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朝之上,皇帝下旨曰:科舉之士,須南北兼取。既複閱之事無法判度北士之才,便由朕親自策問,拔擢北地才俊取仕,擬錄入北士二十六人為本次科舉夏榜。


    旨意一出,北地官員自然是歡唿雀躍,而李信等人卻有些心中惶然。皇帝雖對朝野熱議科舉主考官和勘察司郎營私舞弊、排擠北方學子之事一直未下定論,但今日下旨禦筆親選北士,已是擺明了對勘察司郎複閱試卷的結果不滿意。李信明白此時他一動不如一靜,萬不可在此刻言多必失。再者此時比他們這些勘察司郎還要心焦的隻怕是蘇長青那班主考官,斷不會袖手旁觀。


    果然,聖旨剛落,便有大臣出列言道:“陛下,曆代科舉貴在一個公平之道,惟以才德取仕,實不該有地域之分。若是開了一科分榜的先例,隻怕科舉之事成了孩童分餅的兒戲。”不少南地臣子紛紛附和。


    皇帝絕然道:“南方憑借長江天塹,安逸富足已逾百年。而北地曾長年戰亂,田地荒廢,百姓流離失所,讀書學文之事自然無有餘力。爾等方才說公平,那北地子民百年的血淚又該去向何人討公道?再者,北地舉子雖不善詩詞歌賦,但深知百姓疾苦,針砭務實之人尚不是沒有,若隻因文藻平實便無法為國效力,朝堂豈非失了國之棟梁。”


    皇帝一語定論,旁人也不敢再出言反駁。隻是沒想到,皇帝接著又頒下一道旨意,命禮部在北地各州縣興辦義學,由三省六部和翰林院官員親赴北地各州縣任提學督辦此事,並從朝中民間選派當世名儒,在義學為北方學子授課,以興教化,方可有教無類,安民興邦。


    在殿上站著的蘇長青等人,方才覺得不對勁。蘇長青背上更是冷汗直冒,皇帝這一招可謂是釜底抽薪,可又刁鑽至極到令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來。


    因南興北亂多年,每年科舉入朝為官之人,十之八九皆是出身南地。年頭久了,朝政大權自然多由南方臣子把持。而蘇長青主掌禮部和科舉多年,又是深孚眾望的翰林大學士,饒是他再想避嫌,也自然而然成了這群南儒的領袖,他的利益早已與朝中的“南派”臣子糾纏在一處,脫不開扯不斷了。再加上李信等勘察司郎按照他暗中的會意,複卷之後依舊秉公沒有錄用北士上榜,實在有違皇帝的初衷。這在皇帝眼中分明就是明目張膽地結黨營私了,已是犯了曆代帝王都無法容忍的大忌。


    方才的聖旨,皇帝明麵上是為了在北地興學,實際則是借著興辦義學的由頭,將朝中的南方重臣驅逐出都城,遠離朝堂中樞機要之地。再提拔北地舉子為官,將朝堂原本由南人把持的局麵一舉破得四分五裂,從此兩派並立,相互製衡,獨尊皇權。


    隻是不知如此精妙奸滑的計謀是哪個北地官員為皇帝想出來的,蘇長青暗中朝著大殿上北方同僚的身影一個個掃過去,卻看不出絲毫的頭緒。


    ——


    計謀的策劃之人柳暮江此時人還在值房裏,他已是連夜擬招忙了一宿,原本也想有意避開蘇長青,未等早朝結束,便獨自從夜直的角門出宮去了。


    他已是一天一夜未合眼,加之昨夜經曆了一場兇險至極的麵聖,此時已是疲累不堪,在長長的宮道上走得極慢,終於走到了宮門外的橫街上。他眯著眼看了看高高的日頭,此時已是暖意融融的暮春時節,卻依舊覺得遍體寒涼。


    現在早已過了點卯的時候,橫街之上除了侍衛外,人影寥寥,愈加顯得比往日空曠安靜。柳暮江寂寥的身影被拉得斜長,映在冰冷的金磚之上。正如無論昔日還是眼下,無論腳下之路多麽艱難險惡,他始終是一人獨行,無人陪伴,無人安慰,唯有孤影隨行。


    不過這一切他早已習慣了,也許此番他便終於大仇得報,能夠告慰父親在天之靈,實現他隱忍數年的夙願。隻是然後呢?他會借機成為陛下倚重的能臣,靠著才華橫溢和滴水不漏在十數年後成為朝堂重臣,位高權重,光宗耀祖。可當他走過世間漫漫長路抵達盡頭,也不過是落得個孤獨終老的下場而已。


    柳暮江苦笑了一下,邁開略微沉重的雙腳,還是朝家宅的方向走去。就在此時,隱約看見前方停著一輛馬車,烏藍色的門簾被掀開,隻見他心中隱隱期盼的一張俏臉出現在他的麵前。


    來人正是蘇若,她遠遠看見柳暮江的身影,便從車轅上輕巧地跳了下來,朝著柳暮江飛奔而來,笑容粲然,皎若瓊林月色,煥如明霞美玉,瞬間驅散了柳暮江心頭的冷意伶仃。


    蘇若奔到柳暮江身前,還未開口,便被柳暮江抱進了懷裏。蘇若感到了柳暮江渺茫的心緒,也不掙紮,隻乖乖地埋首在他的胸膛。不知從何時起,二人之間本不該有的親昵舉動似乎成了自然而然之事。


    過了許久,柳暮江嗅到蘇若秀發上的朝露氣息,伸手撫摸:“怎麽忽然來接我了?等了多久?”


    蘇若的身上還帶著清晨的涼意,在柳暮江懷裏覺得暖和了許多,她無比留戀地攀住柳暮江腰上的革帶,說道:“我昨夜做了個噩夢,夢見你滿臉是血地看著我。我被嚇醒了,又想著你說這兩日就會有大事發生,便再也睡不著,幹脆到宮門口等著你。我怕......”


    “怕什麽?”


    “我怕你再也迴不來了。”


    柳暮江低聲安慰道:“娘子莫怕,夢都是反的。昨夜雖驚險卻無性命之憂,為夫此刻不是好好站在你麵前嗎。”


    蘇若想要抬起頭看看柳暮江,卻被他牢牢摁在懷裏,隻覺他的心跳猶如擂鼓,仿佛暗湧磅礴的情思,潮水一般將她包裹。


    柳暮江此時終於明白,他的心本來早已空寂了多年,幸好上天令他遇見了蘇若。此時此刻抱她入懷,人間的煙火深情終是再度盈滿了他心頭的無邊裂痕。


    柳暮江壓下眼底的熱意,輕聲說道:“我們一同歸家吧。”


    二人相依而去,隻願從此雙影相伴,雙心莫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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