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80年代趙紅兵等人雖然經常打架,但還是講規矩的。他們絕對不欺負老實人,打架僅在混子之間進行;即使混子間打了架,談和以後還都是朋友,這是江湖規矩。但20世紀90年代的混子就完全不同了,誰狠誰說了算,就靠欺負人賺錢。


    一、又是秋風吹過時


    1992年春天,一位年近九十的老人拖著瘦弱且疲憊的身軀踏上了去往南方的火車。這位老人要為共和國奉獻出自己的最後一絲熱量,他要為改革呐喊,他要為改革助威,他要將當時已經接近停滯的改革再奮力推上一把。很快,這位老人濃重的川音激蕩在大江南北的每個角落。


    1992年,共和國的曆史又翻開了新的一頁。


    1992年秋,趙紅兵出獄。二狗清楚地記得,那天秋雨綿綿,天氣有些陰冷,全市的人都忙著儲藏大白菜。這一陣秋風吹過時,趙紅兵已經28歲了。他在獄中度過了人生中本該最美好的四年。


    趙紅兵的容貌和四年前相比幾乎沒什麽改變,依然年輕,英氣逼人,走路時腰杆筆直。


    趙紅兵出來後先是仰望了一下天,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天是灰蒙蒙的,但是空氣很好,不但是清新的空氣,還是自由的空氣。趙紅兵沒有迴頭。據說,走出監獄後迴頭看的人,很有可能會再次入獄。


    獄外,趙紅兵的兄弟們早已等候多時。大哥出獄,那是大事兒。


    第一個映入趙紅兵眼簾的,是一個身穿黑色歐版西裝和白色襯衣的白白淨淨文質彬彬瘦削秀氣的青年,正倚在一部嶄新的黑色轎車旁邊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張嶽!”趙紅兵喊了一聲。趙紅兵後來迴憶說,那天他第一次感覺到,可以痛痛快快地喊一個人的名字是件快事。的確,過去的四年多,他太壓抑了。


    “紅兵!”張嶽聲音不大,大大的眼睛裏卻是淚花在打轉。


    第二個映入趙紅兵眼簾的是小北京。小北京正坐在一部破舊的林肯車的車尾上,呆呆地看著趙紅兵,沒有說話,也沒有上前要幫趙紅兵提東西的意思。小北京實在太想趙紅兵了,這幾年趙紅兵不在,小北京的語言天賦退步了不少。


    “上車,喝酒去!”說話的是劉海柱,他抓起趙紅兵手裏的包就往自己的那部破車上拉。那天劉海柱戴了個黑色禮帽,山羊胡子依舊,開著一部綠色的“半截子”組裝小貨車。


    趙紅兵被劉海柱抓著胳膊,疼得直咧嘴。“紅兵,你沒看見我啊!”留著“郭富城式”發型的孫大偉騎著一部黑色的摩托車,朝趙紅兵喊。看樣子孫大偉有些得意揚揚。


    “大偉,你那頭發真他媽的難看!”趙紅兵已經完全和社會脫節了,他根本不知道當時社會中正在流行四大天王,更不知道孫大偉的發型是當時年輕人中最流行的發型。


    “這叫坎頭,你在監獄裏待傻了吧!這都不懂。”孫大偉調侃著趙紅兵。


    “……”趙紅兵笑笑不說話。


    “你會說話嗎?”張嶽斜了孫大偉一眼。


    孫大偉頓時不敢說話了。他從小就怕張嶽,他敢和趙紅兵開玩笑,但是不敢和張嶽開玩笑,張嶽一瞪眼睛他就哆嗦。“紅兵你快上劉哥的車吧。咱們喝酒去,正下雨呢!”坐在小北京車裏的費四探出頭來,憨厚地笑著朝趙紅兵喊。趙紅兵剛拉開劉海柱的車門,就被一雙手抓住衣服領子拽了進去。拽他的是小紀,早就等著趙紅兵拉車門呢。


    “你怎麽他媽的一點兒都沒變樣?”小紀朝趙紅兵胸口重重地捶了一拳。


    “你不也沒變樣嘛,你都是結了婚的人了,就不能穩重點兒?”趙紅兵笑著說。看到這些當年出生入死的兄弟,趙紅兵心裏暖極了。這天,趙紅兵兄弟們早早地都到了,就在外麵等著他出來。


    三台車加一個摩托,浩浩蕩蕩迴家了。在20世紀90年代初,這絕對算有排場的。


    “四兒呢?怎麽沒看見他?”趙紅兵發現李四不在,上了車就問。


    “在飯店點菜呢。”


    “咱們這是要去哪個飯店?”


    “最好的飯店,最牛逼的飯店!”小紀說。


    “現在咱們全市哪家飯店最好?”趙紅兵入獄前,總去最好的那兩三家飯店吃飯。


    “當然是亞運飯店!”


    “在哪兒?誰開的?”趙紅兵現在對什麽都好奇。


    “哈哈,你開的啊!”


    “我開的?”趙紅兵一頭霧水。


    “當然是你開的!不過現在老板暫時姓申。”劉海柱把話接了過來。


    “他開的飯店叫亞運飯店啊?哈哈,怎麽這麽俗?”趙紅兵一聽就樂了。他知道他入獄以後,小北京沒有續租火車站前的招待所,反而在市區裏開了一家飯店,但他還真不知道小北京開的飯店叫亞運飯店。


    “別管名字俗不俗,肯定是咱們全市最上檔次的。小申的本事你還不知道?亞運會時候開的……我們亞洲,山是高昂的頭……”劉海柱居然罕見地唱了兩句。看見趙紅兵,他是真高興。


    “小申上次探監時跟我說新買了一輛車,等我出獄了就給我開。他新買的車呢?剛才我沒來得及跟他說話。”


    “你剛才沒看見他坐在那個車上邊啊?那就是他新買的車。”


    “剛才那車?那是個舊車啊?”


    “就是那個。”


    “那個破車是新買的?十多萬塊錢買了個那麽破的車?不是說新買的車嗎?”趙紅兵在獄中一直在幻想小北京買的新車是什麽樣子,現在他聽說那個破林肯就是小北京新買的車,幾近崩潰。“的確是新買的,新買的舊車。”小紀說。趙紅兵頓時覺得天旋地轉,原來小北京還跟他玩文字遊戲呢。雖然早就知道小北京這人的想法和普通人不大一樣,但他萬萬沒想到小北京花十幾萬買了個五成新的林肯。趙紅兵現在掐死小北京的心都有。


    到了飯店,大家把趙紅兵讓到了主位上。除了尚在服刑的李武,劉海柱和另外兄弟六人都到齊了,還多了張嶽的三個兄弟。趙紅兵看著裝修得金碧輝煌的屬於自己的飯店,坐在足有三十平米的大包間中,看著這些幾年沒見的兄弟,十分開心。


    趙爺爺果然沒看錯人,小北京是個有能力且重然諾的漢子。趙紅兵入獄四年多,小北京沒有迴北京,不但在趙爺爺病危期間像親兒子一樣照顧他,而且給自己和趙紅兵賺了座金山。當然了,也有人說,小北京之所以賴在當地不走,除了趙紅兵的原因,還有三姐的原因。但不管是什麽原因,小北京做的事兒是誰聽見都豎大拇指的。


    “你跟我說你花十幾萬買的車,就是你開的那個破林肯?”小北京剛進包間的門,就聽見趙紅兵朝他吼。


    “這叫品位,懂嗎?”小北京提著車鑰匙笑吟吟地說。


    “申爺,你那品位我不敢苟同,你花了十幾萬買那麽個破車我都替你覺得不好意思。你拿你那車跟我這比比,你好意思比嗎?”張嶽接過話來。


    “張嶽,有句話我必須得告訴你。再舊的林肯它也是林肯,再新的桑塔納它還是桑塔納!懂了沒?你怎麽著也是個大學生,我這麽一說你肯定懂了,是不?”小北京心情格外的好,開始和張嶽貧上了。


    “我他媽的不懂!新的怎麽也比舊的好!”張嶽不服。


    “所以我說你品位不行……”


    這就是小北京一貫的哲學,他寧可要舊一些的高檔貨也不肯勉強接受便宜的低檔貨。比如趙紅兵的三姐雖然已經結了婚,前兩年又生了小孩,而且年齡也不小了,但毫無疑問依然是高檔女人。小北京寧願傻傻地等著趙紅兵的三姐這樣的高檔女人,也不肯屈就於中低檔的女人。


    “紅兵,給你介紹幾個兄弟,都是我的好哥們兒。”張嶽說。


    “好呀。”趙紅兵和張嶽的三個兄弟一一握手。


    “富貴,蔣門神,表哥。”張嶽一一介紹他的三個兄弟。


    “紅兵大哥好!”張嶽的三個兄弟都久仰趙紅兵的大名,個個畢恭畢敬。


    那天大家都喝得不是很多,因為大家都知道,趙紅兵該迴家了,他已經四年多沒迴家了,家中的哥哥姐姐都在等著他。


    “要不今天就先到這裏吧!明天,還在這個房間,咱們繼續喝!”酒隻喝了半個小時,小北京就勸大家散夥。


    “好吧,你倆先迴去,我們繼續在這裏喝酒。咱們明天再喝。”張嶽說。大家都很理解趙紅兵,沒再多做挽留。


    “照張相再走吧!”孫大偉掏出了傻瓜相機。


    “哢嚓”一聲,拍了下來。趙紅兵和劉海柱坐在中間,其他的兄弟坐在旁邊,張嶽的三個兄弟站在後麵,大家笑得都很開心。


    這張相片至今還被保留著,現在看時,我發現這張毫不起眼的照片中藏著當地20世紀90年代名動江湖的團夥的骨幹力量,那就是張嶽和他手下四員猛將中的三位——富貴、蔣門神、表哥。另外,這相片裏還有另一位當時聲名遠播的社會大哥,那就是李四,隻不過他的兄弟王宇、王亮等人當天都不在場,所以他在相片裏不怎麽起眼。


    相片拍完以後,趙紅兵和小北京二人告辭。趙紅兵上了林肯車,和小北京一起迴家。


    趙紅兵四年多以前在被哥哥十幾個耳光抽得暈頭轉向之後和趙爺爺一起去自首,離開這個家門後再也沒有迴來過。如今再次站在這個熟悉的門前,趙紅兵準備開門的手有些顫抖,他知道,這扇門打開以後,他不可能再見到他的爸爸——那個麵冷心熱錚錚鐵骨的老人了。


    小北京最了解趙紅兵,鎖上車,他幾步走上前去,推開了門。“進去吧,紅兵。”“狗呢?”趙紅兵進了院子,發現家裏的狼狗不見了,狗窩上長滿了草,草已經枯黃了。


    “趙伯伯去世後,狗幾天不吃東西,跟著伯伯一起去了。”小北京輕聲說。


    “哦……”趙紅兵有點兒哽咽,眼眶有點兒發紅。以前趙紅兵養這隻狗的時候,饑一頓飽一頓,火氣上來了還經常揍這隻狗,但他沒想到這隻狗對他的爸爸如此忠誠。趙紅兵在多年以後曾多次提到,這隻狗活著的時候他沒有好好養,非常愧疚。其實二狗知道,趙紅兵想說的是趙爺爺活著的時候他沒有好好地孝順,整日在外麵給趙爺爺惹事,如今子欲養而親不在。


    趙紅兵就是這樣,愛麵子,明知道自己錯了,也絕對不會承認。


    趙紅兵走進房間,發現哥哥嫂子姐姐姐夫都在一樓趙爺爺的臥室裏等著他。


    “紅兵,迴來啦!”趙紅兵的大姐先發話了。她仔細地端詳著趙紅兵,略帶哭腔,又麵帶微笑。


    “大姐,紅兵沒變樣,是吧?”趙紅兵的二姐說。


    “嗯……”趙紅兵含糊地答了一句。自從進了房間,他的頭一直沒敢抬起來過。他是真的愧疚,他知道他的入獄使全家人為之蒙羞。“來根煙,阿詩瑪。”趙紅兵的哥哥遞過來一根煙,摸了摸趙紅兵的頭。哥哥比趙紅兵大十幾歲,在他眼中,趙紅兵還是個孩子。趙紅兵還是沒敢抬頭看他的哥哥姐姐們,低著頭接過煙,默默地點著了。“在裏麵,罪沒少受吧?吃飯了嗎?”趙紅兵的大姐說。趙紅兵年齡最小,全家人都很疼他。“大姐,你說這個幹啥?”趙紅兵的二姐趕緊給大姐使了個眼色,怕提起這個趙紅兵會不開心。“沒受罪,我在裏麵是隊長,也不用幹什麽活。”趙紅兵勉強笑笑,還是沒敢抬頭。


    “紅兵,這是你的吉他。爸上次看完你迴來,自己給你鬆了琴弦,他還在的時候,沒事兒就摸摸這吉他。臨終前還囑咐我,一定要把這吉他交到你手裏。爸還說,吉他是陶冶情操的東西,你出來以後一定多彈彈。”趙紅兵的三姐眼眶通紅,略帶顫抖地把吉他交到了趙紅兵的手裏。


    趙紅兵再也忍不住,抱著吉他放聲哭了起來。他,再也見不到他那可敬的爸爸了。趙紅兵這一哭,幾個姐姐也跟著抽泣了起來。“咱們先走吧,讓紅兵好好休息,改天再聊吧!”趙紅兵的大哥不願意趙紅兵出來第一天就哭成這個樣子,趕緊攆趙紅兵的幾個姐姐迴家。“紅兵,乖,別哭了。”趙紅兵的大姐說,但她自己抽泣得卻最厲害。


    趙紅兵把頭埋在吉他上,繼續放聲痛哭,痛痛快快地哭。他知道,這把吉他,就是爸爸對他的諄諄教誨,就是爸爸一點兒也沒有對他放棄希望的真實例證,就是爸爸對他那無私的愛。


    “唉,咱們走吧!”趙紅兵的大哥伸手拽起了趙紅兵的幾個姐姐。


    哥哥姐姐們走了大概半個小時,趙紅兵終於平靜了下來,唿吸也漸漸地均勻了。小北京遞給他一支煙。


    “紅兵,我很奇怪,為什麽有件事兒你一直沒問我?”小北京說。


    “什麽事兒?”


    “你怎麽沒問問高歡現在怎麽樣了?”


    “人家要麽出國要麽留北京了,問你你也不知道。”趙紅兵認為高歡這樣的名校學生,畢業了肯定不會迴到當地。


    “都沒有。她迴來了,就在六中教書,教語文。”


    “教書?六中?”趙紅兵萬萬沒想到,高歡居然迴來了,而且還做了老師。當時就算是當地師範學院的學生,畢業以後也不願意做老師,都謀求其他的出路。


    “而且檔案上寫著:建議不要重用此人。”


    “為什麽?”趙紅兵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為什麽?你說還能為什麽?遊行時鬧事兒了唄!高歡這孩子,有時候腦子就是不轉彎兒,容易被人利用。”


    “哦……高歡現在有對象了嗎?”趙紅兵假裝很隨便地問了這麽一句。


    “有了,再過一個多月該結婚了。”


    “哦,是誰呀?”趙紅兵故做若無其事。


    “你不認識,也是六中的一個老師,好像是教體育的。聽說高歡開始時死活不同意,但是她媽媽相中了那小子,說是人老實,高歡要是再不同意,她就拿菜刀抹脖子了,高歡隻能同意了。”


    “嗯……林肯車就是和其他的車不一樣,舒服。”趙紅兵故做無所謂,趕緊叉開了話題。雖然他早有心理準備,但是聽到高歡要嫁人了,心裏還是十分酸楚。


    “還用你說?”小北京一提這車就高興。


    “張嶽那車也不錯,新車。”


    “扯淡,張嶽那車和我這一比,明顯檔次就下來了。我成天損張嶽,他自己還覺得挺美呢。”小北京得意著呢。


    “張嶽現在幹什麽呢?我剛才忘問了。他哪兒來那麽多錢買新車?他那車少說也得小二十萬吧?”


    “人家張嶽還用買車?你太小瞧他了吧!他這車是人家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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