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東郊流氓們的複仇


    自從那天從南山上下來,二狗忽然發現,趙紅兵開始特別注意自己的形象了,每天不停地照他家的那個大衣櫃鏡子,拿著一個自製的“拔胡子器”不停地拔自己本來就不多的胡子。雖然趙紅兵一向幹淨利索,但是從不自戀,最近他這是怎麽了?而且他把趙爺爺的深藍色的毛料中山裝穿上了脫下來,再穿上再脫下來,每天照著鏡子反複這麽幾次,好像總覺得不滿意。最後,他拿了一支他當兵時姐姐送的鋼筆,插在中山裝上衣的右側口袋裏,才對著鏡子點了點頭。


    幾個月後二狗才知道,趙紅兵喜歡上了在六中操場認識的那個看起來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高歡。但趙紅兵可沒孫大偉那麽厚的臉皮,他想找機會接觸高歡,又不好意思說。那幾天,不知道孫大偉怎麽軟磨硬泡,又約好了周日到六中他追的小姑娘班級繼續彈吉他唱歌,而且確定高歡也會去。趙紅兵因此很興奮,每天不停地練吉他。


    趙紅兵練的第一首歌就是《年輕的朋友來相會》,至於他練了多少遍,二狗不記得了。總之,二狗在後來十幾年一聽見這首歌就趕緊逃,胃裏還一陣一陣地抽搐。主要原因是趙紅兵不愛唱歌,隻愛哼哼,總讓二狗或者曉波唱,他來伴奏。


    趙紅兵練了這一首之後,怕是不夠表演,便讓孫大偉帶著他家的錄音機來一起練。毫不誇張地說,孫大偉家的單卡錄音機,可能全市上百萬人口都知道。因為孫大偉從來都引領當地“二流子界”的潮流。


    1986年,孫大偉總騎著張嶽那輛嶄新的飛鴿牌自行車,車把上掛著他那銀色方盒的單卡錄音機。裝著幹電池的錄音機從來都放到最大的音量,錄音機裏主要放兩首歌:一首是《上海灘》;另外一首是《陳真》的主題曲,具體叫什麽名字二狗忘了,隻記得歌詞好像是“好小子,這是你的家,庭院高雅……把鮮血灑”。他還穿著一件跟費四要的舊軍棉襖,背著他那把破吉他,後頭跟著趙紅兵家的狼狗,每天在市裏的主要幹道上騎著自行車唿嘯而過。上到老頭老太太,下到三歲頑童,基本上沒人不認識這個“熱愛音樂”的大胖子。當時孫大偉的那輛85款飛鴿自行車加上那個單卡錄音機,比十幾年後的踏板摩托車可牛多了。


    孫大偉的這套裝束,很快就為其他待業青年所爭相模仿。“飛鴿自行車”、“黑背狼狗”、“單卡錄音機”、“舊軍棉襖”、“吉他”這幾大件是當年青年們最時髦的行頭。到了1987年,已經滿大街都是“孫大偉”了。


    孫大偉和李武來到趙紅兵家時,趙紅兵正穿著趙爺爺那件深藍色毛料中山裝照鏡子。孫大偉走上前去,哀求趙紅兵說:“紅兵哥哥,別照了,鏡子都要被照碎了。”


    “別磨嘰,《軍港之夜》的磁帶帶來了沒?”


    “帶來了……”


    這時,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


    “二狗,去開門。”孫大偉總是欺負二狗。


    二狗無奈地跑出去開門。


    門口站著的,是一個血人。二狗膽子一向很大,但是見到一個渾身都在淌血的人,也不禁嚇得喊了起來。二狗定下神來一看,是小紀,軍棉襖上全是血。


    “二叔(二狗一直管趙紅兵叫二叔)、李叔快出來!紀叔受傷啦!”二狗哭著喊。


    趙紅兵、李武等三個人衝了出來。


    “誰幹的?!”趙紅兵的眼睛在冒火。


    “快去醫院!”孫大偉說。


    “二虎!操他媽的!”被捅了這麽多刀,小紀居然還中氣十足。


    孫大偉出門攔了一個倒騎驢的三輪板車,把小紀送到了醫院。這個胸口和腹部被捅了七刀的人為什麽看起來還活蹦亂跳,醫生們十分費解,都認為要麽是個奇跡,要麽就是迴光返照。在後來的治療中,醫生才知道為什麽小紀沒死,因為小紀身上的七處刀口,沒有一刀傷及內髒,真是奇跡。


    原來,小紀在他的廢品迴收站收廢品時,遇見了國慶節在體育廣場和他打在一起的那個人去賣剛偷來的鋼管,雖然他沒認出對方,但對方認出了他。下午二虎一幫人就來了,他們傷了小紀之後揚長而去。小紀的廢品迴收站離趙紅兵家很近,也就是六七十米的距離,他開始以為自己肯定死了,結果躺了兩分鍾覺得好像沒什麽事,他怕對方再迴來,就瘸著腿跑到了趙紅兵家。


    晚上8點左右,趙紅兵的兄弟們都得到消息到了醫院。醫院裏,趙紅兵又開了一次會。和以往的兩次遭遇戰不同,這次是要複仇,是要主動出擊。“晚上,我們要抄二虎的家。誰知道他的家在哪裏?”趙紅兵說要抄家時的語氣依然平靜,好像是要給誰家送禮一樣。


    “不知道,我可以去打聽。”孫大偉說。


    “他把小紀弄什麽樣,我就要他今晚變成什麽樣。”和小紀關係最好的費四說。


    “大偉,你去查一下他的地址,其他的兄弟準備家夥。”


    21點左右,人已經都帶著家夥在醫院樓下集合了,各自帶上了自己擅用的武器。孫大偉卻沒有查到二虎家的地址。


    “沒找到那就到了再找。”趙紅兵說。


    “上車!”費四開來了單位的白色麵包車。


    六個人上了車,直奔東郊毛紡廠宿舍而去。到地點之後,遇見的第一個人就明確地指出了二虎家所在的位置,看來,二虎在該地區的確出名得很。


    二虎家的門是鐵門,沒有門鈴。費四上去就開始砸門,砸得震天響。


    “誰呀?”二虎的聲音。


    “你大爺!”費四迴道。


    裏麵沒了動靜。費四繼續砸門,5分鍾後,裏麵的門閂“嘩”地一下打開了,但門還是沒有開。費四一腳把門踢開了,門是開了,但還沒等往裏衝,他就停住了。


    因為,一把冰冷的雙管獵槍頂住了他的腦門。


    “你還想活嗎?”拿槍的是二虎的一個兄弟,他惡狠狠地問。看來二虎早有防備,那天在二虎家起碼有十幾個人。


    “有種你現在開槍打死我!”費四挺硬。


    “別以為我不敢!”二虎的兄弟說。


    “打呀,你打呀!”費四喊。


    這時趙紅兵飛起一腳踢到拿槍那人的手腕上,同時獵槍打響,這槍打到了天上。趙紅兵上去就想奪槍,手剛抓到槍管,另一把獵槍頂在了他的頭上!這次拿槍的是二虎。


    “別動,動一動就打死你!”二虎吼道。“你敢嗎?”趙紅兵沒動,語氣還是挺平緩。


    “你叫什麽名字?”二虎問。


    “趙—紅—兵!”趙紅兵每次報自己名字的時候都是緩慢而有力,一字一頓,無論在什麽情況下。“哦,你就是zao紅兵啊!”二虎是絕對的土流氓,連普通話都說不好,他發音不準,把“趙”讀成了“zao”。這時,第三把獵槍出現了,頂在了李四的頭上。二虎他們居然有三把槍!“兄弟們,給我砍,有一個還手的就把他們三個都打死!”二虎說。


    混過社會的朋友應該知道,砍人這東西其實是嚇唬人的,砍人隻能傷人卻不能殺人,如果說誰被砍死了,要麽是挨的刀太多了,要麽就是倒黴到家了。砍人,更多的是一種精神上的震懾。


    六個人挨了一些刀後悶聲轉頭走了,肉體上的傷痛遠不如精神上的挫敗更令他們難過。他們挫敗鐵南路偉一夥時的豪氣,如今全被二虎打消了。這是他們出道以來的第一次挫折,而且是一敗塗地。


    上門準備抄家,結果自己卻被人滅了,一向心高氣傲的趙紅兵火大得很,一路上沉默不語。他那套趙爺爺的深藍色毛料中山裝也被砍開了幾個口子,去見高歡時肯定是沒法穿了。


    他們又迴到了醫院,這迴是包紮他們自己。由於趙爺爺家沒人,二狗也在醫院裏,於是第一次看到他們集體受傷。冬天他們穿得比較多,有棉襖和皮夾克等,因此,雖然都挨了幾刀,但是傷得都不重,隻是皮肉之傷。尤其是孫大偉,挨的那幾刀連他那件舊軍棉襖都沒砍破。


    二狗從他們的沉默中已經讀出:他們必定受挫了。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受挫以後,他們沒有開會。“這事兒不算完!”沉默中趙紅兵來了一句。這句話說得惡狠狠的,完全不是他平時說話的風格。


    “我不信抓不到二虎落單的時候!”費四說。


    “沒想到二虎他媽的有那麽多槍。”孫大偉說。


    “槍,沒打響以前就是一塊廢鐵,但打響一聲以後,拿槍的人就會有殺人的膽子。”趙紅兵說。


    “我踢了他手腕以後他的槍走火了,這一槍過後絕對有人敢開第二槍。這槍如果沒響,他們的槍就是廢鐵。”趙紅兵繼續說。


    當天晚上,趙紅兵和孫大偉留下來陪床,李武由於刀傷稍重,留在了醫院的觀察室。而張嶽也被趙紅兵安排留下來陪李武。為什麽留下張嶽在醫院,二狗很清楚。趙紅兵知道張嶽今天這虧吃大了,以張嶽的膽子和脾氣,他今天晚上肯定還會再去二虎家玩命,因此將他留下了。


    趙紅兵讓李四和費四迴家,明天早上過來替他們陪床。


    趙紅兵萬萬沒想到,他再也沒在醫院裏等到這二位爺,再見到這二位的時候,已經是兩個月以後了。


    其實,費四和李四的脾氣和膽量不在張嶽之下,尤其在今天受此奇恥大辱之後。李四和費四從醫院出去後根本就沒迴家,而是直接去了毛紡廠宿舍二虎的家。李四拿的是他那把慣用的頭被削尖的鋼管,而費四拿的是一把剔骨鋼刀。


    李四和費四兩人與張嶽最大的區別就是:如果張嶽去找二虎,肯定是直接去敲門,門敲開了就直接上去拚命。而他倆則不同,足足在二虎家胡同外麵的柴垛旁守了一夜。他們在等,在等二虎落單的時候動手,這就是李四這樣的老偵察兵和亡命徒的區別。據說,等到最後動手的時候,他們倆的手已經全凍腫了,手指都不聽使喚了。


    那天的夜空格外晴朗,星星微弱的光芒灑在柴堆旁那兩個快凍僵了的退伍軍人身上。這兩個人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眼睛死死地盯著二虎家的門口。


    “今晚‘做’了二虎,我們以後怎麽辦?”費四小聲問。


    “亡命天涯。”李四迴答。


    “我們要亡命天涯一輩子嗎?那我們的家人怎麽辦?”費四雖然極其莽撞,但他格外孝順,很惦記家中的老爸老媽。


    “也許不用亡命天涯一輩子。”李四說。


    “怎麽……”費四問。


    “被公安抓住就不用逃了。”李四說。


    “這……”費四可能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淪為階下囚。


    “你挨的刀能白挨嗎?你不想廢了二虎嗎?”李四問。


    “噓,小點聲,今天咱們一定廢了他。”費四說。


    據費四後來說,是李四的那句“你挨的刀能白挨嗎”,把他心中的火徹底點燃了,才鑄成後來的血案。


    淩晨4點多,天完全還是黑的,二虎帶著十四五個人從家裏出去了。他們沒有發現胡同口緊緊盯著他們的那兩雙狼一樣的眼睛,徑直去了東郊每日營業最早的“抻麵大骨頭館”喝酒,慶祝前夜的完勝。費四看他們人多,忍住沒動手。約一個半小時後,二虎迴來了,隻帶著一個人迴來的,就是在前天晚上第一個拿著槍頂住費四的那個——事後知道,那是二虎的親弟弟,大家都叫他三虎子。


    當二虎和三虎子走到胡同口時,天剛蒙蒙亮。二人顯然剛喝完酒,走路搖搖晃晃,再次忽視了在胡同口柴堆前的費四和李四。當二虎和三虎子要去開門的時候,已經在冰天雪地中足足等了五個小時的李四和費四從他們背後衝上去,將三虎子紮倒……


    接著,費四廢了二虎的手和腳。後來,二虎的手筋在醫院裏接上了,腳卻變成了踮腳。10年後,又有人把二虎的兩個膝蓋骨砸碎,他便徹底成了個殘廢,每天以輪椅為伴。


    李四和費四事後都沒有迴家,而是直接登上了南下的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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