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與子偕行第八章積毀方銷骨(下)


    這時不從哪個角落裏麵傳出一聲怪笑道:“天翻地覆有什麽不好,自從越國公納土歸陳,自己是享盡了榮華富貴,可是江南的百姓可都遭了殃,朝廷不將江東當成自家疆土,隻知道刮地三尺,敲骨吸髓,與其苟延殘喘,還不讓魔帝將江南的貪官汙吏殺得幹幹淨淨,老百姓說不定還能過上幾天好日子呢。”


    聽到那陰陽怪氣的語聲,那幾個大漢和那個富商同時臉上變色,四處尋找說話人的蹤影,可是方才的語聲飄浮不定,竟是判斷不出從哪裏傳來。


    這時候那語聲再度響起道:“也不知是誰家的走狗,在這裏亂吠一通,魔帝許子靜,一介少年,未及弱冠年級,力抗江東、幽冀高手圍攻,這是何等的威風,就連翠湖的前輩高手平月寒,也敗在魔帝手上,此人小小年紀,武功已經可以和四大宗師並駕齊驅,到了你們口中,怎麽就成了兇狠歹毒呢?就說那劍絕尹青萍吧,一個弱女子就敢挑戰翠湖的顏仙子,如今又力挽狂瀾,相助魔帝脫出生天,這是何等的聰明才智,就說是女諸葛也不算過分,卻以修羅之名強加其身,東陽侯的心胸也太狹小了吧。”


    那幾人臉色越發鐵青,目光四下打量,卻完全聽不出語聲來自何處,麵孔上都是汗如雨下,顯然緊張無比。這下不必那人拿出證據,酒樓上也人人知道這幾人乃是存心散布流言,雖然心中不恥,但是畏懼春水堂的恐怖勢力,卻都不敢漏出絲毫異色。


    看了這番鬧劇,楊寧頗為開懷,他雖然不甚重視名聲,可是給人這般胡亂誣蔑,仍然是氣不打一處來,更何況還牽扯到青萍身上,隻不過他雖然氣惱,卻也知道就算出手殺人最多也不過坐實自己的兇名,所以隻能悶頭生氣,這暗中發言之人卻是讓他開心不已。不過他可不比那幾個散布流言的密探,不多時已經鎖定了那說話之人,卻是一個相貌消瘦如猴的小老頭,在那裏眯著眼睛品嚐美酒,一副醺醺然的模樣,卻無人發覺是他用腹語將語聲傳到別處。雖然不知那人為何要維護自己,楊寧卻不由將注意力凝注在他身上。


    不過楊寧畢竟沒有什麽經驗,目光凝聚之下,不過片刻,那小老頭已經是芒刺在背,他卻是老奸巨滑,目光略閃,已經發覺了兩個十幾歲的少年坐在窗邊,其中較為年長的那個清秀少年正饒有興趣地望著自己。他經驗老道,立刻看出那個即使在狼吞虎咽過程中也不忘替同伴倒酒的靈秀少年雖然有一點武功底子,但是不過是會些粗淺功夫,並不要緊,而這個清秀少年卻令他生出難以看透的感覺。第一眼看上去還覺得平凡無奇,第二眼看去卻覺得這少年的眉宇間帶著一種淡凝從容的氣度,令人不敢小覷。而且不論他如何打量研判,也看不出這清秀少年是否身具武功,若說不會武功,尋常人若是到了十七八歲,雙眼多半已經有了混濁之色,但是這少年雙目幽深冰寒,透徹明晰,仿佛一眼可以看到眼底深處,若說會武功,這少年身上沒有絲毫真氣外泄,手足也沒有修煉過外家功夫的老繭傷痕,而小老頭無論如何都難以相信這個少年小小年紀就已經到了返璞歸真的境界。


    那小老頭一雙鼠眼滴溜溜轉了幾圈,已經想出了一條計策,故意以腹語長聲道:“赤壁遺雄烈,青年有俊聲。當年的周公瑾就是因為氣量狹小才敗給了諸葛孔明,今日東陽侯在赤壁之下折戟沉沙,好好的一盤棋,被人家殺得七零八落,已經丟盡了江東豪傑的臉麵,今日還要暗中令人詆毀對手的聲名,這般氣量狹窄,隻怕下場還不如被氣死的周公瑾呢。”他這番話不僅說得惡毒,而且語聲飄渺迴蕩,巧而又巧地從小三身後透了出來,當下不僅是那幾個已經怒發衝冠的大漢,整個酒樓的人都將目光盯到了楊寧和小三身上。


    那個原本已經火冒三丈的胡子大漢滿腔怒火立刻找到了發泄的地方,一個箭步上前一把仍然不知發生了什麽,正在那裏悶頭啃雞腿的小三給提了起來,厲聲問道:“是你這小混蛋在這裏胡說八道,汙蔑東陽侯的名聲麽?”


    小三雖然聰明靈巧,但畢竟年紀還小,方才別人說得熱熱鬧鬧,他隻當是在看戲,哪裏想到事到臨頭戲會唱到自己身上,嚇得瞠目結舌,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


    楊寧見狀眉梢微皺,已經了然了那小老頭的嫁禍陰謀,想必是發覺了自己正在注意他,便令人誤以為這番話是小三所說,至於未曾將音波折射到自己身上,多半是不知自己深淺,不敢冒險一試,想到此處不禁冷冷瞧了那小老頭一眼。


    楊寧的神色雖然沒有明顯的變化,但是一個眼神已經讓那陰謀得逞的小老頭覺得心中冰寒,隻因他突然發覺那個清秀少年原本略顯黯淡的一雙鳳目,突然生動了起來,仿佛是深邃靜謐的夜空深處,那光芒淡渺冰寒的星辰,終於穿越了難以企及的距離,將一縷星芒終於照射到了亙古的冰川之上。即使是以他的閱曆眼界,也從未見過這樣一雙淡漠無情的眼睛,不由突然覺得心虛起來,開始思忖自己是否犯下了大錯。


    就在這時,問不出所以然的戚姓大漢已經忍耐不住,翻手就是幾個耳光將小三打得口角溢血,小三隻嚇得魂飛魄散,隻懂得連聲喊冤,大漢不耐之下將他丟在一邊,伸手去抓旁邊仿佛呆住的楊寧。


    楊寧見到那大漢伸手來抓,心中立刻閃現出無數種可以將這大漢殺死的招式,但是電光石火之間,他卻想起了許多事情,方才不出手搭救小三,一來是想要借機懲戒一下這個刁滑少年,另一個原因就是不願當眾出手,泄漏了身份,以免阻礙自己和青萍的行程。若是現在悍然出手,豈不是前功盡棄,所以右手隻是輕輕抬起就放下了,任憑那大漢抓住自己的衣領,隻是淡淡道:“閣下想必是誤會了,那句話不是我們說的。”


    見到楊寧束手就擒,而且語氣從容淡定,在想到方才小三的懵懂模樣,那大漢也是聰明人,立刻發覺自己可能上當了,眼前這兩個少年多半是哪家的少爺帶著書童出來玩耍,聽這年長一些的少年的語氣,顯然是大家口吻,不是尋常百姓,更不可能是水賊密探一流的人物。但是春水堂在江東囂張慣了,這大漢雖然知道錯了,卻不肯認錯,一揮手,冷冷道:“把這兩個小水賊給我壓到縣衙去,居然在老子麵前公然替那和水賊勾結的魔帝說話,帶迴縣衙去先打一頓板子,然後押到大牢裏麵等待秋決。”


    這時候小三已經從突然的驚嚇中清醒過來,連滾帶爬地撲到大漢腳下慘叫道:“大爺容稟,小人不是水賊,小人是——”那大漢不耐煩地一腳踢去,小三的幹嚎聲中途斷絕,隻見這滿臉血跡的少年身軀一軟,昏倒在了地上,那一腳卻是挑中了小三的軟麻啞穴,想必這大漢還是有點顧忌,不想在光天化日之下傷害人命,即使如此,楊寧眼中仍然閃過一縷寒芒,原本屈起的手指再度鬆開,然後任憑那大漢伸手點了自己的穴道。


    那胡姓富商原本皺眉冷眼旁觀,見情況已經不可收拾,歎口氣轉身走下樓去,而另外幾個大漢紛紛起身向外走去,其中兩人走了過來,一人一個將兩個暈倒的少年挾起來走了出去。


    這些人背影一消失,酒樓上立刻響起了議論紛紛的聲浪,尤其是提到兩個明顯無辜的少年,都是搖頭歎息,那幾個密探不管是什麽身份,隻怕這兩個少年都不可能活著迴來了。尤其是那個小老頭愁眉深鎖,他原本是存心和那幾個胡言亂語的密探開個玩笑,想不到存心試探卻讓兩個少年背上了黑鍋,如果那兩個少年真的有什麽長短,豈不是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想到此處,那小老頭匆匆結了酒帳,走出酒樓,問清楚路人之後就向縣衙方向走去。


    直到那小老頭的背影消失在茫茫人群裏麵的時候,酒樓上一間竹簾低垂的雅間裏麵,一直透過竹簾觀看外麵的鬧劇的兩名客人才不約而同地收迴目光,舉杯相邀。這兩名客人年歲相差懸殊,其中一人大概二十多歲年紀,身材略矮,相貌俊朗,膚色微黑,一身磊落藍衫,倜儻不群,腰間佩著一柄普普通通的佩劍,劍鞘凹凸不平,色呈褐赭,劍柄上嵌著鴿卵大的一顆黯淡無光的黑色珍珠。而另外一人是個老者,一身黑袍,須發如霜,顯然已經年過古稀,隻是麵色紅潤如嬰兒,精神矍鑠,顯然是老當益壯的人物,放在桌麵上的雙手白皙如玉,兩手拇指各自戴著一枚珊瑚扳指。


    舉杯勸酒之後,那青年微笑道:“倒是一出好戲,隻是不知柳爺爺要我留心這些人的動靜有何緣故?”


    那老者捋著胡須笑道:“這也沒有什麽,隻是老夫想到你我所談的生意既然在條件上難以達成一致,不如換個方向考慮,或許還有路可通也不一定。方才的情景你都看到了,我們打個賭如何,如果秀夫輸了,就到老夫別院逗留一段時日,等待令尊改變決定。如果老夫輸了,這件事情不論結果如何,老夫都不再插手,不知道秀夫意下如何?”


    那藍衣青年心生好奇,雖然明知道這老者之意是要軟禁自己,但是如果自己贏了,卻可以得到這老人的退讓承諾,自己的父親之所以不得不和這些人虛以委蛇,不過是礙著眼前這位柳姓老者,想到此處,他出口問道:“不知柳爺爺想要賭什麽呢?”


    那老者微微一笑,道:“就賭方才離去的三撥人,最後是誰勝出如何?”


    藍衣青年略一思索,已經明白了老者的意思,道:“柳爺爺是說,讓晚輩猜測,究竟是那出言嫁禍之人殺了春水堂的密探救了那對少年,還是春水堂設下釣餌,生擒那人麽?”


    黑衣老者淡淡道:“那也未必,說不定那對少年主仆是扮豬吃老虎也不一定。”


    藍衣青年失笑道:“那怎麽可能,那對主仆明顯不是江湖中人,若是在下預料不錯,那出演嫁禍之人此刻想必頗為後悔,所以正在設法相救,有心算無心原本勝望不小,可是春水堂也不是易與之輩,多半已經設下埋伏,這一次那人多半是自投羅網,還白白搭上了那對無辜主仆的性命。”


    黑衣老者搖頭道:“老夫看來卻是不然,春水堂亂入認罪,那嫁禍之人居心歹毒,隻怕雙方都會遭到懲處,秀夫,如果你輸了,老夫其實也不願意費心拘禁你,你就當是留在柳某身邊曆練幾年吧,將來封妻蔭子,出將入相,也不辱沒了你閩南俞家的聲威,至於朝廷所要的戰船,俞家必須秘密建造,如果再要推三阻四,那麽老夫就殺上南閩,不知道你們俞家真的能夠抵擋天威麽?”


    藍衣青年聞言神色凜然,起身一揖道:“柳爺爺,不是晚輩推三阻四,隻是這樣的渾水,我們俞家實在不願牽涉其中,將來一旦東窗事發,就是再大的榮寵也未必及得諸侯的利劍,不論是越國公還是滇王,對俞家都是早已垂涎三尺,俞家實在不敢冒上滅族之禍。”


    黑衣老者搖頭道:“你父親的擔憂我何嚐不知,否則我也不會到這個地方和你暗中見麵,就是不想別人知道你和本座的淵源,隻是有些事情容不得俞家置身事外,你放心,如果沒有把握,我又何必將故友之後扯入這團亂局,三年之內,俞家的威脅至少可以除去一半,你若真的不放心,可以轉告你的父親,最多你們俞家替朝廷效力這件事情不讓外人知道也就是了。”


    藍衣青年其實早就得到密令,這件事情既然朝廷已經找上門來,躲是躲不過去,即使吃些虧也要得到保密的承諾,隻要風聲不外泄,將來就可以有轉圜的餘地,可是這黑衣老者一直堅持要俞家全力協助,直到現在才漏出口風,同意俞家隱秘行事,不必公開支持朝廷,所以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笑道:“多謝柳爺爺手下留情,在下必定轉告家父您的意思,其實為朝廷做事也是平民百姓的福氣,隻是不要弄得天下皆知,倒也不妨事。不過這個賭還打不打呢?”


    黑衣老者微微一笑,道:“不論這個賭打是不打,難道你不想看看結局麽?”


    藍衣青年心中一動,卻終於搖頭道:“晚輩是借口前來祭拜外祖才來到彭澤的,不宜讓春水堂知道晚輩與柳爺爺相見之事,既然事情已經談妥,晚輩還是速速離去吧。”


    黑衣老者搖頭道:“你這孩子就是過分謹慎,罷了,謹慎無大錯,老夫索性告訴你,那兩個少年其中一人乃是老夫舊識,以他的武功,別說幾個密探,就是老夫親自出手,也是無濟於事,你日後遇見他一定要小心行事,不可得罪了他,罷了,老夫還是去看看結果吧,也不知道這孩子什麽時候能夠忍下這樣的屈辱了,若是從前,別說是被人生擒,隻怕這些人就連他的衣衫也不配碰上一個指頭。”


    藍衣青年聽得駭然,他自然知道這老者的身份,原本是太祖景皇帝楊威的帳前親衛,然後又在先皇楊侗身前侍奉多年,先皇駕崩之後又被新君重用,三朝重臣,如今的大內侍衛統領柳天雕,以他的身份武功,這世間能夠被他如此慎重看待的人實在是鳳毛麟角,想到此處,不免有些後悔沒有答應一起去看看結果,也好結識一下那個神秘的少年,不需要柳天雕多說,他已經知道柳天雕所說的定是較為年長的楊寧。不過俞家祖訓就是韜光養晦,他敏感地預感到能夠和柳天雕扯上關係的人實在是吉兇難測,與其介入此事,不小心得知一些不該知道的事情,還不如快些離去,所以略一思索,他就起身告退了。


    黑衣老者失笑搖頭,再次飲了一杯酒,不過片刻,一個錦衣人匆匆走入廂房,在他耳邊低語幾句,黑衣老者微微點頭,起身向樓下走去。兩人沿著大街小巷走了不到一炷香時間,就已經到了一處廢園,還未走到地方,就聽到空氣來傳來一聲慘叫,老者神色如常,走到廢園牆下,另外一個錦衣人已經等在那裏,見到黑衣老者便過來下拜,老者一揮手阻止他行禮,淡淡道:“他可出手了,是九殿下麽?”


    那錦衣人相貌威武,大概四十多歲年紀,聽到老者的問題身子輕輕一顫,才答道:“九殿下一直沒有出手,現在春水堂正在圍攻出手相救之人。”


    黑衣老者略一點頭,便走到牆邊,透過一道幹裂的縫隙向內望去,隻見牆內激鬥正酣,而他關切之人卻正倚在一座殘破的亭子裏麵,目光冷冷地注視著相鬥眾人,相別兩年,再次見到心中念念不忘的小殿下,雖然已經垂垂老矣,可是他隻覺得胸中氣血翻湧,雙目也開始發熱起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隨波逐流之神龍傳奇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隨波逐流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隨波逐流並收藏隨波逐流之神龍傳奇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