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認為原因有二:一是他和大誌情同手足,又把張嶽作為自己的大哥,他反正肯定是死刑,再交代別的事情立了功也絕對難逃一死;二是如果他不交代出張嶽,張嶽肯定會給他的父母和姐姐一個好的交代,如果他交代了,那麽張嶽的手下究竟能對他的家人幹出什麽事兒,他自己也不敢想。


    九寶蓮燈是抓住了,但是九寶蓮燈並不是袁老四案件的主犯,隻是參與者。真正的殺人者大誌依然逍遙法外。


    九寶蓮燈犯事兒後沒幾天,市委召開了一次擴大會議。這次擴大會議的具體內容二狗不知,但是二狗知道這會議肯定跟近期發生的多起兇殺案無關。


    但在會議進行中途,袁老四的爸爸忽然失聲痛哭,引來了市裏其他領導的關注,會議被迫中斷。


    “老袁,怎麽了?”


    袁老四的爸爸不說話,哭的聲音更大了,號啕大哭。


    “老袁……”


    “看看,我兒子長得這麽精神,就這麽死了……”袁老四的爸爸隨身帶著袁老四的照片,痛哭著掏了出來。


    據說袁老四的爸爸和他的兩個兒子不大一樣,平日在市裏的領導中人緣極好,朋友眾多。


    “老袁……”


    “我兒子是被黑社會害死的……”


    “唉!”市裏別的領導看到袁老三的爸爸60多歲的年紀哭成這樣,也不禁感慨白發人送黑發人,十分同情。


    “就是黑社會害死我兒子的。張嶽是咱們市最大的黑社會頭子,張嶽不死,咱們市永無寧日……”


    市裏的領導聽了以後不但同情袁老四的爸爸,而且,也下定了整治張嶽團夥的決心。


    “那個叫張嶽的,給我查!”市裏相關的領導下令了。


    而此時的張嶽,居然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危險……


    四十、人能活著,已經算幸福了


    二狗曾經看到一篇美國人寫的文章,翻譯過來大概意思就是:中國之所以迅速強大是因為政府的執行力強大,基本上想幹什麽就能幹成什麽;而印度、巴西之所以發展緩慢是因為政府的執行力太差,基本上想幹什麽都幹不好。


    的確是這樣,在中國修條路,可能僅需要主要領導一個人簽個字就定了;但是巴西、印度要是修條路,恐怕沒個三年五載的討論不完。


    張嶽這事兒也一樣,市裏的主要負責領導一拍桌子“查,給我查”,就注定了張嶽的命運。


    袁老四的爸爸在市委擴大會議上哭這幾聲,可真是給他兒子報了仇。袁老四的爸爸混跡官場多年,生了兩個敗家兒子卻依然不倒,足以證明袁老頭的智商和本事。說不定,袁老頭哭這幾聲,哭的時間和方式,早已在心中無數次預演,隻是找到最恰當的時機表演了出來。


    據說就在這天下午,九哥還曾經給張嶽打了電話。


    “聽李武說你的小弟把你們市的一個高幹子弟捅死了?”


    “嗯,沒我什麽事兒。”


    “沒你什麽事兒?未必吧!你要知道你現在的名聲,你們全市誰不知道你是什麽人?這次別讓公安局抓到你的把柄。”


    “九哥你看你多慮了不是?公安局已經傳訊過我了,問完我就把我放出來了,我沒事兒了。我現在不是好好地在外麵嗎?”


    “你現在沒事兒不代表你以後沒事兒……”


    “九哥,真沒事兒,該打點的我已經打點好了。”


    “怎麽說你都不聽是吧?”九哥知道這個事情的嚴重性。


    “哎,你看你……”張嶽開始嫌九哥嘮叨了。


    “對了,張嶽,有件事跟你說一下。我軍區有個朋友,我爸的老部下,現在要在你們那兒做點生意,想跟你合作,你馬上來省城一趟吧,咱們談談這事兒。”


    “行啊。”


    九哥是想把張嶽藏在軍區大院裏。九哥很欣賞張嶽,他可是真怕張嶽折在這事兒上。


    “那你什麽時候到省城?”


    “嗯……後天吧。”


    “能不能早點?”


    “我這邊真的有事兒,怎麽也得後天。”


    “後天就後天吧,你當心點。”


    “我知道了……”張嶽又不耐煩了。


    有些男人隻相信自己,從不相信別人。隻相信自己的判斷和看法,從不願聽取別人的意見。張嶽就是這樣的男人。二狗認為這樣的男人或許靠著自己的偏執會取得成果,但一旦跌倒,會很慘。


    九哥根本就沒等到張嶽到省城。


    在九哥和張嶽通電話的當天,張嶽家的門就被警察敲開了。說來也巧,那天張嶽罕見地沒出去吃飯,而是留在家裏和老婆孩子一起進餐。


    “張嶽,跟我們走一趟吧,有些事兒需要找你了解一下。”


    該來的,終究是來了。


    張嶽迴頭朝正在沙發上邊織毛衣邊看電視的老婆輕聲說:“有事出去一下,等我迴來。”


    李洋看著張嶽微笑了一下,低頭繼續織毛衣。這是李洋最後一次看到張嶽。


    張嶽又迴頭看了看正在地毯上擺積木的兒子。這是張嶽最後一次看到自己的兒子。


    張嶽轉身和警察一起走了。


    據說,審查張嶽時,張嶽團夥十年來所犯大小案件的卷宗摞起來足足有一米多高。


    馬三和蔣門神當時都幸運逃脫,但其他張嶽團夥的成員共被逮捕了二十餘人。


    這個案件已經不僅僅是調查張嶽指使他人傷人致死,而是清查黑社會性質團夥犯罪了。


    張嶽這個時候也沒意識到自己會被處以極刑。


    放下張嶽的話題不說,單說九寶蓮燈。


    九寶蓮燈事發後第二天,他的爸爸媽媽就見到了已經多年未見的九寶蓮燈的姐姐。九寶蓮燈的姐姐和父母的對話二狗雖然沒聽見,但根據後來發生的事情,二狗倒是可以猜想到他們之間說了些什麽。


    “你前幾年上學時懷孕,給我們丟人現眼;後來又去當了小姐,人人對我們指手畫腳。我們沒有你這個女兒。你還有臉迴來?滾!”


    “媽……”


    “你害死了你弟弟,你害死了你親弟弟,你知道嗎?你知道嗎?”


    “媽……我……”


    “我們兩個以後可怎麽活啊?”


    “媽,爸,我養你們。”


    “我們不用你養,我們沒你這個女兒,我們不用你賺的髒錢……你給我滾出去!”


    “我走了……”


    “滾!滾遠點……我們是上輩子缺了德……”


    九寶蓮燈的姐姐沒再說話,看了看白發蒼蒼的父母,轉身走了。


    九寶蓮燈的父母悲痛欲絕,一共兩個孩子,兒子成了殺人犯,女兒當了妓女。對於兩個對未來已經沒有任何憧憬的老下崗工人來講,還有比這更殘酷的嗎?


    九寶蓮燈的姐姐一共就迴了這一次家,被父母趕出了門,然後,再也沒迴去過。


    據說,九寶蓮燈的姐姐再也沒有去做小姐,而是在當地藝術學校後麵的棚戶區那邊租了個房子,每天哪兒都不去,門一關,自己在裏麵做什麽誰都不知道。反正,她消失在了大家的視野之外。


    但二狗聽說,九寶蓮燈的姐姐在被父母再次逐出家門到九寶蓮燈被槍決的這段日子裏,曾經去當地的保險公司投了一份自己的人身意外保險,受益人寫的是她的父母。在九寶蓮燈被審判之後,臨刑之前,九寶蓮燈的姐姐去看望了九寶蓮燈。


    “姐,我要走了,照顧好咱爸媽。”


    “嗯,你放心,咱爸媽一定會生活得很好的,你安心地走吧。”


    “姐,我相信你。”


    “嗯!”


    九寶蓮燈在當地那個著名的行刑溝裏被槍決後,是一個清秀的年輕女孩子幫他收的屍。收屍、整容、火化,都是她一個人做的。對,那女孩就是他的姐姐。


    九寶蓮燈是和張嶽一起行刑的。


    在九寶蓮燈行刑後的半個月,當地藝校門口那條八車道的寬闊馬路上,發生了一起嚴重的交通肇事案。


    一輛飛馳而來的平頭柴油大貨車撞飛了一個清秀纖弱的年輕女子。年輕女子的身軀飛出了七八米。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又一條如花的生命就此凋謝。


    肇事司機對交警隊的人說:“真不是我的錯,是她自己故意撞上來的……”


    交警隊的人說:“這麽年輕漂亮的一個姑娘,會往你的車上去撞?她瘋了?”


    幾個月後,九寶蓮燈的父母收到了一筆賠償,又收到了一筆保金。


    九寶蓮燈的姐姐實現了對自己弟弟的承諾:“我會照顧好父母。”


    九寶蓮燈的姐姐這次通過別人的手交給父母的錢,一點都不髒。


    她的生命是她父母給的。今天,她還給他們了。


    四十一、卻是琉璃火,未央天


    張嶽有千萬家產,而且很多財產是光明正大的,夠家裏花上兩輩子的,他完全沒必要像九寶蓮燈一家那樣悲壯。


    據說張嶽受審期間膽氣極壯,根本就不在意審訊他的那些警察。


    “張嶽,你知道你犯的是什麽罪嗎?”


    “我沒殺人,沒放火,你說我犯的是什麽罪!”


    “你這是黑社會性質的犯罪團夥!”


    “嗬嗬,你非說我是,那我就是了。我就承認了,行了不?”


    “你這是什麽態度?”


    “不就是我的朋友捅死了那姓袁的嗎?如果姓袁的不是有個當官的爹,你們會抓我?就算你們說我組織黑社會性質的團夥,那按你們說的,我也組織很久了,你們怎麽今天才想起來抓我?”


    “你這是什麽態度?是你指使人殺死的袁老四。”


    “我怎麽指使了?”


    “你說的:給我打,打死他。”


    “那就是我一句口頭語!”


    張嶽在裏麵的確是挺硬,但在外麵的趙紅兵、沈公子、九哥等人都急壞了,因為他們都已經聽到了確切的消息:這次,當地要把處理張嶽定為掃黑的“典型”。


    趙紅兵究竟為張嶽花了多少錢去打點關係,誰都不知道。大家知道的結果是:這是省廳督辦的當地1998年第一大案,花多少錢都是在打水漂。盡管趙紅兵已經急得滿嘴泡,到處求爺爺告奶奶,但是完全無濟於事。


    九哥究竟托了多少關係為張嶽說情,誰也不知道。大家都知道這一切都是徒勞。


    張嶽的哥哥也在幫張嶽斡旋,到處找人。但是畢竟張嶽的哥哥不在本省工作,關係扯得太遠,也是幹著急不管用。


    1999年秋,張嶽被判處死刑。


    張嶽在被處決前,曾要求見一見李洋。但是李洋不見,不想見,不敢見。


    從小和張嶽一起長大的孫大偉去見了張嶽。臨刑前的張嶽依然從容鎮定,眼神依舊桀驁不馴。


    “大偉,咱們和紅兵不一樣。你爸爸是燒鍋爐的,我爸爸是普通工人,我爺爺更是土匪。”


    “對,咱們不是從小就知道嗎?你說這個幹嗎?”


    “咱們不是富家子弟,和權勢根本不沾邊。咱們能混到今天,都是靠自己打拚。人間的榮華富貴,眾人的尊敬,我都享受得差不多了。能到現在這個地步,我知足了……”


    “張嶽……”


    “我在費四的錄像廳躺的那幾個月,我已經想好了。反正我工作也沒了,什麽都沒了,就去拿命拚吧。我除了拿命拚,我還能拿什麽拚?”


    “張嶽,別說了。”


    “不,我要說!你們當時都不了解為什麽我有了錢之後三四年卻還不跟李洋結婚。那麽好,我現在告訴你。自從我走出費四錄像廳的那天起,我就沒想過再活五年,我這樣一個連五年都沒想活的人,配結婚嗎?後來實在是不結婚不行了,我才結的婚。我又活了十年,沒想到啊沒想到。”


    看著臉色蒼白娓娓道來的張嶽,想起張嶽從小到大對他的照顧,孫大偉淚如雨下。


    雖然張嶽見到孫大偉總是張口就罵,但是孫大偉一旦在外麵受到別人的欺負,張嶽肯定像維護親兄弟一樣拚命維護他,從小就是這樣。


    看著孫大偉痛哭流涕,張嶽笑了:“大偉,走吧!”


    “張嶽,走好!”


    “嗯,嗬嗬。”


    雖然張嶽在眾人麵前表現得很鎮定,但是張嶽的內心還是很憤懣。他還是不懂為什麽他暗殺了周老大,街頭打死三虎子這樣惡劣的案件都沒事兒,反而是大誌失手殺了袁老四卻讓他送了命。


    槍決張嶽那天,是當地曆史上公審大會開得最壯觀的一次,因為要槍決的人是張嶽。武警戰士、警察來了幾百個,圍觀的群眾更是數以萬計,像是趕集一樣,人山人海。


    人們都想看看傳說中的黑社會頭子張嶽長得究竟是什麽樣。張嶽依然以他那不變的桀驁表情睖著眼睛看著圍觀的人們。


    那天,他仍然穿著白襯衣、黑西裝,幹幹淨淨,一塵不染。


    50年前,張嶽的爺爺在行刑前縱身一躍跳進了大江,少挨了一槍。今天,輪到張嶽了。


    張嶽的死刑同樣在當地那條被山洪衝刷而成的著名的行刑溝裏執行。即使做土匪頭子,也需要天分。


    和他爺爺一樣,張嶽也成了傳奇。這隻孤傲、任性的狼崽子死了,建國後當地曆史上最大的黑社會頭子死了。社會依然平靜,城市依然熙熙攘攘,公路上依然嘈雜,南山上的草木依然枝繁葉茂,西邊大江依然滔滔向前。


    南山的公墓上,又多了一處墳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墳塋。如果不是墓碑上那個如雷貫耳的名字,又有誰會想起這裏埋葬著當地的一代梟雄、一個傳奇?


    二狗隻知道,多年以後,已功成名就的趙紅兵曾多次醉酒後獨自開車到南山上,一待就是一兩個小時。


    或許,他是想張嶽了。或許,趙紅兵結婚那夜和張嶽的徹夜長談依然未結束,還有話要說。他倆總有說不完的話。


    他倆究竟在一起說什麽,沒人知道。


    對,趙紅兵是最悲痛的人之一,孫大偉也是最悲痛的人之一,甚至李武也哭到暈厥。


    但還有比他們更難過的:李洋。


    李洋從未在眾人麵前哭過。


    或許,她已經在自己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把眼淚流光。


    或許,她能夠在夢裏和張嶽相會。


    昨夜小寐,忽疑君到,卻是琉璃火,未央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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