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春秋每天開始接到無數的電話,多數都是求情的。但是嚴春秋豈是常人所能打動的?


    有人給嚴春秋送錢,嚴春秋把人攆了出去後又把錢扔了出去。


    有人給嚴春秋打電話求情,嚴春秋隻接第一個,然後再怎麽打嚴春秋都絕對不接。


    嚴春秋就像一隻好鬥且倔強的公雞,顯得與其他人都格格不入。顯然,在公安局裏,需要這樣一隻好鬥的公雞。如果都像劉所長那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盡管可能沒有和李老棍子混在一起,但是對於一個警察來說,“不作為”就是瀆職。


    據說,嚴春秋在審訊李老棍子時,特別重視審訊方式,絕對沒給李老棍子上什麽“手段”。


    李老棍子就是李老棍子,這個年近50歲的老混子,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


    進了看守所第三天,李老棍子的眼睛被“紮”壞了。


    進了看守所第五天,李老棍子的眼睛流膿了。


    李老棍子這是要用自殘換得保外就醫的時間。要是再連續被嚴春秋審訊個幾天,可能李老棍子真的就頂不住了。


    保外就醫就保外就醫唄,嚴春秋當然明白怎麽迴事兒,而且也真不怕:你還能讓自己的眼睛流膿一輩子?


    但就在李老棍子保外就醫期間,事情發生了轉折。嚴春秋多年前曾涉嫌刑訊逼供,致使一殺人嫌疑犯自殺一事,被殺人嫌疑犯的家屬翻供了。這起事件其實早有定論,那嫌犯的自殺和嚴春秋的審問基本沒什麽太大的關係。


    但就在此時,這個塵封已久的陳年舊賬又被翻了出來,而且就在嚴春秋要辦李老棍子的當口,奇怪不奇怪?


    隨後,嚴春秋被莫名其妙地停職三個月。


    又過了沒幾天,李老棍子就被人保了出去。


    嚴春秋是真火大了,開始到處告狀。而且,嚴春秋那曾經任公安局政委的父親也堅決支持嚴春秋。嚴春秋的父親是個有良知的白發蒼蒼的退休老公安,他了解自己的兒子,他太明白其中的貓膩了。


    嚴春秋父子這一通告狀,把李政委等人嚇得夠戧。他們都明白:嚴春秋現在是被強加上的罪名,就照嚴春秋父子現在的決心,過不了幾天,上麵就得查明,嚴春秋官複原職是早晚的事兒。


    在這期間,有人安慰嚴春秋:“沒事兒,你早晚官複原職。”


    “等著吧,天就快亮了。”嚴春秋這麽迴答。還有人打擊嚴春秋告狀的決心:“你這麽告下去,隻能對你越來越不利。”


    “等著吧,天就快亮了。”嚴春秋還是這麽迴答。


    無論別人是安慰也好,打擊也好,嚴春秋永遠是這鏗鏘有力的幾個字。


    縱使嚴春秋有性格暴躁等缺點,但不可否認的是,多年的刑警生涯和父親持之以恆的教誨,讓他變成了一條鐵骨錚錚的漢子。


    遺憾的是這條漢子並沒能等到天亮那一天。


    就在天快亮的時候,嚴春秋忽然失蹤,莫名其妙地人間蒸發了。


    當時社會上的流言有多個版本:版本1,嚴春秋犯了事兒,收了犯罪分子很多錢,如今開始查他了,他隻能跑了;版本2,嚴春秋雖然身為刑警隊大隊長,但是此人愛賭博,輸掉了上百萬,隻能跑路了;版本3,嚴春秋幾年前曾經刑訊逼供逼死了個罪犯,現在犯事兒了……


    坊間的版本無數,基本除了嚴春秋被外星人抓走以外,所有的版本都出現了,但就是沒有“嚴春秋被人雇人殺了”這種說法。


    可能,在當地市民的心中,嚴春秋是正義與強權的象征,這樣剛烈至極的人,隻可能行使手中的權力去抓捕罪犯,怎麽可能被殺呢?


    當地的市民可能沒有去想:警察也是人,警察也是血肉之軀,嚴春秋是個有血有肉的人,警察隻是他的職業而已。


    當地的警察開始到處找嚴春秋,但就是沒什麽線索。


    直到半年後,在距離當地約10公裏的東北電力某分公司的一根電線杆子下,嚴春秋的遺骨被發現了。


    這時,市民才相信,嚴春秋被殺了。但關於嚴春秋究竟為什麽被殺和被誰殺的眾人依然議論紛紛。當時社會上傳言最多的是,一年多以前剛剛被處決的張嶽的某個兄弟對嚴春秋下的毒手。


    過了半年,當地破獲了一起入室搶劫殺人案。在審訊劫匪的過程中,警察意外得到了嚴春秋被殺的重要線索:嚴春秋是被李老棍子雇人殺的。


    警察們曾無數次懷疑李老棍子,但是卻又沒有任何證據。


    混了二十幾年的李老棍子,終於混到了頭。雖然嚴春秋沒能親手把李老棍子送進監獄,但嚴春秋用自己的鮮血和靈魂,把他正了法。而且,嚴春秋還把包庇李老棍子多年的李政委也送進了監獄。


    那殺了嚴春秋的兇犯是這樣迴憶的:“當時我在嚴春秋背後,拿斧子一下砸在了嚴春秋的後腦上。嚴春秋當時沒暈,大喊一聲後迴頭朝我瞪眼。我從來沒見過讓我那麽害怕的一雙眼睛,我一害怕,又朝他麵門來了一下,他倒下了,眼睛還瞪著。那天半夜,我開著車把他的屍體拉得遠遠的,找了個地方埋了下來。他就在車的後麵,我總覺得他那雙眼睛瞪著我。我把他埋下以後,開車走出十幾裏,還是覺得那雙眼睛在瞪著我。我覺得害怕……直到今天,我還……”


    嚴春秋追悼會當天,幾乎所有的同事都哭了,包括那個人浮於事的劉所長。嚴春秋這些同事的淚水中,可能有惋惜,可能還有慚愧……但,更可能的,是他們被嚴春秋那堅定的信仰所深深打動。


    當今社會中,有信仰的人不多,有堅定信仰的更是少之又少。毫無疑問,嚴春秋有自己的信仰,那就是:正義終將戰勝邪惡,而自己就是正義的化身。嚴春秋一直倔強地堅守著自己的信仰,不為金錢美色所動。他頭上的那顆警徽,就是他堅守自己信仰的動力;他死後蓋在身上的那麵國旗,就是他堅守信仰所得到的榮譽。


    無論是警徽還是國旗,他都配得上。


    嚴春秋那白發蒼蒼的老父親在追悼會上一滴淚都沒落:我生了個好兒子。


    至今,當地市民仍懷念那個性格有些暴戾,但能讓所有犯罪分子聞之膽寒的嚴隊長。


    有人說,嚴隊長的墓地應該在張嶽和李老棍子中間,鎮住他們這股邪氣。


    但還有人說,怎麽可以把嚴隊長埋在張嶽和李老棍子旁邊呢?和嚴隊長做鄰居,他們配嗎?


    五十、憂鬱的薩克斯


    二狗曾經無數次地想:成名遠在趙紅兵以前、利用知名度賺錢也在趙紅兵以前、並且有做公安局政委的堂哥,李老棍子為什麽最後沒有形成真正的黑社會團夥就被槍決,而趙紅兵卻最終成了當地的黑社會大哥?


    這個問題,肯定不僅僅是武力那麽簡單。


    思考良久,二狗得出一個結論:趙紅兵和李老棍子的最大區別在於,趙紅兵勇於接受失敗,勇敢地麵對包括牢獄之災在內的所有災難,遇上再大的事兒都不逃避;但李老棍子不同,他不能接受失敗。當嚴春秋開始查他的時候他就怕被送入班房,不敢接受這個事實,結果是走得更遠,直到被槍決。


    所以二狗說:勇於接受失敗,再大的事兒都去麵對,是一種積極的人生態度,是成功者必備的心理素質之一。


    不是嗎?


    李老棍子庭審結束時,趙紅兵和沈公子正好開車路過當地的中級人民法院,在法院門口,他們看到了衣著光鮮,但是眼神有些迷離的黃老破鞋。趙紅兵讓司機老火停下車,拉開了車窗。


    “老黃,瞎轉悠啥呢?”趙紅兵在車裏喊了一聲。趙紅兵和黃老邪十幾年前打得很熱鬧,但也沒什麽血海深仇,現在大家都已經是中年人,已經基本上都忘了當年的事兒,見麵總是要打個招唿。


    “嗯,紅兵啊,我,我,我,我……”黃老破鞋欲言又止。


    “你,你,你,你什麽你?”沈公子看見黃老破鞋就想笑。


    “申爺,李老哥這下是真完了……”黃老破鞋眼中閃著晶瑩的淚花。


    李老棍子平時對黃老破鞋很照顧,否則黃老破鞋的洗浴中心生意也不可能那麽好。黃老破鞋對李老棍子還是很有感情的。


    “你也別太難過了,老李這事兒早就確定了,肯定得這麽判。你別太難過了。”趙紅兵安慰黃老破鞋。


    “唉……”黃老破鞋歎息一聲。


    “怎麽了?”


    “唉……知我者為我憂,不知我者為我愁。”黃老破鞋很哀傷地說出了一句貌似《詩經》詩句的話,特押韻。說完,黃老破鞋轉身走了。


    趙紅兵和沈公子當時一愣神,都沒聽出來這句話有什麽不對。


    “憂愁,真憂愁。黃老破鞋,太他媽的憂愁了。”沈公子望著黃老破鞋遠去的瘦小枯幹的背影,感歎了一句。


    “嗯。”


    這時,司機老火說了一句話,讓趙紅兵和沈公子都慚愧不已。


    “黃老破鞋那句話說得不對吧?”


    “怎麽不對?”


    “應該是: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這樣才對吧?”司機老火目視前方,麵無表情地說。


    “啊……對呀,是這麽說的!”沈公子不好意思了。


    “黃老破鞋很有才,隨口說一句錯的詩句,就把你倆都給蒙住了,都給感染了。這老小子挺有才。”司機老火又說了一句。


    “誰說黃老破鞋沒才我跟誰拚命。”沈公子樂了。


    裝逼犯的最高境界就是:由於沒文化說了錯的東西,一樣能把人感染,一樣讓人欲罷不能。


    當然,裝逼犯也不能因循守舊,也需要與時俱進地找到新的平台來展示自己。經二狗研究發現:裝逼行為網絡化,是裝逼犯這個群體在2000年後體現出的一項重要特征。有了網絡這個平台,裝逼犯可以更加肆無忌憚地盡情裝逼了;不會利用網絡進行裝逼的裝逼犯,已經落伍了。


    就在2000年前後,二狗在當地的聊天室中曾經發現一個很深邃、很高雅、很動聽的名字:憂鬱的薩克斯。


    多年以後,二狗才知道,“憂鬱的薩克斯”就是黃老破鞋。


    2000年網絡剛剛在中國開始普及時,聊天室是個特時髦的東西,人人都愛去網絡聊天室湊熱鬧,也不知到了2009年的今天,還是否有人去聊天室。


    二狗曾經看到過黃老破鞋在當地的聊天室中和一個小姑娘聊天,公開聊的,那個小姑娘的網名是“情已逝”。內容大概如下——


    情已逝:“你好,你是學薩克斯的嗎?”


    憂鬱的薩克斯:“你好,我不是。”


    情已逝:“那你會吹薩克斯嗎?”


    憂鬱的薩克斯:“當然。”


    情已逝:“那你現在還經常吹薩克斯嗎?”


    憂鬱的薩克斯:“很久不吹了。”


    情已逝:“為什麽很久不吹了?”


    憂鬱的薩克斯:“因為,從前有一個女孩子愛聽薩克斯,所以,我學會了吹給她聽。但是,她現在已經不願意聽我為她吹薩克斯了……”


    情已逝:“對不起,說到了你的傷心事……那你現在不吹薩克斯了?”


    憂鬱的薩克斯:“嗯,我摔碎了我的薩克斯,再也不吹了。”


    情已逝:“啊?”


    憂鬱的薩克斯:“嗯。”


    情已逝:“你真是個癡情的人,那你現在的愛好是什麽?”


    憂鬱的薩克斯:“文學。”


    情已逝:“文學?”


    憂鬱的薩克斯:“嗯,對,地下文學。”


    情已逝:“可以把你寫的東西給我看看嗎?”


    憂鬱的薩克斯:“我寫的東西,多數都不能發表。”


    情已逝:“那你還寫?”


    憂鬱的薩克斯:“但這並不妨礙我對地下文學的熱情。”


    情已逝:“你真是個有趣的人。”


    憂鬱的薩克斯:“嗬嗬。”


    情已逝:“有機會一定要見見你。”


    憂鬱的薩克斯:“這……”


    情已逝:“怎麽了?”


    憂鬱的薩克斯:“其實,我很少和網友見麵的。”


    情已逝:“為什麽?”


    憂鬱的薩克斯:“不想說。”


    情已逝:“不可以考慮為我破一次例嗎?”


    憂鬱的薩克斯:“嗯……我考慮一下吧。”


    情已逝:“我把我的手機號碼留給你,你想見我的時候給我打電話,好嗎?”


    憂鬱的薩克斯:“好吧!”


    裝逼犯在網絡上的優勢盡顯無遺。


    如果“情已逝”知道“憂鬱的薩克斯”就是當地最大的雞頭,現在正在他開的桑拿房旁邊的網吧上網和她聊天,她得頭撞南牆痛哭致死。


    網絡給了黃老邪自由飛翔、盡情展示其裝逼才華的天空。


    其實裝逼犯黃老破鞋的小日子過得還挺愜意。


    2000年時的黃老破鞋,成了當年李老棍子率領的城西混子中碩果僅存的一位。雖然他頂多算是半個社會人,平時不大參與社會上的紛爭,但在江湖中人眼中,他也得算個前輩了。他開著當地最大的桑拿房,坐迎八方客,生意紅火,自己也沒什麽事兒。每天黃老破鞋就是數數錢,和朋友喝喝酒,沒事再上網冒充一下文學青年騙騙小姑娘。


    據說,黃老破鞋不大寫文章,但是總寫詩,愛在網上寫詩,經常去當時流行的搜狐、新浪等論壇發表。他比較懷舊,不寫新體詩,寫的全是七絕、五律。而且二狗還聽說:他寫詩有一個特點,就是特別押韻,特別有東北二人轉的味道,但就是沒詩的味道。


    自然,他上網寫詩招來臭雞蛋、爛番茄一大片,但他不以為然,他認為是網友們不識貨。


    “悲哀啊,現在的人,對咱們中國古典文化不認同了!”黃老破鞋總是在喝酒時痛心疾首。


    黃老破鞋就是這樣,雖然他接觸的全是些粗魯的江湖中人,但是他出淤泥而不染,接近偏執地追求自己讀書人的夢想。黃老破鞋就是一隻優雅的鴕鳥,在那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高貴著、執拗著,不明方向地奔跑。


    2000年,邁入到信息時代後,黃老破鞋不管怎麽說都得算是在網絡上混得很成功的;但肯定也有在網絡上比較失敗的、被人鄙夷的,比如沈公子。


    二狗記得在2000年春節時,沈公子看見別人都上網,他自己也買了一台電腦,在家六塊多錢一個小時撥號上網。經別人推薦,沈公子也進了當地的聊天室。


    沈公子不大會用電腦打字,在注冊聊天室用戶名時不知道怎麽注冊了一個叫“郵電局”的匪夷所思的用戶名。


    聊天室裏的人一見到這個奇怪的網名都很感興趣,紛紛跟沈公子說話。


    “喂,你是在郵電局上班的嗎?”


    沈公子不大會打字,笨手笨腳地用右手食指戳了半天,滿頭是汗。


    “我不是。”沈公子起碼用右手戳了3分鍾,才戳出這三個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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