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套間裏的小客堂燭光馨然,大理石桌上擺著套銅琺琅的瓶爐盒。桌子對麵的一隻冬青釉繡墩上,喬運則垂目而坐,安然似一行詩。而待他眼一抬,心中就湧起了一首古詞:花明月黯籠輕霧,今霄好向郎邊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郎恣意憐。

    這首詞是南唐李後主之作,說的是小周後與他幽會時怕被人發現,除去了金鞋,羅襪裹足前來,相見又是如此地不易,所以請郎君盡情地憐愛吧!

    眼前,青田就一手裏提著鞋,兩腳打赤,躡步向他這邊走來,歡喜得迫不及待卻又鋪蓮慢踏,活脫脫是從曆史的豔詞中步出。笑意剛剛在喬運則的嘴角浮現,又瞬息冷卻——那詞中鵠步鳳影的是一位皇後,而這女子之所以偷偷摸摸提著鞋,隻因為她是個從熟睡的嫖客身邊溜出來的妓女。喬運則的胸口有一陣熟悉的絞痛,他站起,把這妓女攬入了懷抱。

    有一場綿綿的靜謐,青田才從喬運則的懷中抬起頭,兩手繞在他頸後,一手的指尖還掛著鳳迴頭的繡鞋。

    “怎麽這時候來了?”

    喬運則用長長的手指從青田的額心直劃到她鼻尖,“想你。”

    他將她一撈就抱起到牆角的一架貴妃榻上,迴身又取過隻小壇,壇上一條杏黃色簽封。

    “呀”,青田驚喜地叫出聲,“我正想吃這個呢。”她撕開了壇子的封口便把右手探入,從裏頭拈出顆油光晶瑩的杏脯眯著眼放入嘴裏,在兩腮滾幾滾,就“噗”地吐出了一隻杏核。

    暮雲在榻邊氣得連連跺腳,“你這陣子又活過來了,胃也不疼了是吧?喬相公偏就你給她買這個,迴迴都要我趴在地下收拾。”

    喬運則聞而不應,溺愛的眼神一刻不離青田,“怎麽,胃又疼了?吃酒吃多了?”

    “聽那蹄子瞎說,小題大做。”一層新鮮的血暈在青田殘留著憔悴的麵頰徐徐彌漫開,“噯,暮雲,這個不忙收拾,你悄悄迴屋把我抽屜裏的‘東西’拿來,我才忘記了。”說著就笑笑地又捏出一顆杏脯直送到暮雲撅起的嘴跟前,“勞姐姐大駕。”

    暮雲繃不住也笑了,張嘴噙過了杏脯,即扭腰而去。

    夏日的流風令窗影上的枝椏微微擺晃著,喬運則專注地看著青田。隔過一會兒,他把手放上了她的肩,如一隻鴿棲息於一剪凜秀的梅枝。

    “這幾天,我常常想起咱們小時候的事兒。那時候,你十一,我十三,你還在

    學藝,我也在裁縫鋪給人當學徒。每天晚上,我就拿石頭敲你的後窗根,你睡在大通鋪上,得一連跨過六七個女孩兒才能到窗口來。我就在下頭拿手接著你的腳托著你落地,然後咱倆溜去沒人找得見的角落,肩挨肩一說說半宿的話。你把手臂上被媽媽掐青的地方給我看,我也把被師父打了手板的手心給你看。你那麽撇著小嘴,眼見要哭了,我就從耳朵後、從袖子裏、從半空中變出顆果脯來,喂到你嘴裏——”

    “吃了一天的苦,嚐點兒甜頭。”青田把手指唆了唆,仿若念一首古老的童謠,懷舊而溫馨,念他們曾經的悄悄話兒。她迴憶起喬運則少年時指尖的觸感,帶有細密的針眼和粉灰,然而是甜的,那樣甜,她生命中唯一的一點兒甜,每一天都在他指尖裏捏著。青田無聲地笑了,把臉偎去喬運則的肩頭。

    他依然沉溺在往事中,目光柔和又沁遠,“其實我買了一整包,不過我每次隻帶一顆來,因為還要存很久的錢,我才買得起下一包,可我願意你天天都能嚐到點兒甜。我看你吃得那樣歡也犯了嘴饞,但就是一顆也舍不得吃,隻偷偷把包蜜餞的紙舔上一舔,舔完了還舍不得丟,全攢著,到最後竟攢了那麽足足一大捆。”

    青田半閉著眼,睫毛微微地覆下,“是啊,真是窮!你窮,我也窮,身在這花花世界,天天看著那些紅倌人珠翠錦罽,自個卻連一文錢的零用也沒有,隻得央了你從鋪子裏偷些零碎下腳料給我,閑了就埋頭做鞋麵子,還哄著蝶仙和對霞幫我一塊做,也不知做了幾百雙,才托人從外頭換了隻小青玉墜。你一見臉都白了,直問我哪來的錢買這個?我說是我賣繡品得來的錢,你才肯乖乖戴上。”她的指尖滑過他光滑的頸,滑入頸窩中一帶緊貼他皮膚的紅絲繩。

    喬運則笑起來,“後來你知道那玉是假的,氣得直哭,非要去找那騙子。我哄了一夜才哄好,發誓說一輩子都戴著這玉墜,不離不棄。”

    “都是小時候的玩話了。”青田輕輕一勾,便將他頸中的紅繩勾起:已舊得起了毛,細絞著同心結,挽一塊拇指甲蓋大小的玉墜,墜子也被汗水斑駁,隻是塊染了色的普通石料。她撚著這墜子,咬住了嘴唇笑,“想起來真夠傻的,那時候也沒見過好的,一點兒不識貨,真假都辨不出。也就你,多少年了還戴著這贗品,也不嫌掉價。”

    喬運則將手掌覆在青田的手上,合攏了她手心的石墜,“這不是贗品,這是這世上最最真的。”

    青田舉眸來望他,眸子黑得像黑琥珀,蒙有著一層淡淡霧靄,

    而後她笑了。這一霎,喬運則覺得,整個世界都在他們身畔退後了一步。

    她又含著笑一點點垂低了眼,“好在後來咱們有錢了。”

    喬運則朦朧的眼神急劇一變,“後來,”他鬆開了青田的手,聲音聽起來節製而有分寸,“你有錢了。你每一次私底下給我錢,叫媽媽發現了都是你遭罪,要麽就餓著不給飲食,要麽就幹脆一頓毒打。媽媽最後一次打你,我記得很清楚。我爬窗進來探你,結果被媽媽給堵在屋裏,你嚇得把我一把推進了衣櫃,她直接走過來拉開櫃門,指著你跟我說:‘這個倔丫頭,我拿沾水的鞭子打她,打得皮開肉綻的她一聲不吭,見了你,哇的一下哭那麽響,我在院子外都聽見了。你不用藏了,以後想來就來吧。’”

    青田的兩眼裏亮晶晶的,隻是深深地笑,“今兒是怎麽了,淨說起這些陳年舊事來?”

    正值脈脈不得語,忽聽見“嚓嚓”幾響,是貓兒放出了指甲在地下走路的聲音。

    “在禦!”青田歡笑著輕叫,一彎身就把白貓撈進了懷裏,往那毛乎乎的耳間連親帶蹭,又抓住它的前爪去鬧喬運則,“你瞧瞧誰來了,誰來了?在禦,不許這樣,在禦,喂!”

    在禦的反應出乎意料地大,起始是別扭著來迴躲避,後來竟一抬爪,往喬運則的手背上狠撓了一把,跳下地,三下兩下就鑽沒了。

    青田氣得滿口子要打,“這作死的畜生,怎麽最近一見你就這幅鬼樣子?哼,反倒上次攝政王爺駕到,它殷勤得不得了,攆都攆不走地圍著人家轉,越老竟越成個勢利鬼了。”她罵兩句,捧過了喬運則的手來看,往那爪痕上輕輕地吹著氣。

    他盯著手背的皮膚上漸漸浮起的幾絲血痕,眼瞼抽動了一下,“攝政王爺沒再來過?”

    “嗯,就那麽一次。媽媽後來還纏著問我‘王三爺’的身份,我生了幾個腦袋敢亂講話?就說好像確實是首輔王家的一個侄子,之前一直放外任來著。結果媽媽還怪我巴結得不好,弄得人家連二迴門也不肯上。她知道什麽呀?我才不在乎什麽王家公子、什麽攝政王爺呢,你才是我的王爺、我的皇帝、我的天……”她沒說兩句就笑嘻嘻地抱住了喬運則的一條臂膀,側著臉偎上去又挨又蹭。

    “嘖嘖嘖,剛幾日不見,就膩成這副叫人看不入眼的模樣?”但見暮雲去而複返,一麵嗤笑著扁嘴,一麵將好幾張紙頭直杵來青田的鼻子下,“喏,吃酒吃糊塗了不是?哪裏在抽屜裏?你又塞到妝盒下頭了,害得我這一通好

    找。”

    青田笑著直起身,兩手仍挽著喬運則的手臂,把嘴向他努一努。

    喬運則搖頭,“我的錢夠了。”

    “夠什麽?”青田抓過了那一遝銀票,直接打開他腰間的火鐮袋往裏裝,“沒聽見人整日說‘窮翰林’、‘窮翰林’,上頭那些人個個獅子大張口,哪裏有個夠?你的身份又今非昔比,既要拜老師、會同年,又要立旗杆、請賀客,出手原該大方些。這個節骨眼兒可一點兒馬虎不得,稍有疏忽,往年的打點也白費。再說你才置了新宅子,修整又得一筆開銷。那幾個糊裏糊塗的老婆子也該辭了去,換幾個像樣的人給你燒湯做飯,別迴頭請那些年誼去家裏,酒不成酒、席不成席的遭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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