位。


    前去談判的是二龍和謝老二。這哥兒倆,大腦可能都經常性短路,把一件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事兒再次搞複雜。


    十三、談判專家


    那輛車牌蒙著白布的白色麵包車停在了一個已接近廢棄的物流倉庫門口,車門“嘩”地拉開,隻下來了一個人:無名。


    那個司機剛才也被無名綁在了麵包車上。


    卷簾門往上一拉,無名的眼前出現了一個人:大虎。這倉庫裏也隻有大虎一個人,他在等著弟兄們凱旋歸來。


    據說那天大虎坐在一個木頭箱子上,眼前放了兩個木頭箱子:一個木頭箱子上放著一瓶已經喝掉了半瓶的五糧液;另一個木頭箱子上放著一堆熟食。


    大虎那本來就已經紅彤彤的臉蛋在喝了酒以後更紅了,眼神也有點兒迷離,表情多少有些呆滯。半瓶五糧液下去,誰不迷糊啊?


    一個煙頭在空中劃過一條弧線,掉在了大虎麵前。


    當大虎發覺眼前忽然出現了個提著槍的陌生人後,微醺的他顯然一愣:這人好像不是自己手下,他是誰?


    “大虎,我要跟你談談。”


    大虎聽見這南腔北調的聲音後又是一愣:“你是誰?我為什麽要跟你談?”


    “趙紅兵你認識吧?”


    大虎明白了。


    “走吧!”


    “去哪兒?”


    “南山。”


    “我不去!”


    “好,那我現在就殺了你。”


    大虎悻悻地跟著無名走著。大虎也是個老江湖,聽到無名的口音,看到無名的表情,他就知道無名肯定敢在這裏一槍殺了他。但大虎不懂無名為什麽要帶他上南山去談。


    南山上,積雪還未融化,枯草還未變綠。微弱的星光下,大虎可以看到無名那雙空洞的眼睛,無名也可以看到大虎的紅臉蛋。


    “到了,你想談什麽,快他媽的說!”大虎真不是善茬,落到了這田地還嘴硬。


    “談你要死還是要活。”無名表情挺平靜,盡管大虎沒說什麽好聽的。


    “操!我大虎像是怕死的人嗎?”大虎看樣子挺不耐煩。


    “不像……”


    “十幾年大刑下來,我還怕什麽?從跟趙紅兵磕的那天開始,我就忘了死字怎麽寫。”大虎倒真是條漢子。


    “你的家人也都像你一樣不怕死嗎?”


    “……”長時間的沉默。


    “你什麽意思?”


    “人命,我手上已經有多條了,再多幾條也沒什麽。”


    “……”又是沉默。


    “趙紅兵敢讓你殺人?我不信!”


    “我殺人很有可能就是一場車禍。你可以放心,肯定和趙紅兵無關。我是個幹什麽的,你應該清楚吧。”無名笑了,但是笑得一點兒都不溫暖。


    “趙紅兵想怎麽樣?”


    “他們小孩子的事兒,就該讓小孩子們自己去解決,對嗎?”


    “……”


    “捅了人的,該道歉就道歉,該賠錢就賠錢。是不是?”


    “……”


    黑社會團夥間的惡戰往往都由小事兒引發。


    “你們東北有句話叫:低頭不見抬頭見。你和趙紅兵也認識了有些年頭了,算是低頭不見抬頭見。開始你找人去找趙紅兵麻煩,我們沒對你怎麽樣。現在你又去綁趙紅兵的老婆,有點兒過份了吧?”


    “趙紅兵難道就不過分?他想把我的生意都攪黃。我生意黃了,那些兄弟到哪兒吃飯去?”


    “有事兒好說好商量,先讓你那捅人的外甥出來談談。事兒該怎麽解決就怎麽解決。等他們的事兒談清楚了,你和趙紅兵再坐下來談談。”


    “我要是不答應呢?”


    “殺你全家。”


    “……”大虎不說話了。


    “大虎啊,今天我帶你來南山你知道為什麽嗎?”


    “……”


    “因為我想讓你往下看看,你們這城市多繁華、多燈紅酒綠。你又是這裏數一數二的大哥,珍惜點兒吧!”


    “你勸我這個幹啥?”大虎還在強嘴,但是氣勢顯然已經弱了。


    “我是覺得跟你講道理能講得通,才勸你。”無名居然笑了笑。


    “三天內,等我電話吧。”大虎歎了口氣。


    “嗬嗬!”無名拍了拍大虎的肩膀。


    大虎苦笑。他明白了:無論是玩黑道還是玩白道,自己都比趙紅兵差一點兒。


    “天挺冷的,下山吧!”


    大虎還真是個聰明人。在這場鬥雞博弈中,大虎先退了一步,就退了一小步,常人都難以發覺的一小步。


    第二天,沈公子就接到了大虎公司的人打來的電話:“申總,上次謝家那倆孩子把你們的人捅了的那事兒,咱們談談吧!都是小孩子的事兒,別弄得大家都不開心。咱約個時間,讓那幾個孩子坐下來談談,該賠錢肯定賠錢,到時候說個數吧!”


    “好!”沈公子明白了,這事基本結束了,大虎怕了。


    本來,大虎稍微向後退的這一步,使這場兩個黑社會團夥間看不見對手的較量接近了尾聲。


    通常,這場不大不小的紛爭該按照程序結束了。


    但是,這兩個江湖大哥犯了一個相同的錯誤:高估了前去談判的兩位。


    前去談判的是二龍和謝老二。這哥兒倆,大腦可能都經常性短路,把一件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事兒再次搞複雜。


    二狗雖然不認識謝老二,但二狗卻熟悉二龍。


    對於二龍的談判能力,二狗持懷疑態度。


    二狗記得自己十三四歲時發生的一件事情,此事二狗記憶猶新。現在把這件事兒說出來,讓大家評估一下二龍的談判能力。


    話說有一日黃昏,二狗和幾個少年玩伴坐在馬路牙子上聊天,其中就有二龍。


    當時,二龍說自己腮幫子疼。當時二狗特別壞,一張嘴就沒好話。


    “哎呀媽呀,二龍,你是不是染上了淋病梅毒?”二狗大聲驚唿了一句。


    在那時,當地幾乎所有的電線杆子和公共廁所上,都貼著治療性病的小廣告,就是“一針見效,三天痊愈,為患者保密”那種。


    二狗說完,看了看二龍,二龍麵不改色,冷眼看著二狗。


    “哎呀媽呀,二龍,你是不是得了尖銳濕疣?”玩伴a跟著二狗也朝二龍喊了一嗓子。


    “哎呀媽呀,二龍,你是不是陽痿早泄?”玩伴b也開始起哄了,一起調戲二龍。


    “哎呀媽呀,二龍,你是不是手淫勞倦?”玩伴c也大聲跟著起哄。


    二狗那個年代的孩子,都能把電線杆子上貼的那些小廣告倒背如流。因為天天能看到,想不背下來都不成。


    二龍不迴話反擊,看樣子是對二狗等人的起哄不以為然,臉上,還帶著點兒自信的微笑。


    “哎呀媽呀,二龍,你昨天還流了口水,是不是白帶過多呢?”看二龍沒什麽反應,二狗越說越不上道。


    “哎呀媽呀,二龍,你不會是月經不調了吧?”


    ……


    二狗等人把電線杆子上小廣告裏的病統統說了一遍,有點兒黔驢技窮了。


    可人家二龍依然微笑且自信地看著二狗等人,不急不惱,也不說話。


    在二龍確定二狗等人把性病小廣告上的病都說完了,的確沒什麽新詞兒了以後,二龍才開始發言……


    隻見二龍輕鬆地站了起來,微笑地,自信地,跋扈地伸出食指,指著二狗等人,緩慢而有力地說出了一句當時“雷”暈了二狗等人的話:


    “你們幾個,都得癌症了!”


    說完,二龍輕輕地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他轉身,他勝利,他微笑,他離去……


    馬路牙子上留下了瞠目結舌的二狗等人……


    啥?我們都得癌症了?


    癌症,的確是比什麽手淫勞倦之類的病都猛許多……


    可……可我們是在說下三爛的疾病啊!


    二狗至今不知道,二龍那天的大腦究竟算是對路還是短路。


    總之,二龍總能在關鍵時刻,一句話“雷”倒一片。


    這是二龍的本事。


    且說那天,在省城繼續治療的二龍接到了趙紅兵的電話。


    “二龍,好點兒了嗎?”


    “好多了,二叔,能下地了。”


    “嗯,過幾天你迴來吧。”


    “幹嗎?收拾謝家那哥兒倆嗎?”


    “那些事兒你就別操心了。你迴來吧!這邊事兒解決得差不多了。”聽到二龍的話,趙紅兵愁死了。


    幾天以後二龍迴來了,雖然傷還沒有完全好,但依然英姿颯爽,依然風塵吸張。小青茬頭發雖然已經長到了1厘米左右,但依然很有型。隻是麵色有些慘白。


    “二叔,你叫我迴來,是要做了那哥兒倆嗎?”


    見到趙紅兵以後,二龍又迫不及待地追問那個趙紅兵在電話裏沒有迴答的問題。二龍是真不知道他去省城的這段時間究竟發生了多少事兒。


    “……”趙紅兵的眼神中,流露出了無助。


    向來自信的趙紅兵在麵對二龍時,根本沒法掩飾自己的無助。趙紅兵人生中最幸福的事兒是啥?是能有沈公子這樣的朋友,能有高歡這樣的老婆。麵對這些人,趙紅兵隻要一個眼神,對方就能懂他在想什麽。趙紅兵人生中最痛苦的事兒是啥?是有二龍、丁小虎這樣的小兄弟。有時候,根本沒法跟他們溝通。


    “二叔,隻要你說句話,我立馬叫人收拾那哥兒倆!我現在就打電話叫人!”二龍說著就掏出了電話。


    “二龍啊,大虎他們交人了,把謝老二交出來了。這事兒呢,也有你的不對,你怎麽能上門隨便就動手打人呢?我找人帶你去跟謝家那哥兒倆談談,你該讓他賠錢就賠錢,該讓他道歉就道歉。你要是還覺得不過癮,你罵他幾句也沒事兒。但你可別再動手了,人家是動遷戶。”


    “我操!不收拾他們了?”二龍挺激動。


    趙紅兵喉結一抽動,咽了口唾沫。看得出,趙紅兵挺痛苦。


    “二叔,我收拾謝家那哥兒倆就是個玩兒。他們就這麽白捅我一刀?”


    “行了吧,二龍,差不多就行了。檢察院對麵新開的那個四星級酒店,二樓有個咖啡廳。明天我叫人帶你過去,你和那哥兒倆談談。要賠償你盡管張口。隻要你說得出,他們就不敢不給。這錢要到多少都是你的。二龍,你看咋樣?”


    “二叔你說我缺錢嗎?我家缺錢嗎?我要他們這點兒錢幹啥?”二龍挺不忿。


    “聽話!讓你要錢你就去要錢,讓你幹啥你就去幹啥!聽見了沒?”趙紅兵陡然增大了音量,嗓門極大。


    幾年都不大嗓門喊的趙紅兵終於再也控製不住情緒,脖子上青筋都暴出來了。跟沒法溝通的人去溝通,實在是痛苦至極的事兒。


    “二叔,我……”二龍看見一向和氣的二叔忽然暴怒,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了。


    “二龍,聽話。”趙紅兵也覺得自己剛才有點兒失態。


    “嗯,我知道了,二叔。”二龍被趙紅兵嚇哆嗦了。


    “我一會兒讓我的幾個朋友過來,你先認識一下,明天帶你過去。”


    “誰呀?我叫丁小虎、大耳朵他們幾個跟我過去就行啊!”


    趙紅兵強忍著沒再次發怒。趙紅兵肯定心想:要是二龍和丁小虎等人去談判,還不得再打起來?這哥兒幾個,惹事兒的本事一個比一個大。


    “我給丁小虎打電話,現在……”


    “二龍,我說的話你到底聽進去了沒?我找人帶你過去。”


    “誰呀?”


    “你不認識,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不一會兒,趙紅兵叫來了表哥和馬三。趙紅兵的意思是,找老江湖壓陣,把這事兒完美解決。


    “這是馬三。”


    “馬……”


    二龍忽然覺得眼前這人有點兒眼熟……


    “嗯?怎麽,你們認識?”


    “嗯……啊,不,不認識。”


    “明天,表哥和馬哥帶你過去。你該要錢就要錢,該怎麽樣就怎麽樣,但是別動手打架。聽話啊,二龍。”


    “二叔,我要多少錢合適呢?”


    “你自己看著辦吧。”


    如果說,十幾年前,孫大偉與黃老邪在餃子館裏談判時的“巔峰對決”是古典流氓中裝逼犯的經典。


    那麽,今天,二龍和謝老二在當地那家四星級酒店二樓咖啡廳的談判,絕對是當代“極品腦殘”間對話的代表作。


    在二龍和謝老二之前,曾有過兩次著名的談判。


    20世紀80年代後期,某破舊的餃子館,孫大偉與黃老邪曾進行過裝逼犯之間的王者之戰。這是屬於六十年代生人的一場談判,他們成長於革命年代,剛剛被市場經濟洗禮,古典流氓的精神尚存,還多少還有點兒“俠士”間相互敬重的意思。雖然當時趙紅兵和李老棍子打得不可開交,但孫大偉和黃老邪兩人見麵時還十分克製,抱拳握手一樣不少。


    20世紀90年代中期,滾刀肉東波曾跟當時年少氣盛的王宇在某飯店對談。這是屬於七十年代生人的一場談判。他們成長於改革開放伊始,深知金錢的重要性,見麵談判時就圍繞著個“錢”字。雙方都劍拔弩張,毫不掩飾自己對金錢的渴望和吝惜。


    千禧年後,80後二龍和謝老二終於邁上了舞台,開始了屬於他們的談判。這一代人在他們出生十年之後就被人稱做溫室中的花朵,生在蜜罐中,沒吃過苦,沒經過磨煉,是“垮掉的一代”。雖然二狗認為以上論調有失偏頗,但顯而易見的是:無論是二龍還是謝老二,都是依靠著背後強大的靠山來談判的,而當年和他們年齡差不多的趙紅兵、東波等人卻都是靠自己和自己手中的槍刺去談判。


    二狗從不用個案、特例來論證某一現象。


    談到自立,八十年代生人的確是比六、七十年代生人差了點兒。二龍和謝老二依靠著靠山來談判絕不是個偶然現象。時至今日,當地80後的狠角也不少,按理說完全有能力有本事自立山頭,但他們都習慣於依附某個勢力強大的團夥,一依附就是幾年,結局基本就是炮灰。要知道,趙紅兵、張嶽、趙山河、東波、李四等人像他們現在這歲數時,早已稱霸一方。


    當今接受良好教育的80後中,有能力的人恐怕不比六、七十年代生人少,但目前能挑起大梁的卻寥寥無幾。


    將才不少,帥才卻寥寥。這是為什麽呢?


    是不是80後生人相對於六、七十年代生人,缺少了點兒主見呢?二狗不得而知。


    再過幾年,90後走到黑社會的談判桌前會怎樣?是不是談判時還要先伸手剪指甲、塗個腮紅、照張大頭照?


    趙紅兵為了這次談判,顯然頗費心機,不但把談判的地點安排在了檢察院正對麵的酒店,而且還讓表哥和馬三兩個成名已久的老江湖一起跟著去。


    但二龍,似乎並不懂趙紅兵的良苦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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