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孝才隻覺腹中有尖刀亂攪一般,支撐著向友人們連告幾句“對不住”,便由對霞扶著往後麵去。大家隻道他偶爾鬧肚子,也不以為意,依舊打牌取樂,諒著孫孝才一時半刻也就迴來了。哪知道足足等了有大半個時辰,才見對霞的大丫鬟蘭蕊出來,一臉急愁,“各位爺,孫老爺腹瀉得厲害,這一會子功夫居然瀉了有十幾趟,怕轉眼是不能好了。孫老爺說他現下也沒精神應付,大家也不必上去看望他,隻管在這裏玩著,待改天他好了,再重新擺兩桌牌給大家請罪。”

    有人抖開了手裏的折扇,鎖住眉,“才還好好的,怎麽一下就拉起肚子來了?”

    蘭蕊的頭搖得比那扇子還勤,“不曉得呀,怕是才吃了些冰飲吃壞了。”

    “不會,我們才全都吃了,不都好好的?”

    “哎,可能是孫老爺底氣弱些,所以一時被激著了。那大家坐,我還要去給孫老爺請一位郎中來瞧瞧,我們姑娘都急死了。”

    蘭蕊匆匆地出去,也就三兩圈牌的功夫,便見她領了個肩挎醫箱的中年大夫直接往後堂的走馬樓。對霞住在一樓的西頭,屋中正亂作一鍋粥似的,丫鬟們打扇的打扇、打手巾的打手巾,全圍在進間的紅木大床邊。孫孝才橫在床裏,前後隻半下午的功夫已是判若兩人,麵色土黃,兩眼凹陷,豆大的汗珠子鋪了滿頭,“啊呀啊呀”地捂肚唿痛個不住。

    對霞兩眼紅紅地含著一泡淚,往這頭一望,失聲急喚:“大夫,大夫您可來了,快給老爺瞧瞧,他這是怎麽了?”

    那郎中安慰了兩句,趨前而坐,在床邊要過孫孝才的手,搭過一番脈後,先“嘶”一聲,又大費思量地說:“脈象來看並沒有什麽不妥之處,卻又瀉成了這般,當真古怪。恕在下無能,也看不出到底是什麽怪症,隻好開一副止瀉的藥方,先吃一吃看看。”

    正當此時,孫孝才又“哎呀”一唿,撐手欲坐,但竟連一點氣力也不剩,隻靠著枕頭歪身喘氣。對霞問一句:“又要拉了?”趕緊攙扶起來,一步一趔趄地陪著去到床後的淨室。依稀聽得稀裏嘩啦之聲,伴隨著腥臭飄散。臥房內,蘭蕊捏住鼻子拉著那郎中走遠幾步,掏一錠碎銀塞過去,“你可以走了,謝謝你啊。”

    語氣毫不似病家酬謝醫生,而似主子犒勞奴才。

    郎中正是滿身的奴才相,彎腰領賞,“多謝蘭蕊大姐,承蒙您關照。”

    蘭蕊推他一把,“趕緊走吧,噯,再替我換一個來。”

    郎中一笑,理一理醫箱瀟然遁去。

    就這樣,一個郎中走了,下一個又來。從傍晚到夜間,走馬燈一樣來了四五個郎中,卻個個都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氣得對霞“庸醫”、“廢柴”的跳腳亂罵。偏偏又有許多叫局的、擺酒的,外場隔一陣就在那裏喊一聲:“對霞姑娘出局——”“對霞姑娘見客——”

    孫孝才雖瀉得半癱,人卻一直是清醒的,在床裏上氣不接下氣地虛喊著:“對、對霞,這病來得怪,大夫們全束手無策,恐怕是當不得了。依我說,你叫一頂軟轎把我送迴家裏去,萬一有什麽三長兩短也賴不到你頭上。”

    對霞聽了這話,那淚水就像盆潑一樣,人一頭倒在孫孝才的身上,悶聲嚎啕:“我的親人,你怎麽說出這樣的話來?不要提隻是一時的小毛病,就真是什麽疑難絕症,這個樣子我更不能放你到別處去。你冷汗直流的,坐了轎子一經風更要加重。你且在我這裏養著,等身子康複了,幾時要迴家迴不得?”

    “話不是這樣說,你這裏是堂子,哪有養個病人在此的道理?再說又有許多叫局的,你守在我這兒耽擱了生意,我心裏也不安呐。”

    “你放心,我已經派人跟媽媽說了,今兒晚上我哪裏也不去,叫鳳琴那丫頭代我的局。實話跟你說,你這個情形就是真轉迴了家裏,一時一刻沒有你病愈的消息,我也是再沒心思做什麽生意了,隻恨不得拿這個身子替了你才好。所以你在我眼前讓我親手服侍你,恐怕我還安心些。好了,你但管歇著,別說這麽多話,倒耗費了精神。”

    孫孝才見對霞說得這樣情深懇切,心頭湧上了十二分的感激,又覺得確實支撐不住,也就不再堅持,隻合眼籲籲地喘氣。

    這一夜裏,對霞不寢不食,稀飯也不吃一口,孫孝才要瀉,就親扶著去用便桶,孫孝才躺著,她也就動也不動地坐守。淩晨時,孫孝才迷迷暈暈地睜開眼,隻見對霞還伏在床邊癡癡地看他。

    他顫巍巍地舉起手,替她沾了沾淚,“你也略睡一會子吧。”

    對霞兩手握住他,擱在自個的臉邊,“我不困,你隻管睡你的,睡足了,明兒沒準兒就好了呢?”她含淚一笑,幽燭下的麗容似花似月,其間那無限的溫柔,如妻如母。

    這一日,對霞辛苦受盡,另一邊,其姐妹蝶仙卻是享盡清福。

    一過午便隨著相好曹之慕來到懷雅堂隔壁的金鋪,正碰上青田貼身大丫頭暮雲的戀人小趙在那裏坐櫃台。蝶仙有心照拂他,別人一概不

    要,隻點名要小趙服侍。小趙捧上一個絲絨銀盤,托著十來個翡翠戒,金的也有,銀的也有,素環的也有,刻花的也有,鑲寶的也有,翡翠的用料卻是顆顆精良。蝶仙指著問他哪個好,小趙口笨舌拙的,隻會笑,“哪個都是好的。”

    蝶仙暗瞪他一眼,“自然都是好的,隻是最好的那個價錢定也最貴,我倒瞧不出是哪一隻了,是這隻?”

    小趙也不知是裝傻還是真傻,仍隻憨憨一笑,“倒也不見得最貴的一隻就是好,各花入各眼,隻看姑娘自己喜歡什麽樣子,自己喜歡的也就是最好的。”

    蝶仙碰上個這麽不開竅的,白眼差不多翻到了後腦勺,幹脆直截了當地將桌麵一敲,“嘖,你就說吧,哪個最貴?”

    小趙也看不出她是衝自個發火,自管穩穩當當地自盤中揀出一個金托大戒來,“若論貴倒是這一隻了,其他的頂貴不過七八十兩,這一隻卻要整整二百兩。”

    曹之慕也湊上前與蝶仙一起瞧這戒指,是一圈寬寬的黃金箍子,鏤雕著平安扣,三個小小的花托上正中鑲一塊油潤的翡翠,兩角又鑲著一粒海水藍玉、一粒玫瑰紫玉,華貴奪目。蝶仙麵露微笑,取過來套在自己的手指上,“呦,我戴著正好,竟像專為我定做的一樣。”又舉高了手對著陽光左右鑒賞,“水頭好,做工也細,就是太貴了些,唉……”歎著氣,帶著一臉難分難舍便要從手上取下。

    曹之慕從旁一擋,“你覺得好就好,價錢不算什麽,不必脫,就戴著吧,我瞧和你手上這兩個水晶戒指搭著正好。”他轉向小趙,一臉的彬彬有禮,“東西我們先拿走,銀子明天送來。”

    小趙和槐花胡同的倌人們個個熟識,賒賬從來都是一句話的事,當下起身應喏,道兩聲“好走”。

    蝶仙這一日本就打扮得妖俏,再襯著新戒指,愈發地鮮麗飛揚。同曹之慕坐了大騾車,就向萬元胡同來。

    說起萬元胡同,可是與蝶仙有著扯不斷的關係。她自十四歲破身起就背著客人同各路雜人要好,待詔、車夫、仆役……來者不拒,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猛將們換了一撥又一撥,蝶仙卻是愈戰愈勇。身經百戰後,唯覺戲子們相貌俊秀、體格健壯,為人又知情得趣,故此這幾年隻專心專意地姘戲子。而京城頂尖的茶園戲樓全在這萬元胡同中,蝶仙就把這裏認了第二故鄉。半年前,胡同的華樂樓來了一套新戲班,首唱的當晚,蝶仙剛好隨一個客人捧場。那晚上連演了五六出折子,中有一出《試馬》是一個叫查定奎的年輕武生

    挑梁,他在班子中排行第六,都叫他查六郎。六郎一出場,扮相就博了個滿堂彩,直把蝶仙看了個心頭突突跳,次日就專程叫人上門送了鹿脯、燕窩、金腿、魚翅四樣禮物給他。查六郎聽聞這蝶仙是京城數得上的名妓,一則貪愛美色,二則想著她手頭豐厚,有心要沾些便宜,故此一拍即合,是夜,在床上放出了看家本事來。蝶仙雖曆人無數,卻不曾試過這樣的好滋味,一心著了道。雖這頭做著曹之慕的生意,那邊卻三天五日就要和查六郎私下裏鬼混一遭,否則就遍體不暢、若有所失。近來因她算計著贖身嫁人,成天隻忙於籠絡曹之慕,也有十來天沒和查六郎幽會。好在曹之慕也常陪她聽戲,素知她貪迷華樂樓的戲,特地定下了這裏的包廂,既如此,蝶仙少不得望梅止渴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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