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下白不下,薑宣抓住季恪手腕摸了一會兒,放下道:「不隻是為你,這大堤多少也有我一份功勞,如今正式修好,我自然要來看。」


    「是,前期安置與最後堅守,你皆居功至偉。」季恪誠懇道,「那方才怎不出來?大夥兒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


    高興個屁。


    薑宣翻了個白眼,不快地嘟囔道:「你說得好聽,我現在還怎麽出來?明知故問。」


    季恪一愣,片刻後臉上泛起了很溫柔也很深摯的笑容,說:「你終於承認了。」


    承認自己是薑宣,是君後。


    薑宣繼續翻白眼:「承認了又怎麽樣?」


    反正他現在已經想得徹徹底底、明明白白了。


    他轉身往一邊走去,季恪跟上。


    他平靜而認真地說:「我做夢都想讓你廢了我的君後名位,但你偏不那麽做,你是皇帝,沒人管得了你,那麽不廢就不廢吧,你隨便,反正我的心早已不在那裏,無論你說些什麽做些什麽,都無法改變我。當然,我也無法改變你,但你要知道,你捧著自己製造的『君後』二字,隻不過是執念,是臆想。不妨告訴你,我來這裏,除了看我為之傾注了心力的大堤,還為了看道路修整的狀況。我要離開了,你會利用皇帝的權力和武力扣住我不放嗎?」


    他轉迴身,揚眉看著季恪。


    季恪也認真地看著他。


    季恪現在很高興,因為雖然薑宣說的話很直接也很無情,但這卻是他們第一次誠懇地聊起過往,他們第一次真正交心了。


    「在迴答這個問題之前,你能先花時間聽我說一些話麽?」


    薑宣疑惑道:「什麽話?」


    季恪深深望著他:「一些我早就該說,卻一直沒能說的心裏話。」


    第45章


    薑宣一臉狐疑地皺著眉, 沒說行,卻也沒說不行,季恪忐忑而急切的心便放下了。


    這幾年來, 這樣的時刻他甚至不敢想像, 所以此刻當真來臨時,他突然無比鬆快,折磨他許久的病仿佛一下就好了。


    他望向前方, 天高地闊,正是千裏江山。


    「此江但不泛濫,便堪稱天下盛景, 咱們往那邊走走看看吧。」


    季恪向更遠處的江邊走去, 大氅隨風揚起, 事已至此,薑宣隻好跟隨。


    這情景,他和季恪宛如故友重逢,一起漫步談話,他連做夢都沒想過。


    他平靜地走著, 平靜地等待,江風拂麵,涼意絲絲, 他確信自己並非一時昏頭, 而是當真願意聽一聽季恪究竟想說什麽, 不含任何情緒的那種。


    「宣兒, 我對不起你。」


    季恪終於開了口。


    「我為以往的一切道歉,我不該有尋找替身的邪念, 更不該把那份邪念加諸無辜的你,更不該一錯再錯, 用自己幸運得來的權力傷害你和你的親友,最不該……把黑暗的人心展露在你麵前。你原本純淨無暇,內心唯有善,你那麽單純、那麽快樂、那麽無憂無慮,就像最名貴幹淨的絲綢,而我卻把那樣的你破壞了,我用我的醜惡玷汙了你,我讓你看到了、體會到了這世間最骯髒的東西,我讓你再也……迴不去了,我的確是……罪大惡極。」


    季恪停下腳步,側頭看著薑宣,聲音和雙手都在發抖。


    薑宣卻沒有看他,表情也沒變化,但不可否認,終於聽到這樣的歉意,他的內心仍然泛起了波瀾。


    他曾經被騙,不管事情後來有多少變化,不管他決定原諒或不原諒,不管他如今在意或不在意,他理應需要一個正正式式、誠誠懇懇的道歉。


    不管時隔多久。


    薑宣開始沉默。


    他能有什麽迴應呢?


    他這輩子第一次主動地、全心全意地去喜歡一個人,對那個人比對自己都好,願意為了那個人付出一切,卻落得了那樣的下場,他怎麽能隨隨便便地就說出「沒關係」?


    雖然他的確放下了,但道歉是基於當時,而非此刻,當時的他不會沒關係,不可能原諒。


    即便到了現在,偶爾迴憶起當時的自己,他的心中還是很難過。


    為那時深深痛苦的自己而難過。


    所以其實季恪說得很對,他最大的錯就是給自己留下了無法更改、難以磨滅的創傷。


    薑宣吸了吸鼻子,繼續向前走。


    季恪立即跟上,略急切道:「宣兒?」


    「你要說的都說完了?」


    「不,沒有說完。」季恪堅決地搖頭,「我還有話,很多話……」


    隻是怕你不愛聽,不敢開口。


    「那你說吧。」薑宣突然道。


    季恪一愣。


    「說吧。」


    薑宣非常平靜,也非常篤定,季恪仿佛看到自己麵前豎著一麵銅鐵鑄成的高牆,千軍萬馬都不能攻破,更不要說隻是幾句話了。


    薑宣是想讓他親自走進這條死胡同,親自撞上去,親自確認他唯有死心。


    季恪的表情沉了下來。


    他願意,因為這是必經的路。


    比起過去幾年反覆的痛苦糾結,如今眼前有了一條明路,這不是很好嗎?


    尤其薑宣站在那條路的盡頭,正等著一劍刺穿他的心髒。


    是他應得的。


    季恪心甘情願地笑了起來。


    「我登基前的舊事,想來你哥已經告訴過你了,但他所知隻是一些外人可見的現象,我真正的心情他並不了解。我真正的心情,就連自己也是慢慢才理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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