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兵,哈哈!知道不?紅兵大哥!他在最前麵,身後帶著費四等幾個大流氓,還扯著一麵條幅。遊得真歡,從城南走到城北,從城北走到河西,然後又走到棉紡廠。一路上,那些小流氓、地癩子一看紅兵在遊行,全他媽的加入了,從早上走到晚上,身前身後聚集了二百多號流氓,染著黃毛的、剃著光頭的、文著身的、光膀子穿拖鞋的什麽都有。走到中午,我們這些學生就都不行了,走到學校附近,人全散了,衝食堂去了。紅兵領著那群流氓戰鬥力倒是真強,走了大半天,水都沒喝一口。紅兵還跟學生說,他當過兵,費四也當過兵,小紀也當過兵,都打過仗,現在國家有難,隻要需要他們,他們還去當兵,他們不怕死。太他媽的搞笑了,他們這群奔40的老流氓,居然還想當兵?誰要啊?即使去了也都是大兵痞,靠他們打仗國家早完了。同學都說,現在才知道黑社會也愛國啊。二狗你說他們這是出哪門子洋相,平時少犯點事少砍倆人什麽都有了。”


    “你他媽的說話真操蛋,不知道怎麽迴事你別瞎說!”


    “二狗,你怎麽了,你這是怎麽說話呢?”


    “滾!”


    “……”


    看來,趙紅兵還是沒忘了自己曾經是個“臭當兵的”。


    三、流氓世家


    一向與人為善的二狗,之所以罕見地對高中同學說出了“滾”字,是因為,在他的言語中,二狗沒有聽出一點點對美國炸我駐南聯盟大使館的憤慨,從他的眼神中,二狗也沒有讀到一絲對客死他鄉的三名同胞的同情,更沒有從他手舞足蹈的談吐中,看出哪怕一分一厘對此事的悲哀。


    就這樣的一個人,他憑什麽舉著國旗去遊行?或許,他隻是想去湊熱鬧吧。


    6年以後的2005年,在上海人民廣場臨近延安東路的天橋上,加了一宿夜班準備迴家的二狗,又親眼所見一群嬉皮笑臉地舉著“抵製日貨”的大橫幅遊街的學生。看到他們洋溢著興奮與激動的臉龐上那空洞的眼睛,聽著他們喊著仿佛中國已經征服了全世界一樣歡快的“抵製日貨”的口號聲,二狗實在無法跟著興奮起來,反而心中感到一陣又一陣的淒涼。


    當時二狗還拉住一個笑得最歡、喊得最響的男孩子問:“同學,這次是因為什麽遊行啊?是因為有人又去參拜靖國神社了還是……”該同學支吾半天,竟無法迴答二狗的問題。二狗的心沉到了穀底。二狗相信遊行的人群中有許多愛國且有思想的同學,並且欽佩他們。但從心底,二狗鄙視那些在遊行隊伍中打著愛國的旗號以參加這盛大的集會為目的的人。或許,他們隻是想“趕集”而已。


    趙紅兵去遊行卻被嘲笑,那是因為他是流氓,他是黑道大佬,他是幾進幾出監獄的人。但二狗相信,經曆過戰火並為此付出了三根手指的趙紅兵,愛國程度未必比那些在街上遊行的人低。


    人一旦被定義為流氓,連愛國都變成了笑料。


    由於重傷辦公室李主任,趙紅兵蹲了半個月的小號。這位李主任在床上躺了三個多月後又去上班了,不過氣焰相比以前差了很多。


    從小號出來後,趙紅兵像是變了個人,成天沉默不語,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其實憑著他爸爸的關係,他完全可以再去銀行上班,但他沒有,姐姐們怎麽勸,他都不去。他在床上足足躺了一個多月,偶爾出門轉轉。一向嚴肅的趙爺爺,這次也沒有過多地批評趙紅兵,因為趙爺爺雖然嚴肅得很,卻個講道理的人。他明白,除了踢那一腳外,兒子做得都沒錯,說得都有道理;而踢出那一腳,更多的是因為被那句“你這個殘廢”戳到了痛處,一時衝動才做出傻事。


    其實,趙紅兵在想失去工作以後究竟要做些什麽,他想了很多。比如想過和小紀一起去經營廢品迴收站,也想過承包一輛大巴跑運輸,還想過自己經營一個小雜貨店。總之,隻要當時能夠想到的職業,趙紅兵基本上全考慮了,唯獨沒有考慮混黑社會。


    二狗的爸爸和媽媽無論是從情感上還是從道義上,都站在趙紅兵這一邊,他們在憤怒的同時也替趙紅兵出謀劃策。當時,二狗爸爸建議趙紅兵在火車站前承包一家旅館,二狗爸爸和這家國營旅館的負責人以及上麵的領導都很熟,希望趙紅兵能在1987年年初把這家旅館承包下來。經過不怎麽艱難的談判,基本敲定了這件事。在確定未來的發展方向以後,趙紅兵明顯開朗了很多。


    在兩三個月後,春暖花開的一天,趙紅兵騎著自行車,前麵帶著二狗,後麵帶著侄子曉波去買自行車的輻條,準備幫姐夫修自行車。正騎著,忽然後麵有人大喊:“紅兵!紅兵!”


    趙紅兵迴頭一看,驚喜地喊:“張嶽!”


    張嶽下了自行車:“紅兵,什麽時候複員的?怎麽不去我家找我。”


    “唉,別提了。你呢?畢業了?”趙紅兵說。


    “是啊,分配迴來了,在糧食局上班。”張嶽說。


    “怎麽這麽快就迴來了?大學不是要四年嗎?我還以為你現在沒畢業呢,所以沒去找你。”趙紅兵說。


    “我隻上了專科線,3年就畢業了。”張嶽笑著說。


    說著兩個人到了跟前,兩隻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誰都不會想到,這次久別重逢的握手徹底改變了這兩個年輕人的命運。


    兩人緊接著好一通敘舊。聽了聊天二狗才知道,他倆是高中同學,也是最好的朋友。張嶽是個清瘦秀氣、白白淨淨的年輕人,談吐文雅且舉止斯文,一雙大眼睛透著一股精明勁,一雙手細細長長,像是個彈鋼琴的。幾個月後二狗就知道了,這個渾身透著書卷氣的年輕人的斯文外表全是假象,他發起狠來恐怕十頭牛也攔不住。


    後來二狗又知道,張嶽家堪稱“流氓世家”。張嶽的爺爺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是縱橫當地及周邊幾市的著名土匪,匪號“鎮東洋”,意思就是壓住小日本。當年他打著抗日救國的旗號到處搶奪,手下常年百十來號人,見到日本鬼子就搶日本鬼子,見到地主就搶地主,見到土匪就搶土匪,完全沒規矩沒章法。雖然見誰搶誰,但還是有特別對待的——對同胞他們基本是隻搶不殺,對日本鬼子是搶完再殺,之後還把鬼子的頭割下來示眾。當時,我們這裏屬於偽滿洲國的地盤,每個鄉鎮都會有幾個日本兵把守,但通常不會超過10個,幾個日本鬼子怎麽會是百十來號如狼似虎的土匪的對手?日本鬼子是真怕他,“鎮東洋”這綽號來得一點都不含糊。“鎮東洋”行蹤飄忽不定,誰也奈何不了他。


    二狗聽過他的一個確切事跡。有一年,他勇闖偽滿警察公署,並且打死打殘了三個持槍警察。據說,他當年去警察公署要人,要一個月前被抓的兩個兄弟。進了警察公署大院以後,他站在門口大喊一聲:“我就是鎮東洋,趕緊把我兄弟放了,否則我燒了你們警署。”


    這時警署值班的隻有三名警察,一聽見他這聲吼,全拿著槍出門了。出門一看,鎮東洋正站在警署的院子門口耀武揚威,這三個警察上去就要抓他。鎮東洋以為憑自己的匪號完全可以震住這三個小警察,哪知道這三個警察膽子也不小。鎮東洋手裏拿著兩把匣子炮,先是鳴槍示警,目的是讓警察別過來。當時還沒有電視機,有了電視機,鎮東洋多看看電視劇就應該知道,鳴槍示警應該朝天上打,而不是朝地上打。


    鎮東洋當時鳴槍示警就朝地上打了一槍,結果不知道是因為喝多了還是槍管沒矯正,他這一槍竟然打在自己腳上了!這三個警察一愣:嗬!敢情這鎮東洋到我們警署自殘來了!“抓!”


    鎮東洋一槍打在自己腳上,氣正沒地方撒,拿起匣子炮就和警察開打,這幾個警察也開槍還擊。他們四個人互射了十幾槍,結果,三個警察兩死一重傷,鎮東洋除了“自殘”那一槍外居然毫發無損。


    據說,在四個人對射的時候,那三個警察全是邊開槍邊躲,而鎮東洋則站著紋絲不動,隻管開槍,根本不躲。這股狠勁,天生就是土匪頭子的氣質!不躲的人毫發無損,東躲西藏的三個警察卻兩死一傷,這不是傳奇是什麽?


    槍戰過後,鎮東洋從容地救出那兩個兄弟,揚長而去。


    按理說,既然你鎮東洋是抗日救國,日本鬼子投降以後你也該收山了不是?他不收山,沒日本鬼子那就搶地主。後來人們都說,鎮東洋這人好啊,不但殺日本鬼子,還殺富濟貧。二狗爸爸卻不這麽認為,他說:鎮東洋殺富的確是殺富,因為他殺窮人也搶不到什麽。他的確也濟貧,那就是他們土匪在誰家留宿,看誰家實在揭不開鍋了就扔幾塊大洋,算是住宿費和夥食費。他眼中就一個字——錢。沒傳說中那麽高尚的精神。


    鎮東洋就是這麽個傳奇,日本鬼子、偽滿政府、國民政府拿他都沒什麽轍。但是1947年,他便折在中國人民解放軍的手裏了。不久,鎮東洋就被押到一條波濤洶湧的大河邊上,和其他幾個土匪一起執行槍決。結果,在馬上就要開槍執行死刑的時候,鎮東洋突然跳進大河中。從此,他是死是活無人知曉。但可以確定的是,沒人看到過他的屍體,他也再沒出現過。


    鎮東洋沒挨這一槍,但他可能做夢也想不到,四十幾年後,他的孫子卻挨了這一槍。


    鎮東洋留下了一個兒子,也就是張嶽的爸爸。


    人們都誇鎮東洋的兒子仁義、明白事理,一點也不野蠻。直到1966年紅衛兵去抄家時大家才知道,鎮東洋的兒子的確仁義,但是瘋勁上來恐怕鎮東洋也比不了。


    張嶽家是土匪出身,紅衛兵自然要去抄他們家。一大早,十幾個紅衛兵闖入張嶽的家準備抄家。但是,還沒等這群紅衛兵進屋,張嶽的爸爸就衝了出來。


    根據當年闖入他家的一名紅衛兵,也就是趙紅兵的表姐迴憶說:當時看見一個瘦骨嶙峋的漢子手持一根扁擔衝了出來,隻見這漢子渾身赤條條,隻穿一條紅色的三角褲衩,這個三角褲衩根本遮不住他那胯下之物,十分性感。


    據說,當時很多女紅衛兵第一次看見那東西,都羞愧地轉過頭去。看樣子,他還沒起床,不知道是不是正晨勃呢。二狗不禁感歎他真是聰明啊,幾乎全裸地跑出來,基本上就消滅了對方的一半有生力量——在那個年代,女紅衛兵看見這陣勢,誰還好意思上?


    “你要幹什麽?我們是來抄家的。”紅衛兵喊道。“操你媽!小逼崽子們,誰上前一步我就打死誰!”張嶽的爸爸吼道。赤手空拳的紅衛兵們已經在沒有任何抵抗的情況下抄了太多的家,他們哪知道,這次遇上硬茬子了。“打!”領頭的紅衛兵解下腰上的武裝帶抽了過來。隻見張嶽的爸爸不慌不忙,武裝帶抽下來他根本不躲,而是迎武裝帶而上,同時揮起了手中的扁擔。“啪!”武裝帶的鐵頭結結實實地抽在了張嶽爸爸的頭上,鮮血頓時流了下來。


    同時,張嶽爸爸的扁擔也砸在了那個紅衛兵的頭上,紅衛兵頓時倒地。


    滿臉是血的張嶽爸爸嘶吼著繼續揮舞扁擔,有如下山猛虎一般,在他家狹小的院子裏把這群連武裝帶都來不及解的紅衛兵打得狼哭鬼嚎。但是,女紅衛兵他一個都沒打。


    頭上的那一武裝帶,也是張嶽爸爸唯一挨的一下。


    “滾!”張嶽爸爸吼。


    “你等著。”那個領頭的紅衛兵被人扶著爬起來,晃晃悠悠地說。


    一個小時後,一百多個紅衛兵騎著自行車,風塵滾滾地衝進張嶽家的胡同,氣勢洶洶,各自手裏都拿著家夥。這次,一個女紅衛兵都沒來。


    而張嶽的爸爸正坐在自家院子前的門房頂上等他們。身上,穿的還是那條紅色三角戰褲;手裏,拿的是一把鋒利的砍柴刀。他的身後站著14歲的大兒子張飛,手裏拿的同樣是把砍柴刀,隻不過穿得要比他老爸整齊多了。看來,那時候老一輩的人更加開放。


    當地50歲以上的人,全知道這一仗。那年,張嶽的爸爸一定是本命年,否則一個大男人穿什麽紅色三角褲衩?


    這一百多號紅衛兵見此場景,愣了一愣,沒想到張家父子已經在這裏等他們了。


    “崽子們,怎麽來的怎麽滾迴去!”張嶽爸爸在屋頂上說。


    “今天就是要抄你的家!”這迴領頭的紅衛兵年齡更大,氣勢也更盛。


    說著,領頭的紅衛兵解下了腰上的武裝帶,身後的紅衛兵們也下了自行車,舉起手中的角鋼、板凳腿、菜刀。“操你媽!”張家父子先後跳下房,和這群紅衛兵相距不到一米。


    這時,紅衛兵們才發現,張嶽的爸爸連鞋都沒穿。


    “讓開!”領頭的紅衛兵喊。


    “兒子,他那條武裝帶不錯,給我搶過來。”張嶽的爸爸沒答話,淡淡地跟他兒子說了一句。張飛一刀砍向領頭的紅衛兵,然後隻聽見“啊”的一聲,武裝帶落在地上,張飛順手撿了起來。紅衛兵們呆住了,他們100多號人本來是來抄家的,居然在一瞬間變成了弱者,領頭的竟在轉眼間被人繳了械。半分鍾過去了,沒一個人敢動手。“兒子,給我砍!”張嶽的爸爸吼道。


    隻見這父子二人殺入紅衛兵中,如入無人之境。紅衛兵們什麽時候見過這陣勢,個個都手軟,拚命想往後退,但胡同比較窄,在前麵的想往後跑是跑不掉了。這父子二人衝向紅衛兵後,紅衛兵們沒一個人敢還手,全被這氣勢和殺氣所壓倒。


    三分鍾後,胡同裏的角鋼和板凳腿滿地都是。人,隻剩下毫發無損的張家父子。


    朝陽升起,一縷陽光照在張嶽爸爸那隻穿著一條紅色三角褲衩的瘦骨嶙峋的身體上,暖暖的。


    人的尊嚴和家的尊嚴,在張嶽爸爸的心中可能遠比生命重要。


    據事後不完全統計,起碼有四十多個紅衛兵在這仗中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傷害,但致命的沒有。從那以後,當地的抄家和武鬥少了很多。有人說,這是紅衛兵們被張家嚇破膽了。在那個荒唐的年代,或許隻有真正的鬥士,才能抵擋那群根本不知道“革命”為何物卻被“革命”衝昏了頭腦的紅衛兵小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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